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雙眉一揚,倒是很興味,「這是什麼意思,齊小兄要說什麼國勢蒸蒸日上,毫無遠慮近憂的,那就太敷衍我了吧?」
「國勢如何,這不是我可以妄言的。」出乎權仲白意料,清蕙的語氣竟相當穩定——對于一個初次得見天顏的人來說,不論男女,她的表現實在已經出色得讓人吃驚了。「但生意本身,沒有所謂隱憂,只要錢財還在國內,本國的生意,無非是這行做垮了,那行又起來,你站在一國的角度去看,錢財總量永遠都不會變,反而會不斷增多,尤其是隨著前朝中晚期,日本輸入的白銀越來越多,國內的錢,當然也就隨著越來越多了。」
「這是另一回事。」皇上立刻就被她惹來了談興,「銀多價賤,單說銀子,沒什麼意思的。」
「是沒什麼意思,金銀等物多了,只有和外國做生意的時候才佔便宜。不過,我們大秦總歸是不缺金銀的,只要開放口岸,綢緞、青瓷和茶葉,永遠都能掙回金銀的。」清蕙緩緩說,「要破大秦商業的題,不能這麼破。我猜您的意思,是想問,目前大秦商業,對朝廷來說,隱憂何在。」
說到雜學、奇物,楊善榆是口若懸河,可談到這商業、金銀,他就傻了眼了,听清蕙這麼一說,他不禁嘀咕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這區別可大了。」卻是皇上作答,他專心望向清蕙,神氣已經變了,權仲白很熟悉他的這副表情——皇上這是真正地被勾起了興趣,「不愧是票號東家,你繼續說!」
話到末尾,已有些命令意味,出來行樂時所帶的嬉笑,似乎正慢慢褪色。權仲白心下有一絲憂慮,不禁望了清蕙一眼。焦清蕙似乎一無所覺,握著他的手卻緊了一緊,口中方續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要說我朝的隱憂,從前朝來看,那是再好也不過了。前朝晚年,天災頻頻、民不聊生,當然原因不少,具體到工商業來看,其實還是那句老話,南富北窮,北邊連活下去都難,還談什麼做生意?當然,前朝商稅輕,稅銀入國庫的也少,到那時候,已經很少有人在操心商業上的事了。」
「對我大秦來說,以史為鑒,吸取了前朝教訓,國庫充實,地方空虛,是以盡管南富北窮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但北邊得到朝廷貼補比較多,只要能澄清吏治,使十成款項,有七成能落到該落的地方。北方的民生,不至于崩潰的。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盡管西北多年大戰,但朝廷銀子水一樣地花下去,這些年來終于漸漸元氣恢復,不至于南邊是天堂之地,而北邊卻是衣不蔽體。可總有一個問題,未曾得到解決,南邊富裕,一年可以幾熟,但如今南邊人是不願意種地的,更願意做工。北邊貧瘠,成年耕種也不過勉強果月復,但北邊人除了種地以外,竟無工可做。」
她淺淺啜了一口清茶,「這就是國朝商業第一個大隱憂了,此憂不解,恐怕長此以往,是要出事的。起碼人丁向南邊遷徙流動,那就是擋不住的潮流。」
權仲白素來知道焦清蕙不是一般閨閣女子,可在他眼中所見,清蕙除了每年兩季看看賬、理理家,平時練練拳,和人斗斗心眼以外,你要說她哪里特別與眾不同,還真要耐足了性子去找,雖說見識談吐,自然高人一籌,但和他權仲白比,平時自然只覺得氣性大,不覺得本事高了。直到今日,她在皇上跟前挺直腰桿,侃侃而談的時候,他才真覺得她的確是極為不凡的——這天下行商的人很多,可能從這樣的高度去看問題的,卻並不在多數。就算不獨她一人有此見地,這更可能是秉持了焦家老爺子、焦四爺一貫的看法,但即使是家學淵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這想法吃透的……
北人南遷,當然不是什麼新鮮事了,皇上並未露出訝色,而是冷靜地道,「不錯,這幾十年間,北邊人口不增反減,南邊戶口也沒有增加多少,國朝人口出入間的那些數字,除了戰爭減員之外,只怕都是逃到江南,做起了黑戶。這是個老問題了,要解決,也不是一時一日的工夫。」
「一國之大,」清蕙說,「什麼事能在旦夕間解決呢。自從西北通道打開,可以通商,北邊情形已經好得多了,但往北走,要跨越茫茫沙漠瀚海,只要泉州、漳州逐漸開埠,北邊這條路,終究會漸漸衰弱的,對南富北窮並無多大改變。」
她頓了頓,又續道,「還有一個,對朝廷來說,現在商稅收得還是不夠多。商富和朝廷無關,只有遇事半強迫的捐輸,長此以往,其實非常不利。」
