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蕙娘這個態度,肯定無法取悅兩重長輩,但難得二房一家人回府,家里人肯定也不能沒個表示,當晚席開兩桌,連四老爺、五老爺都賞臉過來,一家子人在後花園擺了幾桌,也算是為二房接風了——只是宗房人丁稀少,女眷這一席里,居然沒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姑娘,倒是四房、五房的幾個女兒家,圍著老太太團團而坐,把場面給烘托得熱鬧了幾分。
這些瑞字輩的嫡女庶女,雖說父親都只是捐了幾個官職在身,但怎麼說也算是國公府的第三代,從小到大,自然也是錦衣玉食,過著人上人的日子,時不時還能進國公府內,享受一般富戶人家難以享用的富貴,此時月明星稀,鴛鴦廳里外兩重,俱都熱鬧非凡,酒過三巡之後,隔了水更有權家家養一班小戲咿咿呀呀地吊嗓子,雖說女眷們身在陰面,只能靜听清唱,但昆曲的精髓,本來也就只在一個唱字上,太夫人手敲椅背,若有所思地為她們打著拍子,似乎已是听得痴了。就連蕙娘,半倚在太師椅上,一手斜支著臉,听著那字字句句清俊溫潤的唱腔,也不禁在心底暗想︰沖粹園什麼都好,就是沒有戲班子,娘家那班南音小唱,自然不好討要,不過,倒可以把教習借來,再采買幾個好苗子,不過數年,自己也有個班底。大不了,和麒麟班說一聲,托他們指點一番,想來雖不說和名班相比,但日常飲宴助興,也足夠了……
她悠閑自在,只顧著吃菜喝酒,同幾個長輩說笑,三少夫人何蓮娘就要辛苦得多了。這一頓飯,她沒能怎麼吃得好,飯前忙著張羅不說,飯中還要相機和太夫人、權夫人說笑話,討老人家的好,更還要照看幾個妹妹、兩個嬸嬸,更時常站在鴛鴦廳陰廳陽廳交疊的珠簾處,低聲吩咐外頭的侍女們,令其好生服侍。穿花蝴蝶般忙了半日,這會諸事停當,那邊小唱們奏起樂來,屋外婆子們流水價捧著菜,預備換下殘羹,上第二輪湯、、粥等物,她才在蕙娘身邊落座,從袖子里掏出一條手絹來擦了擦榴紅臉頰,嬌喘細細,同蕙娘笑道,「總算能坐下來好生吃飯了啦。」
今日這番飲宴,安排得實在挑不出一點毛病,不但菜色豐美,點心精致,並且廳堂布置別出心裁,兩邊窗台全被卸了,只余紗窗籠罩,所以和從前相比,樂聲人聲更加清涼,蕙娘隨意敬了蓮娘一杯,淡笑道,「小蓮娘長大啦,里里外外,都照看得有條不紊呢。」
蓮娘得到她的夸獎,高興得面上放光,她和蕙娘撒嬌,「蕙姐姐,今兒知道是你回來,我特地給你安排了好菜呢!你可吃出來了沒有?」
「怎麼沒吃出來?」蕙娘笑了,「那道清炖銀魚,用的不是京里他們自己養的那種銀魚吧。是當地捕了以後,大缸養著直送上京里來的?」
「當時在蕙姐姐那里嘗過一次,真覺得鮮美得很!」蓮娘嘰嘰喳喳地和蕙娘說私房話,雖說已經長大幾歲,又初為人婦,也換了更成熟一些的打扮,但那張小圓臉,還是一興奮就嫣紅欲滴,根本稚氣未月兌。「回去以後,和娘不知說了幾遍,可後來再去你府上,時機不湊巧,就也嘗不到了。這不是我娘現在去蘇州和爹在一塊了嗎?今年夏天,她隔幾天總給我送上一次,倒把我給吃得厭了!」
隔幾天就使這麼一般人,從太湖千里迢迢地運魚上京,以膏女兒饞吻,除了疼愛之外,恐怕何太太多少也有給女兒撐腰的意思。就是蕙娘自己從前享用的那些新鮮物事,有一半是焦閣老各地門生運送的不提,余下一般,也都是宜春票號各地的分號上京辦事時,順帶著給捎過來的,要為了幾條魚特地派人去太湖來回,倒也懶得費這個事兒……
