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和她貼心不貼心,兩個媽媽都還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媽媽和雲媽媽是同一天交的單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寫了有成百上千樣物事,不過這個蕙娘就不必一一過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瑪瑙兩個專業人士為她過濾斟酌,蕙娘又給雨娘看過了,問知雨娘有什麼一定想要的物事,添減定稿之後,雲媽媽、常媽媽也大概估算出了銀子花銷。蕙娘按著這價錢,同自己人開出的單子對過了,估出個總價來——今日她是必須得找權季青關銀子了。
自從去年冬天,權季青從沖粹園回去之後,兩人似乎就沒見過幾面,這幾個月來他也沒有閑著,就蕙娘了解,現在外院一些事,良國公已經指定讓他來管。
畢竟還年輕,這麼歷練了幾個月,權季青的氣質看著便有了變化,他顯得更溫文內斂了,坐在當地笑意隱隱,仿佛那個吹簫情挑蕙娘的小無賴,竟同他沒有一點關系,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亂想而已。就是這也許半含了質問的言語,也因為他的溫存和關懷,顯得柔軟圓滑,毫無稜角……
可,哪管什麼都能瞞得了人,這眼神也是瞞不了人的,這個小流氓,眼神還是那樣亮、那樣灼熱。蕙娘討厭見他就是這個道理︰他什麼都不說,甚至連表現都表現得很隱晦。可眼神中、態度里蘊含著的喜愛和追索,她是能感覺得出來的。
雖說傾慕她的人不在少數,可表達得像權季青這樣含蓄又大膽的人可不多,和那個不解風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歡的,可不止是那種人’的老菜幫子比,這樣的熱情,要說沒觸動到蕙娘,那是挺難。可偏偏也就是因為此事極其危險,一旦鬧出來,對她的損害之大,那是不用說的。現在見到權季青,蕙娘心里就像是有兩個小人在拔河,其中一個,是恨不得沖他同情地笑一笑︰羅敷有夫,這痴心妄想,她是不會給予回應的,可也不妨礙她覺得權季青挺有眼光。可另一個,卻恨不得能板起臉來,將權季青打發到天涯海角去,不使他亂了自己的大事才好。
這回見面,也還是一樣,蕙娘恨不得嘆一口氣,拿個面具罩住自己的臉,免得被他看得穿了,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道,「是啊,這件事鬧成這樣,真是可恨。也不知道是哪個媽媽嘴不嚴實,竟把話給傳了出去。」
這四個人,雲媽媽無兒無女,也沒什麼親戚,當時是買進來的人口,主要關系在外院她相公那邊,惠安媳婦是權夫人自己的心月復——都是積年老人,閑來無事,不會隨意說嘴的。這麼做,肯定是有意興風作浪,而在康媽媽和常媽媽,似乎常媽媽因為出身的關系,天然就多了幾分可疑。」他在正事上的確是敏銳的,蕙娘笑了笑,「府里開四五萬兩,里面總有些好處在的。以後也就罷了,頭回辦事,我總是要拿出一點表現來的。」
「這……」權季青眉頭一蹙,倒是很為蕙娘考慮,「新官上任,火燒得太旺,也會激起底下人的反彈啊……」
這又是一個話題了,蕙娘依然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權季青,等他自己告辭。兩人默然相對,氣氛很是怪異緊張,過了一會,權季青摒不住了,他那溫良面具,終于碎去了,倒有幾分哭笑不得。「嫂子,我這長篇大論都在喉嚨眼了,您倒是往下問一句,也讓我賣你一個人情唄?」
權夫人對此事的真實反映究竟為何,說蕙娘不好奇,那是假的。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雖說面上還笑著,可語氣已經冷了下來。「我知道四弟想說來著,可我一直沒問是為了什麼,四弟你這麼聰明,不至于猜不出來吧?」
兩個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處,一個冷得怕人,一個熱得怕人,蕙娘的下巴抬得挺高,雖未作色,可氣勢是出來了。她是理直氣壯︰覬覦有夫之婦,那是傷人倫的大罪。權季青不能將情緒深埋心底,反而外放,就算沒有包含更深的心思,這一個輕浮無行的大罪,也是躲不過去的,在這一刻,蕙娘畢竟是在道德上佔了上風。
權季青唇邊逸出一縷從容微笑,雙眼粘著蕙娘,他渾身氣質似乎為之一變,似一塊灼熱的冰,在絕對的熱情中透出了絕對的冷靜。——他忽然變得非常搶眼、非常俊美,也非常的大膽,「二嫂,你我年歲相當……實則有些事只差在毫厘之間,我這麼說,二嫂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我可想不出來。」蕙娘嗤之以鼻,她一掃室內,見只有孔雀、綠松在一邊陪侍,便也把話說得大膽了一點,「再說,那是沒影子的事,你哥哥何等身份地位,才能說我為妻。換作你們家別人……」
這濃濃的不屑之意,任誰都能听得出來,可權季青卻仿佛未聞,這頭年輕的、精力旺盛性格而又古怪的小野獸,正肆意地展露著他的危險,甚至連一掀唇都像是要咆哮,「天下間的道理很多,可不論這些花言巧語有多動人,大道卻只有一種︰弱肉強食,最強大的人,總是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沒有往下說,只是望著蕙娘深深一笑,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清楚︰不論能否做到,起碼他權季青,是很有野心要站在良國公府的最高點,來奪取他想要的女人。
從他這篤定的氣勢來看,恐怕蕙娘願意不願意,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這個權仲白,處境居然也沒有比她好多少。這有個異母兄弟,心心念念地要把他給害死呢——奪□子,已經不是把權仲白趕回東北老家就能辦到的事了,不把老菜幫子那個‘武大郎’給藥死,西門慶能強搶民女嗎?
