以權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請他診脈的人實在多如牛毛。「皇上的作風,我是明白的,身份雖尊貴,可卻很能體貼臣下。如是一般妃嬪,怕也不會擾了您的喜事。就不知,是哪位主子出了事——別是東宮又犯了急病吧……」
能問得這麼明白,也實屬不易了,權仲白忽發慈悲,他沒有再拿架子。「您要擔心的可不是東宮……這次我進去為娘娘針灸,本來小半日可以出宮,可娘娘足足有七天沒有合過眼了,精神極度耗弱,居然出現幻覺,覺得四周有牛頭馬面來拿——」
話才說到一半,孫夫人手里一盞熱茶居然沒有拿住,直直地傾跌了下去,茶漬轉眼間已經染了一裙,可非但她恍若未覺,就連權仲白也是若無其事,他安慰孫夫人。「不過,經我針灸一番,又有皇上和東宮在邊上勸著、守著,娘娘到底還是合了眼,能睡著就沒有大礙了,皇上情深意重,自己沒有合眼,守了一晚上,娘娘一晚上都睡得香甜。這幾天服用了新的安神方子,睡得已經很香了。」
他不喜歡別人和他彎彎繞,平常說起病情來,真是用語大膽,一點都不看場合。但一旦牽扯到宮中,權神醫說出來的話,真好似醉橄欖,只一顆就足夠品味許久了的。孫夫人怔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望了權仲白一眼,忽然就提起裙子——多麼尊貴的身份,一下居然就給權仲白跪下了。「神醫大恩大德,我孫氏一門沒齒難忘!」
權仲白也嚇了一跳,他往外一閃,避開了孫夫人的跪拜,「您這是什麼意思——快起來!再這樣,我以後真不敢登門了!」
孫夫人還要給權仲白磕頭,權仲白又不好和她拉拉扯扯的,只好避到門邊,「您再這樣,我只有先告辭了!」
等孫夫人被身邊幾個丫頭婆子摻起來了,他這才回來重又坐下,斟酌著放軟了調子。「您就放心吧,大家都是親戚,同氣連枝的,不該說的,只要皇上不問,就要流傳出去,那也不是我嘴不嚴實。」
見孫夫人滿腮熱淚,多麼清秀的一個人,哭得一臉通紅,權仲白也不禁有幾分惻然,他加重了語氣。「可再這樣下去,難保皇上一輩子不問……該怎麼做,您自己拿個主意吧,我今兒已經是說多了!」
#
被這麼一耽擱,從孫家出來,天色已經過午,權仲白連飯都沒吃,在車上噎了一塊點心,倒覺得味兒很好,把兩盤子都吃得干干淨淨。他吩咐桂皮,「第二戶,去牛家吧。」
鎮遠侯牛家是太後的娘家,現在也有兩個女兒在宮中為妃,姐姐牛琦瑩是宮中僅有的兩個妃位之一,封妃時間甚至要比寧妃更早,妹妹牛琦玉現在雖然只是個美人,但聖眷不錯,在宮中漸漸也有了些體面。——不必多說,如今的宮妃內眷里,也就只有牛家配和孫家爭一爭,孫家配和牛家爭一爭了。
牛太夫人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精神倒還健旺,就是老犯老寒腿。這腿病得靈,就像是宮政的晴雨表,宮中一有事,她準要犯上兩次疼,這一遭也不例外,老人家很明白權仲白的作風,一邊伸出手來由權仲白把脈,一邊就開了口,「听說昨兒個子殷沒在家陪新媳婦,就又被叫進宮里去了。我這一听就嚇得睡不著覺——可別是琦瑩的命根子有了什麼頭疼腦熱的了吧?正是出痘的年紀,現在一听城里有誰得了痘,我就嚇得一哆嗦!」
「都平安著呢。」權仲白面色淡淡的,一句話就給堵回來了。他站起身子,「您還是吃老方子,模脈象您最近心火旺,別怕苦,穿心蓮的清熱方子得喝,否則天氣一熱,苦夏那就麻煩了。」
問得一句不該問的,就要吃比黃連更苦的穿心蓮,這不吃吧,心里又犯嘀咕,吃吧,苦是真苦……牛太夫人頓時被嚇得不敢說話了,也不顧牛夫人直給她打眼色,一疊聲,「勞動您了!」