「確實是好。」蕙娘笑著點了點頭,「菜好,景好,月色也好,唱得就更好了。沒想到你過門幾個月,就把家事管得這麼好了。」
何蓮娘嘻地笑了一聲,親親熱熱地挽起蕙娘的手,「還不是仗著有蕙姐姐留下的那幾個姐姐幫忙?也都是從小就認識的,我小的時候,還一道踢毽子、打空竹呢,沒想到這會倒是又湊到一起了。」
她又遺憾,「就是你又跟著二哥去香山住,我們不得常在一起了。」
這個小話簍子,還沒等蕙娘回話呢,又滔滔不絕地問起了沖粹園的事,「我們還沒去過,听說那里只有比自雨堂更好的。也難怪你一向嚷著要去,一過去,住著就不願回來了!」
「哪有你說得那麼好?」蕙娘也不由失笑,何蓮娘瞅了她一眼,加重了語調,極是艷羨地道,「怎麼不好?我听說,那里是能用上你那自雨堂里一樣的抽水馬桶的!」
蕙娘一時,不禁絕倒,不過也的確如此,一般人用過真正上等的潔具以後,很難再回來用馬桶,不論多麼精致考究,勤于刷洗,總是不如抽水潔具來得方便。她笑道,「的確,這個是比府里要好些……」
「我就知道。」蓮娘咭地一笑,「我想呢,那麼大一個園子,白空著多可惜!從前你不能過去,肯定是被家務絆住。所以我這一進門,你就巴不得往我手里一推,逃過去了不是?我還沒和蕙姐姐算賬呢,你好歹教教我,等我上了手再說嘛!」
兩妯娌笑成一團,鬧了好一會,蕙娘被蓮娘撓得一身癢癢,直到權仲白、叔墨、季青幾兄弟進來給長輩祝酒,蓮娘方才罷了手,讓她掙月兌出來。蕙娘雖然服飾未亂,可也笑得一臉紅暈,她悄聲責怪蓮娘,「可不是做姑娘的時候了,這就不說被外人看見,多不好意思,你看婆婆也沖你皺眉頭呢。」
蓮娘慌得一顫,忙去看權夫人的臉色,可權夫人正和四夫人說笑,臉上哪有一點不快,她這才知道被蕙娘蒙騙了,恨得又作勢要來撓蕙娘,「枉我還老想著你呢!這一次回來,千萬多住幾天,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許多難得的新鮮菜色,今兒菜多,大師傅忙不過來,沒讓做。你在家多住幾天,我慢慢地讓她們做給你吃。」
一般內宅主婦,能刁難人、奉承人的,也就是衣食住行這些瑣事了。蕙娘有瑪瑙在,多少衣服穿不過來?蓮娘會這麼說,那真是有誠意要和她處好關系,蕙娘笑著抿了抿發鬢,瞄了權季青一眼——這個死小子,正乘著兩個哥哥身軀遮擋,偷偷地打量著她呢,雖說行跡隱秘,可被他那雙眼注視著,她能生不出感應?她若無其事地道,「好好好,我領你的情,算我對不起你還不行嗎?你不是喜歡貓兒嗎?那一對臨清獅子貓,想必也看得膩了,我這兒新生了一對簡州貓也好的,你要不要呀?」
何蓮娘雙眼頓時放出光來,「我要!」
借著這事,她就和蕙娘嘀嘀咕咕地說起了各家女兒的下落,石翠娘、秦英娘都已經嫁到外地去了,各自說了好親,現在石翠娘孩子都有兩個了。還有吳嘉娘,「當時在京里顯得多麼的嬌貴,現在到了宣德,幾年都沒有一點聲音。家里再得意又怎麼樣,宣德那麼窮鄉僻壤的地方,有誥命也沒福享。我才不想出京呢,我爹說,讓三爺進軍中歷練一番,都和江南的諸大人說好了呢,年後就進去。我都有些舍不得離京……還好後來公公說了,也不讓叔墨走得太遠,就在京里給謀了個位置,攢幾年資歷再到邊境去。」
權叔墨今年二十多歲,也到了立業的時候了。他這樣官宦子弟,一旦從軍起點肯定比別人高,又有何總督親自出面說情,諸總兵難道還能給個伍長了事?少說也那也是百戶起,就算只為了不在親家跟前跌份兒,良國公給安排的位置,也不會比百戶更差吧?娶個賢妻,就是好,輕輕巧巧幾封信,權叔墨眼看就有了出身。再過幾年,到東海、西北邊境去歷練一番,他這樣人家的子弟,只要不離了大格,不愁軍功的……