「你的話很有道理。」蕙娘這會倒沒那麼嚴肅了,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只有眼神多少泄露了真實情緒。「最強大的人,總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甚至還沖權季青眨了眨眼,帶了些戲謔,「猜猜看,我想要的東西里,包括你想要的東西嗎?」
權季青眼底亦閃過一絲笑意,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朗笑出聲。
「說笑、說笑。」這個俊朗青年又回到了他的面具里。「嫂子說得對,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是我不好,心里思緒太濃,竟形諸于外,倒是打擾到嫂子了。」
他站起身來,從容地道,「常媽媽向母親自辯時,已經點出,當時您和幾個管事媳婦說話時,其實是自己說漏了嘴,帶出了一句‘老人家知道了,該不高興’。當時在場的,也還有您的幾個心月復丫頭。」
他掃了綠松和孔雀一眼,兩個丫鬟都不禁微微瑟縮,權季青似乎覺得挺有意思的,竟沖她們二人露齒微笑,這才又往下說。「因此嘴上把不牢往外傳話的人,也可能就出在嫂子身邊……這消息,算是我送給嫂子的吧。」
說著,便將單子一袖,欣然道,「我這就告退,二嫂如有什麼吩咐,就只管派人過我屋子傳個話。在這件事上,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蕙娘坐著沒動,想了想,才淡淡地道,「那四弟慢走……外頭風大,仔細別閃了舌頭。」
這點譏刺,權季青哪里會放在心上?當下只是哈哈一笑,便徐徐出了屋子,從背影來看,還是那樣翩翩俗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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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松和孔雀自然都嚇得不輕——雖說兩個人說話聲音都不算太大,可綠松還是屋里屋外地繞了一圈,這才回來和蕙娘說,「應該是沒人能听見,這會大家都忙,歪哥在那邊哭,熱鬧著呢……」
蕙娘點了點頭,卻絲毫不提權仲白,只是吩咐綠松,「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必要說謊。看來,常媽媽背後,不是擁晴院,就是臥雲院了。」
綠松眼底閃過幾許訝異,可還是順著蕙娘的話往下說,「是啊,您露出這個破綻,她們自然也就抓住了。這是料中事,沒什麼好吃驚的……可現在,您打算如何收尾呢?」
「一點謠言而已,有什麼好收尾的。」蕙娘並不在意,「你這是被嚇傻了吧,不管哪個媽媽把話走漏出去,這個人肯定靠向祖母、長房,這是毋庸置疑的。這件事,要瞞著擁晴院去做,如何反用擁晴院的人?婆婆怎麼問我?我不問她都好得很了!」
綠松和孔雀的眉頭都擰了起來,綠松若有所悟,「您這是投石問路……」
「不錯。」蕙娘點了點頭,「我早就有所懷疑——雖說娘和祖母之間,似乎有所分歧,可這分歧,是意見上的分歧,卻不是立場上的分歧。這件事,祖母根本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之所以要故作低調,不過是要試試我的能力而已。」
她不免流露出少許譏誚,「這是她們特地出的一道考題呢……嘿嘿,不愧是百年國公府,行事真是處處離奇古怪。我們這樣的人家,婆媳能如此和睦,也真是咄咄怪事了。」
那,常媽媽會漏出話來,是否也是一重考驗呢?綠松只稍微一想,便不多琢磨了,她還是一心煩惱權季青。「四公子那事,您、您知道多久了,怎麼什麼都不和我提——這可是您的心月復大患,听他意思……」
「听他意思,那是沖著國公爺的位置去的。」蕙娘打斷了綠松。「甚至對我還有非分之想。是,這我們都听得出來,可你有憑據沒有?總不能憑著我們三個人的瞎話,就沖姑爺和娘他們告狀吧,我看連娘都毫不知情,不然,她根本犯不著說我過門。」
見綠松還要再說,她搖了搖頭,「這件事,目前毫無辦法,想必在他羽翼未豐之前,也不會為他人作嫁衣裳,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可以先不去想。」
兩個丫頭都沒話說了,可又不想走,葳蕤了那麼一會兒,孔雀忽然沖口而出,幽幽地道,「唉,要是姑爺有這性子,您還犯什麼愁……」
這顯然是一時不察,把心底話給嘆息出來了。話說到一半,孔雀就嚇得捂住口挨向綠松身邊,蕙娘白了她一眼,想要說話,卻也不禁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啊……」她喃喃說,「都是一個爹生的,這麼大的心思,怎麼就不能分給相公一點呢……」
作者有話要說︰嘖嘖,基情這個小野心家……真是的,早生幾年多好,肯定就毫無障礙地繼位了,和你二哥真是黃金拍檔。
~二更來了,昨天晚了一小時真不好意思!我去吃水果,現在的臍橙正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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