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場面人,有些事大家心照,並不必說破。喬家即管自己著急上火,可卻一直耐到了蕙娘往沖粹園去,才給她送消息,這份尊重,蕙娘心領,她沒顧上和權仲白細議轉讓票號股份的事,而是自己熬了兩夜,盡量抽空將喬家送來的賬冊、手記等諸多資料看了,又特地派人出去,將焦梅尋回,同他漏夜長談了許久,自己這里決議已定,便一天也不曾耽擱,立刻給喬家送信,把宜春票號經營方的幾大巨頭,延請到了沖粹園。
上回喬大爺、李掌櫃的過來服軟賠罪,畢竟是跌面子的事,喬二爺、喬三爺並沒有出面,可這一回股東會晤,喬家人卻到得很齊。二爺從羅剎國,三爺從廣州特地趕了回來,一見面,三人都有禮物給歪哥,「小少爺周歲大喜,匆匆在當地采辦了少許賀禮,二少夫人不要嫌棄。」
雖說是匆匆采辦,但畢竟是票號東家,一出手盡皆不凡,喬大爺給了一對無暇的白玉童子像,這也就罷了,三爺送的是一個純金質瓖嵌珠寶,小得驚人的懷表,「現在西邊來的鐘表,真是越做越精細了,也不知是如何能造出來這樣小的機簧,最要緊走得還準,又不怕摔打,給小少爺留著玩吧。」
可最名貴的,還要數二爺送的一個遍瓖金剛石珠寶盒,里頭拿紅絲絨做了墊子,放了有一把孔雀羽寶石扇,還有一對輝煌無暇的金剛石耳墜,這與其說是送給歪哥,倒不如說是孝敬給蕙娘的珍奇寶物了。即使以蕙娘眼界,亦不由嘖嘖稱奇,「都說羅剎國是苦寒之地,同我們大秦無法相比,從這柄扇子來看,當地工匠的手藝,卻趕得上我們大秦了。」
「這也都是十幾年間的變化。」喬二爺喬門達一臉風霜之色,雖說身家巨萬,可從臉上那兩坨樸樸實實的紅斑來看,幾乎就像是個北地隨處可見的農民。他和三老爺喬門宇一北一南,長期在北邊各大城市行走,籌辦、推進票號分櫃的設立,老西兒的生意二十多年前就做到了羅剎國,十多年前,宜春票號在大秦和羅剎國交界的海參崴就有了分櫃,這幾年在羅剎國境內克里姆林堡都有了分號。「他們那個新皇帝,很能干!東征西討、戰無不勝,如今羅剎國也遷都了,新都城集中了泰西之地各種奇珍異寶,繁華處雖還不比咱們北平城,可卻也差不大遠了。」
李總櫃也送了歪哥一個碧玉寶石珠子的小算盤,用料自然比不上喬二爺的禮物,可勝在做工奇巧,寶石珠子全都琢磨得圓潤光滑,上下撥動毫無滯澀,他還問蕙娘,「小少爺抓周了沒有?這可是件大事,要還沒辦,這個小算盤,倒能放在里頭,也算是增點趣味吧,瞧著也算體面。」
「辦過了,這孩子什麼都要。」蕙娘笑著說,「從官印到書本,連胭脂盒都往懷里塞,這囫圇一摟,誰也分不出他喜歡什麼,重來了幾次,最後還是選了國公爺貼身常帶著的一個小印,老爺子歡喜得很,當場就把印賞給他了。這會正在他貼身荷包里收著呢。」
這樣的小事,蕙娘自然不必說謊,而歪哥能得到國公爺的貼身小印,意義就又不止于抓周本身了,幾個大佬對視了一眼,都隱隱露出喜色,喬門宇笑道,「孩子有出息,最高興的還是做娘的,我們這里以茶代酒,恭喜二少夫人。」
大家客氣了一番,喬門冬又小心翼翼地問蕙娘,「只是這開門七件事,哪件不要二少夫人當家做主,您往沖粹園來消暑不要緊,不知府中事,現在都是誰在幫著操勞呢?」
蕙娘心中暗嘆,面上卻不動聲色,「家居小事,交給丫鬟們也就夠了,別看我人到沖粹園避暑,其實每天京里有人過來的,什麼大事非得要我做主,她們自然過來轉告。小事就交給丫頭、婆子們自己裁辦,定時給我報賬就行了,這可不比開櫃做生意,一年三百多天都離不了掌櫃的。」
新媳婦剛入門,嫂子就往沖粹園遷,外人知道了,心里很難沒有想法。被蕙娘這一解釋,喬門冬面上方才釋然,他又給蕙娘找了個理由,「還是沖粹園說話方便,這要在府里,有些話確實是不放心說。」
開場白說完了,也該開始商量正事了。幾個大佬都是細心人,也見識到了甲一號的布置,知道在這里說話,無虞被外人听去動靜,李總櫃的還未說什麼,喬三爺先就露出一臉苦色,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開始訴說自己的血淚史了。「李大叔、大哥都勸我呢,我的難處,少夫人知道得很清楚,實不必準備這許多賬本給您過目。可在南邊這一年來,我們也是受盡了氣,其中委屈,真是我不說,少夫人都再想不到。」