「傻姑娘,江南魚米之鄉,那才叫好呢。」蕙娘故意說,見蓮娘有些囁嚅,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又笑道,「不過,家里離了你那也不行,你走了,我在香山,難道還要娘再管家?四弟要是說了親,那倒好辦了。」
何蓮娘道,「四弟也正在說親呢,就不知說的是哪家姑娘了。相看了一兩個,他都不滿意……對了,蕙姐,說到這,我就給你說個事兒——你可別多心啊。就是前回你留在府里的那些姐姐,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我使著太順手,都有點不想還給你啦。你要是舍不得,就趁早要回去吧,別到時候我難分難舍的,你知道——」
這話說得是挺好听的,可意思卻很明白,這是新人送進房,媒人扔過牆,人家要用自己的人管家呢,有點嫌蕙娘的那些陪嫁礙眼了……
蕙娘笑著說,「你別多心是真的,放心吧,我特地把她們留在府里,就是怕你不懂得家里的規矩。這會你都學好了,我是巴不得快點要回來,沖粹園那麼大,人手很緊缺的。就剛回來去擁晴院請安,我還和婆婆她們說這事兒呢……」
兩人說得入神,一時竟未留意到權仲白、權叔墨拎著杯子過來了,蕙娘一抬頭,才看見他手里拿著杯子,笑笑地看著自己,她愕然道,「你做什麼呀?」
「我不喝酒,單敬茶有點不恭敬,」權仲白說,「你來,我和你一道敬祖母和娘。」
這是正理,蕙娘立刻離席,和權仲白敬過了兩重長輩,那邊權叔墨也同蓮娘一道來敬了酒,只有權季青一個人被晾在一邊,三夫人看了便笑道,「季青今年也二十歲啦,幾個哥哥都成親了,也到了想媳婦的年紀了吧?你娘這半年來發了瘋似的給你物色媳婦,倒是比老三那一陣都積極,是不是你暗自催她,自己著急了啊?」
因是同姓,一屋子未婚少女不大避諱,不是沖著權季青刮鼻子,就是自己和姐妹們說笑。權仲白也笑對權夫人道,「就是,老四很該說門親了,再給謀個差事,讀書入仕也好,和三弟一樣入軍隊也罷,總是個營生嘛。」
權季青袖手站在當地,垂著頭一聲不吭,倒是權夫人笑道,「好啦好啦,別打趣他了,你們快出去吧。」
她並不否認三夫人的打趣,反而又叮囑三夫人、四夫人——也向著兩個媳婦道,「你們有了好人家,也別忘了給弟弟留心留心,啊?」
在眾人笑聲中,太夫人揮了揮手,「安靜听戲吧,正唱好段兒呢,這個小戲子,唱的《驚夢》的確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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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很盡興,女眷們盡歡而散,太夫人、權夫人和蕙娘都各自回了院子,何蓮娘親自將兩個嬸嬸送上轎子,看著出了甬道,拐過彎去了,又回鴛鴦廳看了,見眾婆子已將廳內收拾干淨,方才心滿意足,又是興奮又是疲憊地扶著丫頭的手,回了她和權叔墨居住的安廬。
她事多,權叔墨事兒卻少,業已梳洗過了,正在燈下看《唐太宗李靖問對》,蓮娘換了外衣,正等丫頭拎熱水呢,見丈夫獨坐燈下,從後頭看去,真個溫文儒雅,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不禁就從後頭抱住他,靠到權叔墨背上,夢囈一樣地道,「今兒累了一天了,你連句‘辛苦了’,都不肯和我說……」
