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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風和日麗,暖暖的陽光從薄紗窗簾透射進來,落在側躺在略帶陰冷的赫石地面上那個小小的人兒身上。梅若依抬頭看著木格子窗,忽然發覺此時的天地,比之柴房中那小小的門縫,不盡相同,卻一樣讓人絕望。
孔歆問她認不認識傅君悅那天後,她便被捆住手腳拖到孔歆的臥房隔壁的下人房中,吃食由來福添福送進來,也不解開她手上的繩索了,要她像狗那樣趴到地上從碗里舌忝食。
「娘,你為什麼不帶依兒走?傅君悅,你為什麼不來救我?」
「哥,我的連環拳耍得怎麼樣?」
傅家小少爺的聲音,哥?會是傅君悅嗎?
梅若依眼里的淚水住了,她側身用手肘撐起身體,屏息凝神听著。
「很好,只是你也別丟了詩文,今日教的《勸戒》,明日先生要考較心得的。」
溫和清潤的聲音,真的是傅君悅。
這聲音融化了冰雪,猶如寒冬里突地春暖花開。
她將遠離暗無天日的地獄。
梅若依拼命撐著身體想站起來,她要走過去找傅君悅。
手腳捆得緊,砰地一聲響,她立到一半又跌了下去。
「哥,這些書沒什麼好看的,走,去看我和孔歆比試。」傅曉楠大聲嚷道。
「是啊,君悅,你喜歡,明日讓來福把這些書盡送去給你就是。」孔歆不知傅君悅為何突然來他家,傅君悅往常不恥他不學無術,從來不來的,只是節日里依禮節來給他母親問安。隔壁剛才那聲巨響,弄得他心頭發毛。
「好。走吧。」
「不,傅君悅,你別走。」梅若依大叫︰「傅君悅……」
還是沒有聲音發出。
外面的腳步聲已越來越遠,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跌落地上。
這是最後的一絲生機,一線月兌困的希望,就因為她發不出聲音,就要失去嗎?
在那腳步聲快消失時,撕心裂肺的傅君悅三個字終于從梅若依口中發出聲音來,沙啞沉悶,如被劃破鼓皮的鑼鼓發出來的響聲。
「有人在喊我。」
「沒有,你听岔了。」
「放手,孔歆,你在怕什麼?」
一陣拉扯聲,然後,房門被打開了。
暖暖的明亮的陽光,照亮了逼仄陰冷的房間,那抹清雅的身姿,出現在梅若依的視線。
「傅君悅,救我。」梅若依只說得這幾個字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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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悅兒,把這小啞巴送還你表哥。」
「娘,你素常總道行善積德人之本分,眼下我們再把依依送還表哥,跟把她送入鬼門關何異?哪來公理道義。
「娘,就是的,孔歆把小啞巴折磨成這樣,你還說送回去,這算什麼?」傅曉楠憤憤不平道。剛才發現梅若依,傅君悅要把梅若依帶回傅家,孔歆不同意,他住孔歆,傅君悅才順利把梅若依抱回家的,此時自是不會再送回去。
孔氏听了傅曉楠的話,大怒起來,發火道︰「娘說不成就不成,送回去。」
「娘……」傅君悅跪了下去。
「不成,娘不會答應。」孔氏更加鐵了心,兩個兒子雖然年,但大兒子一慣懂禮孝順,什麼都不忤逆她,小兒子大大咧咧,對什麼都不在意。眼下兩個兒子為個小乞丐,竟拼了命頂撞她,這小乞丐,她怎能留?
「娘……」傅君悅還在苦苦哀求,傅曉楠憤慨地奔了出去。
「孔歆,你去跟我娘說,你不要那個小乞丐了,讓她留在我們家。」傅曉楠沖進孔家威脅孔歆。
孔歆正在地上打滾,逼秦氏去傅家要回梅若依呢。一見傅曉楠進來,騰地從地上爬起來,瞪圓雙目嚷道︰「你做夢,小啞巴是我的,你還回來。」
傅曉楠額角青筋暴起,罵道︰「還給你讓你折磨人麼?」口里罵著,一拳直沖孔歆面門而去,孔歆反手全力一格,傅曉楠退了幾步,只氣得目眥盡裂,想不到自己只使出半分力擊去,孔歆卻如此不講情義,當下不再客氣,拳腳並用,使出十分力氣出擊。
孔歆心中一寒,兩人日日切搓,互有勝負,想不到實際上傅曉楠未盡全力,他心中也是惱怒之極,當下運拳如風。兩人均是全力攻擊,攻守勢各個不同,拳影腿風連成一片,細細密密,變化萬端,只看得秦氏大汗淋灕。
孔歆雖然長了一歲,不似傅曉楠全心放在武學上,小半個時辰下來,他就支撐不住,連連後退,身上挨了傅曉楠好幾個拳腳。
傅曉楠沉著臉,轉眼間身形又欺了上去,右手勾拳襲向孔歆面門,左手卻暗成爪勢,直抓他胸前羶中穴。孔歆避無可避,大駭,急切中呼道︰「你住手,我把小啞巴讓你。」
「你說話算數?」傅曉楠定神提氣,右腳向後一撤,整個身子便轉向了左側,左手使空,右手勾拳從孔歆耳根貼過。
孔歆頭皮發涼,抖著身體道︰「算數算數。」
「那你自己去跟我娘說,你不要小啞巴了。」
孔歆沒有挪步,傅曉楠皺眉,知他還不情願,氣得一拳擊向旁邊的圓桌,那實木桌面霎時間碎成幾塊。
孔歆呆了,他想不到傅曉楠的勁力居然會這麼的厲害!