大秦的政治中心肯定在北方,焦閣老在京多年,威望最重,宜春號在北方實在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這不是盛源號一時半會能撼動得了的。福建又是王尚書的老家,盛源號會從南邊開始攻勢,真是毫不稀奇。蕙娘听喬三爺說了幾個故事,自己一舉茶杯——喬三爺還要再說呢,那邊喬大爺給了個眼神,他也就安靜了下來,一屋子人,都盯著蕙娘不放。
「一個是偽造匯票,一個是買通欠債人賴賬,打官司都不好使,還白往里填錢,一個還是擠兌,同時在南方多地散布謠言,引發擠兌風潮,並令同行不肯拆借……盛源號也的確真是凶。」蕙娘一根一根地往下扳手指,「今年支出大增,可因為南方的風風雨雨,確實有好些客源被盛源號搶走,虧點錢不要緊,可長此以往,我們在南方,可能是做不過盛源了……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任何事都要防微杜漸,把危險扼殺于萌芽中。幾位世伯和總櫃這一次到得齊全,應當是想就這件事商議出一個結果吧?」
「少夫人說得是。」李總櫃坦然承認,「偽造匯票,這個其實也是兩敗俱傷的手段,反過來引蛇出洞,可以令盛源在這上頭吃個大虧。可您也知道,我們現在是不敢做長線生意的,怕蝕大本。短線生意里再沒有什麼比放債更穩妥的,盛源在這上頭動手腳,實在是陰毒得很。今年到現在,南邊的壞賬高達三百萬兩,也不是什麼小數目了。本來麼,京里有人發句話,官府也不敢裝聾作啞,可就因為今年老太爺退下來了,您這里,二少爺雖然德高望重,可畢竟沒有實權……」
要說實權,良國公一系在軍中、朝中其實也都沒有什麼高位的嫡系,主要關系還是在宮中、勛戚里,就連牛家,影響力也是局限于軍中。從前朝中有老太爺張目,也無須第二個代言人了,可現在老太爺一退,局勢立刻就尷尬了起來。要引入第二個高官,那勢必就要擠壓焦家股份,畢竟現在焦家是又不參與具體經營,又不能給宜春號庇護,干坐著一年拿走小半盈利,讓人怎麼舒服得起來?可如不引入高官,很顯然,在喬家幾兄弟眼里,單單蕙娘,是無法和盛源號的代言人王尚書抗衡的。[]
「就幾位世伯所知,王尚書為盛源說過話沒有?」蕙娘沒接李總櫃的話頭,倒是反問了一句。
「這個目前所知,應該還是沒有。」李總櫃怔了怔,回答得也很實在。喬家三位爺,也都露出沉吟之色。喬二爺和焦家關系最好,敢于直言。「少夫人的意思,是王家不懂,我們不便先出面說項?」
「兩家畢竟是親家,渠姑女乃女乃也不可能帶走盛源的干股……其實說起來,宜春和王尚書的關系,不比盛源和王尚書的關系更遠。」蕙娘徐徐道,「王尚書現在是舊黨領袖了,沒有一個話頭,不可能貿然為盛源出頭。不然,在祖父的老學生心里,他這成什麼人了?我們也沒必要給王尚書制造借口,讓他出頭吧?」
「可……這人心向背啊。」喬三爺猶豫著道,「他不說話,盛源行事日益囂張——」
「三爺稍安勿躁。」李總櫃眼神閃動,「依少夫人所見,盛源以商場手段對付我們,我們是也當以商場手段回擊嘍?」
「櫃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蕙娘慢慢地說,「盛源耍的這點手段,其實也不足為懼。我知道幾位世伯和櫃爺還是怕動靜搞大了,盛源背後有人,我們要吃虧的。可這話該怎麼說呢,現在老太爺才退下來沒有多久,余威猶在啊,又是盛源自己把借口給送過來的,此時不出手,難道還要等王世伯把舊部人心收攏了,再來動作嗎?」
這話其實已經點得特別露骨了,就是要乘王尚書不好替盛源說話的敏感時候,把盛源號給拉下馬來。喬門冬隱隱露出喜色,口中卻還為蕙娘著想,「這不是為十四姑娘著想嗎,這回進京,俺們也打發人過去請安了。十四姑娘畢竟是新嫁娘,在公婆跟前雖也受寵,可根基卻不如弟媳婦牢固呢……」