權叔墨握著她的手拍了拍,有些心不在焉的翻過了一頁,「累了吧?今兒早點休息,這幾個月忙進忙出的,人是都瘦了一點。」
蓮娘的微笑,就壓在了權叔墨肩上,「累也還好,以後總會慣的……」
到底年紀還小,有了得意事,就想和丈夫分享,「我今晚和二嫂說了,讓二嫂把她的丫頭們領回去。」
她沒留意到權叔墨忽然的僵硬,兀自絮絮叨叨地道,「就和我想的一樣,二嫂為人利落果斷,當時就一口答應下來。這次她這麼一走,我提拔幾個丫頭上去,這個家,那就真是當穩了,也不必和現在一樣,指使她們做點這個那個的,還要擔心累著了這群副小姐呢。」
「你讓二嫂把她的陪嫁給撤走?」權叔墨抬高了聲調,把蓮娘從他肩膀上剝下來,扯到身前坐好,他很是吃驚,「你怎麼想的,居然這麼開口,二嫂居然也答應你了?」
「啊?」何蓮娘比他還更吃驚呢。「那不讓二嫂把人給撤走,我還怎麼管家?二嫂自己也說了,沖粹園需要人手——」
「你怎麼管家?」權叔墨氣得笑了,「你還以為你是世子少夫人,還是國公夫人啊,讓你管家,那是借你的身份壓壓人。二嫂留下的那一套班底,自己就能把府里給管好,你什麼身份——要你管家!」
「我怎麼就不是世子少夫人了?」何蓮娘也動了情緒,她抬高了聲調,「你大哥身體不好,去東北休養不會再回來了,二哥從醫的,听說過從醫的接國公位嗎?再說,他那個做派,哪——」
啪、啪兩聲脆響,一下就把屋內給打安靜了,幾個丫鬟嚇得丟了手上的東西,有略大膽些的想上來勸解,才一動,權叔墨瞪來一眼,立刻都嚇得軟了腿,互相攙扶著,慢慢地就退到了一邊。
丫鬟如此,從小被嬌養到大的蓮娘,更是嚇得不堪了,她兩邊臉頰都被權叔墨掌摑,此時雙手捂臉,錯非表情錯愕委屈,看著好像還在撒嬌呢。「你、你——你——你敢——」
「我是你男人,打你兩巴掌又怎麼了?」權叔墨冷冷地道,「你要是條漢子,我把你褲子月兌了打板子!二哥什麼做派,是你議論得的?你怎麼來的痴心妄想,就一心以為自己是個國公夫人了?我告訴你何蓮生,你這是不知天高地厚,給自己,給我惹禍!明天你就去找二嫂賠不是,找娘,找祖母,二嫂不在,你幫嫂子管家那是天經地義,現在二嫂回來了,哪還有鳩佔鵲巢的理?你把總對牌親自送還去歇芳院,讓娘發落去,自作主張你還有理了你!」
見何蓮娘要再說話,他一揚手,頓時把蓮娘嚇得肩背一縮,好生可憐,權叔墨冷哼了一聲,慢慢放下手,沉思了片刻,又道,「等一會兒,給你父親寫封信,讓他爭取一下,能去江南,還是去江南!有你這個惹事精在,京城,我們是住不下去了!」
也不待蓮娘回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算了,指望不上你,這封信我自己寫!你就在這好好想想,你究竟都做了什麼糊涂事吧你!」
他猛地站起身來,掀起長衫下擺,大步出了里屋,過了一會,只听得遠處遙遙一聲踫響——這是關上書房的門了。
隨著這一聲響動,屋里才活了起來,幾個丫鬟一擁而上,「姑娘,姑娘您讓我看看,可刮破皮了沒有?」
「哎喲,這都紫了——」
在一室慌亂的低語聲中,何蓮娘的抽泣聲慢慢地就響了起來,「我、我要和離、我要和離……我要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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