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病情,可以說是一直牽動著好些人的心事。太夫人的脈象在起病前後變化很大,這兩年來,我雖然盡力為皇後調制,但她身在那個環境,要無憂無慮真是談何容易。次次扶脈,脈象都有細微變化,現在已經很靠近太夫人起病後的脈象了……當然,從太子的脈案來看,他比較更像父親,從胎里帶的是父系的病根。似乎沒有遺傳到母親的丹毒,不過這種事,也很難說的,我不可能永遠閉口不言,否則,將來若他登基之後忽然發病為禍,我是難辭其咎的。」
蕙娘不免道,「听你這個意思,你遲早都要向皇上揭開娘娘的病根,現在又在猶豫什麼呢?和孫家打聲招呼,主動和皇上說開了,甚至把你隱瞞的原委都談給他听,不正符合你光風霽月、坦坦蕩蕩的做派嗎?」
語調里難免些微諷刺,權仲白不可能听不出來,但如今她回心想來,似乎除了為雨娘動氣那一次,他還真的很少動過真怒,這點鋒銳,自然也不足以撩動權仲白的情緒。
「你的意思,是覺得我雖總想著拋下一切,可卻出入宮廷,毫不避諱地把手插在立嗣繼位的大事里攪和,難免有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嫌疑?」他自問自答,毫不動氣。「說得也不錯,若我真不在乎,直接談開也就是了,皇上對我有沒有心結、不滿,那是他家的事,最好以後都別找我扶脈,我也樂得清靜,更有機會為我真正想收容的那些病人診治……」
談到這里,他的語氣自然而然,就透出了無限渴望。「其實以我本心,我也寧願如此。但我的做派,是離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無所謂,卻不能因此而影響了旁人。一旦說明實情,別人不說,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別說孫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時我還以為東宮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會在皇後發病前就去世,那時候,自然也就沒有這份顧慮了。」
東宮身子不好,也不是新聞了,听權仲白意思,這兩年經過治療,倒是有所好轉,起碼不比兩個弟弟差了。現在局勢就更加尷尬曖昧︰東宮在逐漸轉好,皇後在逐漸轉差。一旦先和孫家打過招呼,孫家很有可能故技重施,讓皇後在發病之前‘安然’去世,人死無憑,到那時候權仲白要想說什麼,那就是和孫家作對了,先不說孫家會如何對付他,起碼這件事必須先和家里溝通清楚,不然,那不是給權家惹禍上身嗎?
可要不和孫家溝通,直接就和皇上揭開真相,先且不說如何保住皇上對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和焦家給撇清出來吧。這不是明擺著給孫家插刀呢嗎?利害關系都不計較了,以權仲白的為人,他是肯定不會接受這個做法的……
也難怪權仲白成天到晚都想著去廣州了︰這種政治漩渦,一旦沾染進去,哪里是說抽身就抽身這麼簡單的。當時他依了焦閣老的請托,保了太子兩年,現在就硬是多出重重顧慮、無窮手尾,要去解決這些隱患,難免又要帶出更多的因緣牽扯,如此環環相扣彼此勾連,可不就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除非有大智慧、大決心,否則要從這張網中跳月兌出來,那真是談何容易!