說是為了文娘,其實還是模透了蕙娘的性子,知道她掛念妹妹,不敢過分針對盛源,有點投鼠忌器的意思︰喬家人上回挨了收拾,現在做事,的確是束手束腳的。想和盛源撕破臉皮,要提前半年之久玩苦肉計、更出動三兄弟——蕙娘毫不懷疑,今日她點頭讓宜春號和盛源號翻臉,後日喬家人手段陸續有來,軟硬兼施,終會令她點頭稀釋股份,引入新的朝中大佬作為宜春號的靠山。畢竟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宜春號也的確需要一個政界代言人。能讓三兄弟費盡心思如此鋪墊,已經是蒙他們看得起了。
在商言商,喬家此舉其實也是很正常的商業布局,蕙娘並無不悅之處,只是她的顧慮卻不是三兄弟能夠了解的︰這三兄弟雖然在商業上極有手腕,可畢竟沒有在北京居住,對政壇的風雲變幻,只是霧里看花瞧個熱鬧。權仲白能看出來的那些問題,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喬氏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如此龐大的一個商業帝國,在成功排擠完盛源號,又買通了閣老級重臣為其張目之後,它所擁有的那股巨大能量,是足夠讓任何一個皇帝輾轉反側、食不下咽的……
「怎麼收拾盛源號,相信幾位世伯心里是有月復案的,」蕙娘徐徐道,「我就不多嘴了,只說一個想法︰盛源的現金儲備,是否真有那麼寬裕?擠我們,他們也是要花錢的。他們能擠兌我們,我們為什麼不能擠兌他們?這一仗可能不會把盛源打死,但最好是把他們打殘了主動求和,讓他們去主動去求王尚書發一句話。如此,則以後十多年內,我們就沒有大的憂患了……」
得到大股東這麼一句話,喬家幾兄弟還有什麼好說的?就是李總櫃,亦不禁隱隱有興奮之色︰全國這麼一千多個分櫃,有晉商的地方就有宜春號……真要和盛源號斗,難道會斗不過他們?從前閣老在位時,宜春號看似威風八面,其實反而是處處受到抑制,現在朝中無人,反而能放手一搏。按蕙娘的意思,竟是要一舉致勝,起碼要把盛源給打老實十多年。這里就有無數細節上的安排,需要他這個總櫃爺親自斟酌布置了。也只有他這個總櫃爺,能把這一場戰役給安排下來,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喬門冬、喬門達喬門宇三兄弟,都還欠著火候呢。
「不過……」蕙娘語氣一轉,「這也有個小小的隱憂吧,我也就是收到了一點風聲。天家圖謀票號,心思一直沒有消退,我們宜春號呢,有祖父、公爹的老面子在,他們也未必好意思出手。倒也許有可能賒買一部分盛源的股份,把盛源做成官營——這也就是听說而已,尚且不知真偽,櫃爺、世伯們權當听個笑話吧。」
宜春號幾個大佬自然有些吃驚,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也都很有些興奮。喬門冬哈哈大笑,率先道,「那感情好啊!如是真有此事,少夫人可務必要知會我們一聲,怎麼說那都得從中玉成此事。就是花上百萬兩銀子,那也是在所不惜。」
他越說越覺得可行,一扭頭,迫不及待就和李總櫃商量,「櫃爺,這可得仔細打听打听了,若真有這麼一說,我們手里也還有幾個大人是可以就此說幾句話的,這錢糧的事歸戶部管——按朝廷慣例,宗人府得插一手吧,連公公那里要不要打听打听?盛源一旦官營,那豈不是美得很!不出四年,肯定做塌!俺們一點心不操,看著他起朱樓,看著他渠家蝕棺材本——真乃人生一大樂事也!」
竟是拽起了半文不白的戲文腔,最後幾句話,那是唱出來的……
蕙娘把他發自真心的興奮和喜悅看在眼里,不禁逸出一線微笑,卻為喬二爺注意到了,他問蕙娘,「老佷女怎麼看,的確如把盛源推成官營,我們也就不必動用台面下的手段,倒是大家省事,也免得要再費手腳,遮掩行跡了。」
