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月復中孩兒就有三月了,害喜也一日甚于一日,便是清粥小菜,也難進下許多。幾次吩咐碧芙去太醫院請蕭染,偏巧蕭染都不在。太醫已說要等到五六月間才能斷識男女,我卻仍舊憂思難解,長此下去難免內中郁結,飲食大不如從前那般,面上便清減許多,且總是泛著病態的蠟黃,只能靠著濃厚妝粉以掩飾病容。
好在近來元景忙于朝政,極少來欽和殿,我只稍加掩飾便可搪塞過去。我又翻出先前蕭染曾經給我的一張美容方子,相傳是唐時高宗之女太平公主所創,取每年農歷三月初三的桃花陰干,研為細末,七月初七收雞血調和,再配以鮮牛乳,涂在面上,可使面色紅潤,艷若桃花。如今據七月初七還有幾月,我便只取了新鮮雞血,配好之後收在一只青玉胭脂盒里,隨時取用。
晨起時將那繡到一半的肚兜又拿出來,悉心繡了半晌,才算繡到眼楮。只是這眼楮雖看似簡單,然而那鴛鴦的神韻卻極難繡出。只有那眼楮繡好了,鴛鴦整體才能靈動起來,栩栩如生;若繡得不好,便如魚目般毫無生氣,繡工再好亦是枉然。繡好又拆了兩次,恐反復穿針損了那錦緞,也不敢再繡。
恰在此時碧芙端上點心來,清念坐在桌邊喚我一起用。我走過去,只見有她愛吃的水晶糕、梅花香餅、新栗粉糕,還有那御膳房新做的玫瑰乳糖酥卷,是用兌了乳糖的玫瑰鹵子和面,捏成玫瑰花樣烘烤熟,淺淺的紅色玫瑰配上碧玉碟子,如綠葉托起繁紅,十分精致好看。我也上前拿起桌上的珊瑚頂玉箸夾了一塊,還未入口,先聞到一股子甜膩,胃里似有什麼向上涌著,忙撂下筷子,背過身干嘔了起來。
碧芙忙上來在我背上輕拍著,又拿了清茶來給我漱口。清念也趕忙從紅木雕花凳上跳下來︰「母妃怎麼了?」我強笑著搖搖頭,清念想了想又認真道︰「我記得孟姨娘懷著端恪妹妹時也是這樣,如今母妃懷了孩子,也是這個樣!」
「是啊,女人懷孕很辛苦,就如同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我想起從前對蕭染的允諾,直起身百般著她的頭臉,柔聲道︰「所以清念要記著,等你長大,只給真愛你的男人孕育生子!」但看她一臉茫然,心下也有些悔意,她還那樣小,怎懂這些?側過頭見外面天色極好,便將那還未繡完的肚兜揣好,帶著清念出門往尚宮局來,留著那鴛鴦眼楮,讓雲容替我繡上。
出了門,經過柳風軒,忽然想起自端恪公主滿月那日起,便一直也沒去看過她們母女,今日既路過,想來老天也是提醒我呢。因此便走了進去,只見那門前細柳輕拂,含情脈脈。‘柳’同‘留’,宮中嬪妃多喜在庭院里種植,逢九之日還要折柳一枝,以求皇上‘久留’之意。人之願望向來極好,奈何草木無情,依依楊柳,君心難挽!