這話說得很簡單,她也沒有往下延伸的意思,可皇上卻是眼神大亮,模著下巴沉吟了半晌都沒有開聲。許久後,才緩緩道,「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廣西十萬大山,那樣險惡窮困的地方,你們票號還把分櫃開了進去,這能給你們帶來什麼好處?這事我好奇已久,現下,終于可以問出來了。」
「分號遍布全國。」清蕙緩緩道,「自然是有好處的,廣西雖然窮困,可也不是沒有人在外做工,好似南邊的蘇門答臘,宜春都有分號,很多海商更寧願把銀兩存在分號,開出匯票回國兌銀子,對他們來說,太省事了。票號規模越大,生意就越興隆。其實這對朝廷來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票號的人能進去,總有一天,官軍也能進得去的。據我所知,現在雲南一帶,已有不少人出江南做工了,畢竟,那個地方的人,窮起來真是連飯都沒得吃,會造反,也還是圖一口飯。」
這番話,她說得很斟酌,比前番回答要慢得多了。權仲白隱約捕捉到了一點線索,卻又茫然不知所以,倒是連太監眼神閃爍,望著清蕙沉思不語,看來,是听懂了清蕙話中的深意……
只听得啪地一聲,皇上猛然擊了桌面一掌。「不患貧而患不均,你說得對!南邊那些苗族,也苦得很!苗漢之間誤會重重,其實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地就那麼多,你有飯吃了,我就沒飯吃!」
他又苦笑起來,「唉,可朕又該上哪找飯給他們吃呢。地就這麼大,人口越來越多,糧食卻也是有限的……」
這就是皇帝和朝臣考慮的事了,權仲白見清蕙又有開口的意思,便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談得過分忘形,清蕙卻並不理會,徑直道,「地不夠,那就去搶啊。從前征高麗、征日本,武帝征匈奴,其實還不都是為了搶地盤。皇上您看出這銀多價賤的道理,便可知道其實銀錢和民生沒有直接關系,票號開得多,那是方便商業繁榮地方的好事,不是把票號銀子散出去,吃不上飯的人就能吃上飯,沒有這麼簡單的……」
皇上哈哈一笑,欣然沖權仲白道,「嫂夫人動情緒了,別急別急,來,子殷你也勸勸,我就是問問票號嘛,沒有別的意思,嫂夫人別多心!」
都問起來了,還能沒有別的意思?權仲白輕輕咳嗽一聲,正要說話,清蕙搖了搖頭,已徑自續道,「我也沒有別的意思,皇上不要多心。宜春號做得大,肯定引發您的關注,這麼一支力量,要收歸國有,不論歸皇家還是官家,都是好事,能令您做到很多從前做不到的事。」
她揚起眼來,夷然望著皇上,「可您要是收編了宜春,以後還有人敢做票號嗎?票號官營,絕對做塌。這才興起了二三十年,就能盤活地方民生的好東西,可就被您給毀了……我也就先妄作個小人,把話說透吧。收編宜春,其實毫無意義,前二十年朝廷出爾反爾,壓榨商戶的事,那是屢見不鮮。現在安皇帝去世還不到十年呢,商戶對朝廷根本毫無信心,一旦朝廷全股,則商戶銀錢必定外逃。到時候,難道朝廷不肯兌銀?很可能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勸皇上,還是別想得太好了。」
她無視皇帝陰沉如水的神色,徑自續道,「當然,宜春也需要朝廷的監管,其實任何一個資本上億,分號規模遍布十三省以上的商號,我看都需要朝廷或者入股或者派人,監管其資金動向,免得他們仗錢欺人,靠著和朝廷做對牟利。若皇上頒布此策,宜春願效犬馬之力……不過,該如何行事,我也還需要和其余幾個東家商量。」
這番話,說得皇上神色數變——他現在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個天子了,哪里還是那個愛說愛笑的年輕人,斜倚椅上、一手掩鼻,遮去了半邊神色,望向清蕙的眼神,猜忌有之、深思有之,甚至還有些贊賞……
清蕙卻表現得非常穩定、平靜,她今晚實在穩得都有點滲人了,甚至大出權仲白的意料。他是熟知清蕙的,她在任何時候,都喜歡搶佔主動,他開始還有些擔心,怕她在皇上跟前,也是積習難改。皇上畢竟是皇上,龍威還是冒犯不得的——他是白擔心了,即使她的說話大為激烈,可她的語氣,卻一直從容冷靜,仿佛一應說法,早已深思熟慮,再不會有錯。而皇上不論是做玩笑狀,還是做深沉狀,對她來說,仿佛都沒有一點區別……
局面漸漸地就冷了下來,封子繡在旁輕聲道,「齊小兄就在京里,只要有子殷相陪,要見,隨時能見。不急于一時吧?夜深了,昨晚就沒睡好……」
皇上猛地回過神來,他冷著臉站起身,沖權仲白、清蕙方向勉強一笑,一拂袖,「擺駕回宮吧。」