而一旦身處局中,就仿若在一條激流涌動暗礁密布的河中航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都不敢輕言自己能平安上岸。好似孫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不就因為說錯了一個媳婦,吃錯了幾枚金丹,現在立時就由盛轉衰,最要命的是,即使度過了眼前的為難,在當家人的血脈之中,也始終潛伏著難言的隱憂……
「難怪你要和我商量。」蕙娘也不由嘆了口氣,「現在這個局勢,實在是太復雜了,要是孫侯能夠回來那還好說……他現在幾年內都不能回來,倒更多添了好些顧慮了。這些都先不說了——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我也很亂。」權仲白很坦白,「你知道我對這些鉤心斗角的事沒興趣,政治場上的得失大勢我心里還有個數,要從這種紛紛亂亂的棋局背後去琢磨陣眼,我是又沒有這個興趣,又沒有這個工夫。這件事最尷尬還不是尷尬在這個地方,雖說你心里也多半有數,但我還是和你挑明了吧——我們家之所以在昭明末年改朝換代的風暴之中能夠安然無恙,背後肯定是做過工夫的。昭明二十年皇上重病,當時皇後、東宮在病程上處處制造障礙,要不是皇上急招閩越王入京執掌軍權,又有魯王在地方上虎視眈眈,我親自到西域去尋藥采藥,他能否熬過來,都是兩說的事。在此一事後,實際上皇上心里非常忌恨太子,錯非太子羽翼豐滿,幾乎又有被廢的危險。曾被打發到地方上去的魯王,又有了東山再起的希望……那時皇上只信任我在他身邊服侍醫藥,多次目睹皇上和魯王使者談話,均是春風化雨般慈愛關懷,處處都飽含暗示、耐人琢磨。」
盡管是多年前的舊事,勝負已分結果再難更改,權仲白口吻也很平淡,但當時京師的驚風密雨,蕙娘是陪在父親、祖父身邊經歷過來的,哪里還想不起當時那厲兵秣馬風雨欲來的氛圍?她倒是沒想到,權仲白竟得先帝信任如此,甚至能與聞皇帝和魯王使者的密談。
「雖說憎恨之心熾熱,父子親情幾乎蕩然無存,但從天下計,當時地方上幾個軍中巨頭雖然都忠心于皇上,沒怎麼和太子眉來眼去。但許家軍功彪炳,牛家也不容小覷,在軍中根基深厚,三親六戚為將為帥的不少。在魯王被打發到山東去以後,達家勢力大為萎縮,幾乎已經半殘,難以和這兩家抗衡。再說,許家一系剛立下大功,皇上大病一場幾乎沒緩過來,朝野間都做好了易日的準備,要廢太子,那是談何容易。那時我們家已經暗地里轉向太子,太子的意思,是想讓皇上提前過身,但我沒有答應,他們遂用另一計,當時魯王在宮中有個極為信任的心月復,定時會和我溝通消息,詢問皇上身體……」
權仲白一生不說謊的人,說一次謊話,效果肯定非常的好,當時魯王起兵,就是打著皇上駕崩,太子秘不發喪居心叵測的幌子。可既然這一切已經落入太子算中,則起兵的結果,那還用說嗎?有此謀逆行徑在前,皇上要以魯王代太子,起碼得做些前置布置洗刷罪名,再鋪墊些聲勢……可當時他卻已經沒有這個時間了。
「這一計結果很好,可卻令先帝更加憤怒,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當時魯王在山東督造船隊,其實就是為了開埠所用,先帝派一萬多精兵去銷毀船隊,接管魯王自己的私兵……這是他駕崩前三個月的事,當時大秦沒有開海,海無片板,太子和海盜勢力當然又從沒有一點關聯,倉促間要找人牽線都來不及,這一支規模龐大,兵強炮足的艦隊已經離港不知所蹤。據說他們離港的時候,船艙里塞滿火器……單是帶走的炮彈,都足夠轟沉一個小島了。」
說得這麼明白了,那孫侯去南海是為了什麼,蕙娘也就用不著權仲白再解釋了。她不禁喃喃道,「也逃得夠遠的,居然連泰西都沒有待,直接就去那個什麼新大陸了——」