我輕聲走進,但見閣中湘簾半垂,幽香拂面,不似妃嬪居所那般奢華靡麗,竟似神仙洞府一般超逸月兌俗。孟羅綺雖晉了才人,卻依舊不得元景寵愛,內侍省雖按著才人之例撥了幾個宮女內監來使喚,只是主人不受寵愛,下人難免也偷懶耍滑,孟羅綺索性都打發了出去,只剩下白芷並端恪公主的乳母和幾個做粗活兒的宮女內監,倒也落個清靜。
「常日不見妹妹,端恪公主如今可好」,一面含笑說著,一面掀簾子進去。孟羅綺一身香色夾衣,疏疏落落繡著幾朵綠萼梅,頭上也只挽著三刀髻,正坐榻上,溫和逗弄著躺在榻上的端恪公主。白芷坐在地下的黑漆凳上做針線,一旁的土定瓶里插著一束掛著露珠的狐尾百合,散發著陣陣香氣。
孟羅綺忙起身迎了上來,笑道︰「端恪才剛剛睡醒,可巧姐姐就來了,這孩子竟與姐姐投緣呢!」一面與我說笑一面吩咐白芷切些果子來︰「我這兒也沒什麼可吃的,尋常點心想必長公主也吃膩了,就這尚食局送來的果子還新鮮,姐姐現今想必也吃不得那油膩膩的,不如也用些。」
我含笑應了,走至塌邊將端恪抱起。懷中的小小嬰孩乍見了我並不陌生,烏溜溜的大眼楮好奇的打量著我,粉女敕的肌膚吹彈可破。我看著端恪的小臉,又抬眼看了看清念,她小時候,想必該比端恪還要可愛百倍吧!她父母一個是天潢貴冑,一個是將門千金,她自然是得雙親之精華而臨世!我如是想著,眼前端恪的臉不由有些模糊,那端恪似是料到自己被忽略,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孟羅綺忙接了過來,道︰「想必是餓了」,她吩咐白芷將端恪抱進乳母那去喂女乃,才坐下來。與她閑話時,抬手去拿桌上的果子,不想那掖在袖中的大紅色刺繡鴛鴦戲蓮的肚兜也跟著掉了出來,我忙彎下腰拾在手里。
孟羅綺見那一方紅錦上扎著帶子,便笑道︰「姐姐是給月復中孩兒繡了肚兜嗎?讓妹妹也看看。」
我便遞到她手上︰「看看也無妨,繡得不好,別見笑」。
「姐姐得皇恩眷顧,這點子小事自然無需自己動手,這肚兜,也算是姐姐慈母仁心了」,她一面說一面將手中的那方紅錦展開,不由笑道︰「這花樣倒是喜慶吉利,繡得雖不甚好,但看得出也是費了許多功夫的!」
「你還是那個直性子,心里有什麼便說什麼。」
孟羅綺清和一笑︰「我性子向來如此,姐姐莫要嫌我笨嘴拙舌才好!」
「比起好听的假話來,我倒願意听難听些的真話」,我想起如馨那副虛偽嘴臉,不禁心生厭惡。倒是孟羅綺,雖不受寵,卻有女傍身,這漫漫長夜也好打發。光是這個,她就強于別人百倍。她也自得其樂,不爭不妒,似一叢虛竹,凌霜傲雨,正直昭節!
「小孩子皮膚細女敕,姐姐這肚兜若就這樣給孩子穿上,那繡花的背面只怕會傷到孩子。而且這大紅色雖喜慶,顏色卻過于濃艷,刺激皮膚」,孟羅綺想了想︰「略算一算,姐姐的孩子降生時應該是冬季,這肚兜須得那溫軟厚實的素色棉布作里子,既不傷害嬰兒肌膚,又暖和。」
「原來還有這些講究,果然是做了母親的人,心細如發,什麼都想得到」,我雖生育過,卻在清念襁褓之時離她而去,未能躬親撫育,這也是我心中一大恨事。我又道︰「我本也不善于刺繡,這鴛鴦的眼楮又極不容易繡,我繡了好幾次,也拆了好幾次,總不成樣子。正準備到尚功局去教陸司制幫忙把這眼楮繡上去呢。才走到你這里,想多日未見端恪公主,便進來看看。」
「才幾針的活兒,姐姐倒要遠遠地走到尚功局去,可是舍近求遠了呢」,她說著,順手拿過身旁八角盒里的繡花針,又揀著合適的絲線,穿來繞去,寥寥幾針,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流暢。她又剪斷絲線,打上結子便遞給我︰「姐姐你看,我這樣繡可好?」