眾人頓時都跪了下來,權仲白自也不例外,這一回,皇上沒和他客氣,而是在‘恭送皇上’的呼聲中,攜手封錦,在連太監的陪伴下,緩步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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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晚了,皇上心緒不好,估計是直接擺駕香山離宮。楊善榆卻號稱自己沒地方去了,硬是跟著權仲白回到沖粹園,直入扶脈廳,擺弄他的那些醫療器具去了。權仲白招呼他一會,他善解人意,「快回去和嫂夫人說說話吧,今晚這番奇遇,在我看真是精彩得很,在你們看,應該是挺驚魂的。」
這個楊善榆……權仲白免不得哈哈一笑,「那我走了啊?我把桂皮留下,你有事就招呼一聲。」
「去吧去吧。」楊善榆巴不得他快走,他的一雙眼,已經盯上了權仲白剛到手的一套精鋼刀。權仲白也拿這個大孩子沒有辦法,他搖搖頭,苦笑了一聲,才轉過身,還沒走到門口,楊善榆又在他身後嘆了口氣,道,「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道去青海采藥的事?」
「怎麼不記得?」權仲白有些詫異,回身笑道,「那時候,你身量都還沒長全呢,說話結結巴巴的,就是個傻大膽。」
「現在也挺傻的。」楊善榆模了模腦袋,憨憨地道,「你那時候說了好多你和達嫂子的事給我听……我听了,心里非常羨慕你,這些話,我也和你說過好多次了。」
他真誠而友善地凝視著權仲白,真心地道,「現在我就更羨慕你了,子殷哥,我那時就時常想,像你這樣有本事、有容貌、有身世的人,天下間有誰能配得上你呢?唉,二哥,我好羨慕你……」
權仲白心下惻然,他走回善榆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其實很多時候根本都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你沒娶她,怎麼知道她同你合不來?不要多想了,其實我和你嫂子也是磕磕踫踫的,現在也並非和和美美,一樣吵架,一樣鬧別扭——」
「這不一樣。」楊善榆低聲道,「這是不一樣的,感覺就不一樣……」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換出笑臉來,催權仲白,「快回去吧,別讓嫂子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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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蕙的確也在等他,她已經洗過澡了,卻未上床,只是盤膝坐在竹床上閉目養神,昏黃的燭光,在她面上投下了深淺不一的陰影,使她看來不但出奇的美麗,而且還很神秘。權仲白走進屋內,返身關門的動靜,都未能讓她睜眼。
他在淨房洗漱過了出來時,清蕙已經睜開眼,望著天棚出神,面上表情,依然玄而又玄,不過,這做派,已經不再令權仲白反感了。他在清蕙身邊坐下,也跟她一起望著天棚,用征詢的語氣道,「宜春的事,你覺得皇上是怎麼看的?」
「我們的對話,你听懂了幾成?」清蕙不答反問。權仲白老實道,「三四成不到吧。」
「你看錯他了。」清蕙默然片刻,才輕輕地道,「你看出來他想要票號,可卻錯估了他的野心,他的意思,票號,他是想全要。而且,還想要由我們雙手獻上,他自己佔足面子里子,兩面實惠。他的胃口,大得很啊。」
權仲白驀然而驚,忙道,「那他最後那樣不高興,是你們談崩了?」
「談崩倒沒有,無非是各自開出條件而已。」清蕙冷冷地說,「這個條件,足以令他動心,卻又沒有優厚到讓他下定決心。」
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和權仲白商量,「唉,很多事,手上沒有一點自己的力量,真是很不方便去做……看來,宜春是真到了增股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要開始經濟戰啦!!!!!!!!
我算了一下好像是還欠個雙更,好,明天繼續雙更,還完了就無債一身輕了!
ps有人說要把皇上算進來做懼內四天王,問題是他和封錦誰是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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