再費手腳、遮掩形跡這輕飄飄的八個字里,蘊含的刀光劍影、權錢交易,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蕙娘笑容一收,搖頭淡淡道,「我也還是這麼看,祖父說得對,從先帝年間到現在,三十年間,大秦官場,那是從上往下爛了個透。任何好東西一旦官營,只能全毀。盛源官營的那一天,就是各大儲戶外逃的一刻,誰也不會和官府做生意的,店大欺客啊,沒了錢都沒地兒哭去——不過這一招也是雙刃劍,逼得急了,王尚書是要出面說話的,到那時候,遭殃的可能反而是宜春。朝野間無人吹風的話,我們還是輕易不要啟動這個爭端吧,單用尋常手段,也就盡夠了。」
不論有沒有第二種想法,但在王尚書相關的事情上,喬家人也只能信任蕙娘的說法了,喬門冬雖大感掃興,可卻也只能放棄這個想法。李總櫃也道,「商場上的事,商場上解決也好。不然,人心不服,倒了盛源,起來盛方,此起彼伏的,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大家記憶已定,乘著人齊,又一道看過了宜春號上半年的盈虧細賬,喬門達、喬門宇順帶還介紹了幾處海外分號的運營情況,蕙娘順帶就問了問孫侯的下落。
她這純粹是好奇,不想喬門宇還真有新鮮信兒,「這我們也是接到了燕雲衛的招呼,讓出海的時候留心收集孫侯的信息,爪哇那邊來的消息,是說孫侯一行人在南海盤桓了一段時間,就往西邊去了,最後一次听到他們的確切信息,是說他們已經去了泰西諸國。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們最近才听說的,才要給燕雲衛送信呢,我到了廣州,又接到一條新的信兒,卻只是風聞而已——說是他們從泰西又去了一處新的陸地,用泰西話說,叫做——」
他念了一個怪腔怪調的詞兒,「譯過來,是新大陸的意思。這究竟是在哪兒,那連我們也不知道了。這艘帶來消息的船是一年前過來的,那孫侯啟航往新大陸去,起碼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一行人要原路返回,則起碼回來還要三年吧,這還是一路不出任何意外的情況。您也知道,海上風浪大,一支船隊全軍覆沒都是有可能的事,帶出去兩萬人,回來只有一條船這樣的事,也很有可能。尤其泰西一帶強國林立,洋槍洋炮不就是那兒產的?孫侯一行船隊帶了多少重寶,全是泰西人饑渴如狂的好東西,會發生什麼事,真是不好說的!」
這消息的確是新鮮**,除了蕙娘,連喬門冬、喬門達並李總櫃都听得住了,李總櫃喃喃道,「新大陸、新大陸……」
喬門達忽然插口說,「我在羅剎國也听說過這個,是個泰西工匠說的,說新大陸是處極富饒的地方,比泰西所有國度加起來都大,可就是人煙十分稀少,並且距離泰西也是極遠,孫侯沒事往那跑干嘛呢?」
蕙娘想到孫皇後以及皇上對開海的熱情,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她問喬門宇,「三世伯把話給燕雲衛帶去了嗎?」
「還沒有。」喬門宇亦是機靈之輩,「少夫人意思,我們給壓一壓?這也的確能壓住,現在整個北方,漫說孫侯的下落,就是听說過新大陸的,怕也沒有幾人吧……要想壓,壓上個三年五載的,肯定不成問題。」
「我給您再帶話吧。」蕙娘沒把話給說死,她一看牆角的自鳴鐘,「說了這半日,也該用飯了,這男女有別,我不能相陪,二少爺又往宮里去了——」
眾人又客氣了幾句,說定下午再商討一些細節,幾位大佬就告辭出去用飯。蕙娘沒有動彈,她撐著下巴,在窗邊榻上打坐,望著一行丫頭里里外外進進出出地擺飯,卻是視而不見,已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作者有話要說︰官營啊官營,銀行戰爭啊,銀行戰爭,新大陸啊,新大陸,孫侯啊孫侯……真是要命的孫侯哈哈哈|走的時候一切都好好的,回來的時候估計他要哭了
今晚有雙更,大家八點半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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