「您客氣了!」權仲白在牛家呆的時間最短。
從牛家出來,他去了楊家——楊閣老雖然沒有爵位,在朝中也還沒混上首輔,但勝在有個好媳婦,他們家獨苗苗九哥娶的,就是權仲白的親妹妹,權家大姑娘權瑞雲。
這一次犯病的還真不是閣老太太,居然是楊閣老本人……權仲白剛娶了焦清蕙,楊閣老不犯病才怪了,這麼一個下午又耽擱住了,等權仲白從楊家出來時,已是和風徐來、晚霞滿天,到了‘牛羊下來’的棲塒之時。權仲白覺得今天一天辰光,幾乎全都白白消磨,行的全是無益之事,在車上越坐就越是氣悶,等車行到豹房胡同近處,他便命車夫,「慢慢地走,把窗戶支起來。」
知道他最近回到國公府,有些消息靈通的病人也早已經隨了過來,只前陣子權家辦喜事,他們也不敢聚在門口,都在附近居住。見車行放緩,窗中露出權神醫的俊臉,頓時就有幾個眼快的閑人回去招呼,權仲白也不管認識不認識,見誰扶出了一個病人,便要下車——又為桂皮止住,只得從窗子里伸出手去,握住那病人的手一捏脈門,又翻著看了看他的眼皮,便道,「氣血離守,脖子又大,你這個是癭氣啊,多年沒治了,已成頑疾。當地大夫是不是讓你多吃海物——你是哪里人?」
那病人忙答了一地,權仲白唔了一聲,「海邊人,這治錯了,從今以後,一生都不能再吃海味,連海鹽也不能再吃了。一輩子就吃井鹽吧,再有我開個方子,你回去吃上三個月,如若脖子軟了,那就減量再吃。若拿不準,便去江南找歐陽家,任何一個大夫,帶了我的方子,他自然會斟酌給你減量。」
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報了一個方子出來,自然有人記下了給權仲白過目。那病人還要再問什麼,權仲白一揮手,早有下頭等得不耐煩的病人將他擠開了,上來墊高了腳給權仲白扶脈。
他才看完了兩三個病人,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桂皮有點慌了,一敲車壁,車夫頓時大聲驅趕人群,道,「都去香山排號,少爺有閑了,自然一個個地傳!」
說著,便將車子強行駛開,權仲白瞪了桂皮一眼,桂皮低聲道,「少爺您一時興起,也就剛才得了方子的人有了便宜,這事要傳到老爺耳朵里,他一個不高興,誰知道以後這附近還能不能站人呢。」
二公子便不說話了,想一想,也不禁自嘲地笑道,「算了,這一天我到底沒有白費,還是看了三個人。」
正說著,車已進了立雪院外頭的小院子——因為權仲白身份的特殊,立雪院前有一個小院子,專門就是給他看診用的,自然有角門通著巷子,平時出出入入,權仲白都走此門。
要再往常,他一下車進門,不管這一天怎麼疲倦煩累,心情總是很松弛的,可今時不同往日,雖說已經是一身的疲倦,可二公子一下車,反而還要更緊繃起來。桂皮看見,不禁偷偷地笑,權仲白橫了他一眼,自己穿過黑漆漆的院子,從小門進了內院。
才一開門,頓時就又覺得,那個往常燈火淒清人丁寥落的立雪院,其實早已經被人拆了,在原址上建起來的這個院子,處處鶯聲燕語、燈火通明,雖然還叫立雪院,但卻實在已經並不是他的住處了。它已經有了一個新主人,一位將立雪院塞得滿滿當當,幾乎令它無法承受的龐然大物,這人的名字,自然就叫焦清蕙了。
出乎他的意料,進得門來,女主人居然未曾橫眉冷對,這個傲氣內蘊的大小姐,中午只怕是又獨自吃了一頓口味並不高明、咸淡不均的午飯,可居然也未曾抱怨,而是笑盈盈地迎上前為權仲白解披風。「在外忙了一天了,快坐下喝口茶。」