「孫侯出海,經商只是順帶,實際上還是為了追人。他處事謹慎,沒有明確線索,肯定不會貿然去那遙遠的地方。」權仲白說,「就算他只有一條船回來也好,甚至是本人捐軀了也罷,只要那條船,能把皇上心心念念、最為恐懼的那個人頭帶回來,孫家的這份功,那就是鐵打鐵鑄,誰也貪不走的。而與此同時,一個帝國,當然不能交給一個很可能會在盛年發作失心瘋的太子……如果孫侯把魯王的人頭給帶回來了,而皇上已經廢掉太子的話,在感激和愧疚的作用之下,孫家只要不把天翻過來,即使是做得過分一點,皇上應該也會只眼睜只眼閉,以此作為對孫家的補償。」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要是孫侯全軍覆沒沒有回來。按泰西人對新大陸的說法,那個地方富饒得很,居民又少,對魯王一行人來說,自然是天賜之地。而魯王的性子我也很明白,和先帝是一脈相承,被皇上陰了這最後一招,他心里一定非常憤恨。他本來本事也不小,為了為所欲為之輩。當時甚至會和羅春眉來眼去,想要借著北戎在西北鬧得天翻地覆之機培養自己的聲望……羅春手里的火器,我懷疑就是他暗地里提供,現在他人雖然離開大秦,可這伙人卻顯然還在活動,將來有一天若能重臨故土,那也肯定會掀起一場風浪。而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懂得銀錢的力量?要知道早在當年,他就擁有山西晉幫的支持,現在支持王家的渠家,從前可是他的錢袋子。那伙人會圖謀宜春票號,簡直是順理成章——這道理,我明白、你明白、皇上不會不明白。所以,我們還要考慮這一點,現在還好,要是一年內皇後沒有發病,孫侯一年後還是毫無音信,足證其可能敗在魯王手里,到那時候,皇上很可能會借我隱瞞皇後病情的借口,向你我發難,把你手里的票號股權給握在手里,補上這個明擺在外頭的破綻。」
說是對政治毫無興趣,其實只從這一席話來看,權仲白對一個政治家的無恥和冷血,實在是極為了解的。他沉默片刻,又補了一句,「即使皇上因他事掣肘,並未如此行事,只要票號保持這個步伐發展下去,一貫支持魯王的這個組織,也是肯定不會罷休的。孫侯、太子、皇後、孫家、票號,實際上已經連成了一條很微妙的線,若要保全你我,則在考慮對策時,決不能顧此失彼,須得在皇後發病之前,尋覓出一條萬全之策,以應對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但這一策,只能是你想,我想不出來。」
他一邊說,蕙娘一邊就在心底盤算,盤算到後來,她所能想出的最好情況,也就是孫侯先把魯王人頭帶回,隨後皇後發病,權仲白在取得孫家諒解的情況下,對皇上直言相告個中原委,並以較低的代價獻上票號股份,平息皇上的怒氣。當然這麼多,肯定會失去皇上的歡心和信任,他在權家地位也將大降……
對從前的她來說,這當然是一條最不理想的路,可謂是財勢兩失,還談何庇護娘家?可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也都算是極為走運了。要是孫侯始終都沒有回來……
蕙娘轉頭去看權仲白,他也正看著她。
「我一直都很想去廣州。」他輕聲說,「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但每個人走的路,都應該自己來選,這件事關系票號頗多,該怎麼辦,也只有你說了算。」
蕙娘忽然間覺得,也許她和祖父,甚至是喬家人、李總櫃,都把票號想得太簡單了點。時至今日,它已經不再是焦家手中的聚寶盆了,單單憑宜春票號這四個字,就已有資格進入大秦最上層的權力博弈之中。
可它在這幾股經營多年的龐大力量跟前,又顯得如此弱小……它能做到的事是這麼的多,可它卻沒有一點能夠保護自己的力量。在軍權跟前,它不過是個羞答答的紅官人,不論是皇上也好,游離在外的魯王也罷,他們誰都沒有想過,它是否願意被他們佔有、玩弄……
這天晚上,她當然沒有睡好。
作者有話要說︰新興的資本對自己的珍貴還真是一無所知啊,哈哈哈|可憐的蕙娘,倒真是從沒意識到一個壯大中的宜春票號有多燙手
今晚雙更晚一點,九點,明晚還有雙更。
謝謝大家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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