我就她手里一看,只見鴛鴦眼楮以黑褐二色繡就,靈動傳神,那兩只五彩鴛鴦似乎也因著這眼楮而活了起來。我眼楮看著,心中卻依稀記起舊年我與她一同入宮,內侍省驗察我們的繡品時,她只拿出一方白絹,想到這,忍不住開口問道︰「記得最初入宮時,妹妹並不精通于此。才短短幾年,竟也能將這最難繡的鴛鴦眼楮繡得如此傳神!」
孟羅綺愣了一下,眼神中飛速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垂眸從容說道︰「原也不是全然不會,偏偏那日入宮時,不小心劃傷了手,便沒能繡成,幸而掌事嬤嬤體諒,家里又使了些錢,才將我分到尚宮局。尚宮局雜事少,我時常閑著無事,便也弄些穿針引線的活計來打發時間。」
「原是這樣」,我估模著來了也有一會兒了,便辭別了她帶著清念往御花園來。剛至浮碧亭上,覺得雙腿有些發酸,便在那朱漆欄板上坐下,閑閑地喂著池中的錦鯉。瀲灩池水本來就清澈見底,幾尾金色鯉魚在水下經明晃晃的陽光一照,愈發顯得金光耀目。坐了會兒,只見石泉帶著兩個內監匆匆趕來,行過禮,又道︰「奴才可找到昭儀了,皇上著奴才來請昭儀到寧熙堂去一趟」,他頓了下,見我並未起身,又補充道︰「皇上也在那里,昭儀只管放心去便是。」
「那好吧」,我先命人送清念回明儀殿,才跟著石泉往寧熙堂來。進入正殿,果然見元景高坐在寶座之上,一身朝服朝冠端正莊肅。他端著粉彩團花茶盞,正和沈凌煙說著話。余者嬪妃皆按品級就坐,趙昭容也因孟羅綺平安產女而解了禁足令。只是禁足了半年有余,猶如與世隔絕一般,再出來時。**已多出兩位身懷有孕又得寵的嬪妃,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
我走至殿中央,才要逐個見禮,元景已放下茶盞,溫和道︰「你有著身孕,不必拘禮,快坐下吧」。我依言到一旁金絲楠木靠背椅上坐下,如馨恰在我對面,依然是錦衣華服,滿頭珠翠,精心妝點過的面容上帶著一點得意和倨傲。只是與我對視時,她畏縮了下,隨即又從容笑了,畢竟當日之事誰也沒有證據,況她又先于我有孕,自然也無須畏懼。
時至今日,我也無心去與她計較,只轉臉看著一旁坐著的安淑儀,她一身玫瑰紅緞子裙衫,挽著參鸞髻。只是見她面上的一絲桀驁,我忽然覺得這身衣服,還有這發髻首飾都不適合她,當然,這個男人還有這個皇宮都不適合她!
「怎麼來得這樣晚?是身子不適麼?」
我正深思飄渺,半晌才反應過來,忙微笑道︰「是方才閑著無事,便到御花園去走走,倒要石總管好找!」
元景滿意頷首︰「天氣晴朗,你多走走也是好事,只是身邊多帶幾人,也好有個照應」,他又向諸人道︰「把大家都召來,原也沒什麼要緊事,只是宮中同時有兩位嬪妃有孕,也算是大喜了,所以朕想錦上添花,好好晉一晉她兩個的位分,貴妃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怔,沈凌煙也愣了下,方雍容含笑道︰「如此也好,也算是安撫一下兩位妹妹。嗯•••」,沈凌煙思量了下︰「頭一個昭儀妹妹已位列九嬪之首,再往上便是從一品六儀,不若就晉封為貴儀,皇上覺得如何?」
「宮中喜事成雙,若只晉一級也不夠應景兒」,元景看了看我,笑道︰「不如給兩位愛妃連晉兩級,來日生產時就不必再晉封了。」
沈凌煙頷首笑道︰「皇上所言極是,昭儀妹妹若晉升兩級,便可位列四夫人。四夫人之中淑妃、德妃、賢妃皆是虛懸,昭儀妹妹端莊淑惠,嬪妾覺得晉為淑妃便很好;薛妹妹本為美人,若晉升兩級,則是正二品嬪位。九嬪之中,昭儀妹妹已晉升,除昭容之外也是空位以待,不若將薛美人晉為昭媛,皇上覺得可好?」
「薛美人晉為昭媛倒好,只是•••」他偏過頭與我對視,眸中似是含著笑意,嘴上卻道︰「只是童昭儀年輕,入宮時日尚淺。若晉為淑妃,論資歷倒有些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