權仲白對住她,總覺得像是對住一頭披了美人皮的野獸,饒他也見過無數世面,在任何一個軍政大佬跟前,都能不卑不亢不落下風,可在焦清蕙跟前,他肩膀總要繃得緊緊的,生怕她會忽然咬自己一口,她要是橫眉冷對、不屑外露,他還懂得應付,這樣笑吟吟的,他倒一下更緊張起來,可人家分明也沒做什麼……他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焦清蕙給他月兌披風,他就由得焦清蕙去月兌,焦清蕙引他在桌邊坐,他就坐,等晚飯上來了,他就吃。吃得還盡量鎮定,不露出一點破綻,免得給了焦清蕙話柄,坐實了大嫂玩弄手段苛待弟媳的罪名︰在這種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後院起火,宮事亂也就罷了,家事再亂,豈不更煩透了?
不想焦清蕙似乎居然也不介意,她搬著碗,小口小口地往口中填飯,姣好的容顏上一片甜洽,好似能吃到這樣材料上好的食物,不論味道如何,已經是一種福分。過了一會,丫頭們又把一碗菜放到桌上,她甚至還給權仲白搛了一筷子。「嘗嘗口味如何。」
權仲白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見是一片煨春筍,便稍稍咬了一口,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了︰燒筍最重材料,這筍尖不但新鮮細女敕,並且火候得當,稍微一嚼,就有一股淡淡的苦味,混著春筍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泛開來……
唉,也難怪焦清蕙食不下咽,她是吃著這樣的美食長大的,又怎麼能吃得下稍微粗劣一點兒的飯菜?權仲白忽然心平氣靜,他和和氣氣,帶了同情與體諒地問,「你這到底還是向娘告狀了?」
焦清蕙沖他彎著眼一笑……剛嘗過**滋味的姑娘家,笑起來是不一樣了,她那玉一樣潔白的臉頰上、星辰一樣亮的眼眸里,似乎都多了一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人望上一眼,就忍不住望進眼底去,望得出了神……
然後她就端起這盤炒筍尖,放到自己跟前去了,竟似乎連這一句話都懶得答,而是自顧自不疾不徐地沖這盤珍饈美味落起了筷子。——焦清蕙居然就硬生生地,就著這一份炒筍尖,吃完了兩碗米飯。
權仲白無話可說了,他也不是氣……其實,他是有點生氣,可又為自己動氣而更氣︰動了情緒,那就是遂了焦清蕙的心意了。按他對她的粗淺了解來看,一旦知道自己會因此動怒,焦清蕙還不知道要怎樣拿捏他呢。她那一張嘴,可吐不出好話來。
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氣得飽了,他想要說︰「我怎麼覺得和你過日子,不像是在過日子,反而像是在打仗。」可一想到輕易挑釁,焦清蕙必定會予以還擊,又是打從心底一陣疲累。只好強打精神,繼續維持著風度,對住這一桌子賣相不錯的菜色細嚼慢咽。
這頓飯,兩夫妻吃得都很沉默,可在焦清蕙這里,是愉快的沉默、滿足的沉默,在權仲白這里,這沉默滋味如何,可就甘苦自知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了點,沉迷于吃核桃了,一吃就是一個小時……
8點半有評論3000的二更,
開v滿一周咯!從今天起我會經常算算均訂,有全文均訂+200也有加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