傅曉楠是無意的,自己也目瞪口呆。
孔歆是被慣出來的毛病,欺軟怕硬,亦知傅曉楠一根筋通到底,無情面可講。只得收起不情願,跟著傅曉楠來到傅家。
「姑媽,我本來就不喜歡那個小啞巴,曉楠和君悅要,就留在這邊好了。」
「好了,姑媽知道了,你去頑吧。」
孔歆正準備離開,李媽領著梅若依過來給孔氏磕頭。孔歆一見之下,只惱得捶胸頓足,恨不能收回剛才的話,打滾撒潑把小啞巴要回去。
原來這邊為梅若依去留爭執之際,那頭梅若依蘇醒過來,李媽與她有一面之緣,甚是憐惜她,听得正廳在爭嚷梅若依的去留,李媽想把梅若依打扮得可愛些惹孔氏憐愛,然後把她留下來。忙打發了兩個丫頭抬來熱水,讓梅若依洗漱沐浴換上干淨的衣裳。
青緞對襟衫,白綾百折裙,外罩一件胭脂色半袖籠衣,這半新不舊的平平常常的衣服給梅若依穿上後,雖是年,臉黃肌瘦,然姿貌卻自不俗,風度嫣然,隱隱有仙子臨凡之致,看得李媽贊嘆不已。
不言孔歆看得發呆,心中又悔又恨。孔氏也呆了一呆,隨即有些著惱,這小姑娘年紀一點兒,就會勾三搭四了,弄得兩個兒子與佷子為她失了和氣。這樣想著,因看向兩個兒子,卻見大兒子朝小啞巴微微一笑,很快收回目光,小兒子跳過去拉過人家的胳膊讓跪下見禮,只佷子迷迷瞪瞪。
孔氏臉上堆起慈愛的笑容,笑道︰「好可愛的女娃兒,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可記得家是哪里的?為什麼會流落在外,家里還有爺娘沒有?」
梅若依剛才喝過水了,聲音沒那麼低暗,只口齒尚不利索,亦且不習慣下跪,憋了好一會方低聲道︰「名梅若依,今年九歲,家哪里不記得了,娘帶我去投奔親戚時在路上病死了,自記事起就沒見過爹爹,娘親也沒提過爹爹。」
「可憐見的。」孔氏嘆道,想了想道︰「你亦別留府里了,莊上楊頭兒的閨女前年沒了,我作主送你給他作養女,強似在府里做個丫頭。」
做管事的女兒確實比做丫頭強,只是,梅若依先前听李媽說過孔氏不想留下她,她怕孔氏在傅君悅兄弟倆面前說要把她送莊里,實則暗里把她趕走。
「但憑太太作主,謝太太恩典。」梅若依匍伏在地,朝孔氏磕頭。臉孔微側,余光瞥向傅君悅。
送給楊頭兒當養女,怎麼著也比在孔府強,傅君悅沖梅若依微笑點頭,也不再反對。
梅若依心下著急,正尋思怎麼著讓傅君悅跟孔氏開口要把她留在府里,那頭傅曉楠與孔歆同時嚷了起來。
「不行,娘,你自個兒認閨女,就養在咱府里。」
「姑媽,送莊里那麼遠,怎麼行呢?要是不留這邊,我就把小啞巴帶回去。」
若是只有傅嘵楠開口,孔氏會想也不想拒絕,孔歆開口了,孔氏微一猶豫,笑道︰「留在府里,這小姑娘年紀太小,什麼也做不了。」
「娘,為什麼要依依做事?你認她做閨女,派兩人服侍不就得了。」傅曉楠不高興地嚷道。
傅曉楠于人情世故一毫不知,傅君悅卻明白,他心知要母親認個來歷不明的孤女做女兒是不可能的,于是笑道︰「娘,依依雖然年,繡工已經很好了,就讓她到繡房學習吧。」
「認女兒也好留在繡房也行,姑媽,不能把小啞巴送走。」
孔氏出生時娘親難產而逝,三歲時爹也因病去逝。是兄長將她拉扯長大。大了她十二歲的兄長將她疼如掌珠,因怕嫂子進門她受委屈,愣是等到她成年許人了才娶親,其後兄長早逝,僅留下孔歆這根獨苗,孔氏對佷子加倍疼愛,當下听了佷子的話,雖不喜把梅若依留在府里,也還是采納了傅君悅折衷的提議。
梅若依在傅家安定了下來,她對于見了孔氏要彎腰問好有些不習慣,對于府里丫鬟們之間明爭暗斗更加不習慣。並且,她在傅府的生活,表面上看順風順水,實則是打斷門牙和血吞。
兩個月過去,入夏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枝頭上綠意溶溶,這天天氣微微有些悶熱,梅若依拿了凳子出了繡房,坐到廊檐下刺繡。
梅若依低垂著頭正自入神地穿針引線,忽听得身後有人叫道︰「依依,晌午最是犯困,你怎地不回房間打個盹?繡活哪有做得完的時候,用不著這樣沒日沒夜地繡。」
「李大娘,你來了,請坐。」梅若依听得是李媽過來了,忙站了起來,把凳子朝前挪挪,左手拿住繡架,右手模出帕子拂了拂椅面。
李媽是傅君悅與傅曉楠兩人的女乃娘,在傅府里也算有體面的奴才,她見梅若依年貌雖小,舉止言談卻不俗,由不得動了惻隱之心,生出幾分憐愛。她拉過梅若依的手,輕輕拍了拍,道︰「依依,我見你沒日沒夜做繡活,怎麼回事?有沒有誰欺負你?」
「謝李大娘,沒有的,只是我原是個流浪孤兒,得太太收留,自是應勤勤勉勉報答太太。」梅若依垂首,微笑著道。
李媽勸了幾句走了,梅若依看著手里的繡活,心中難受之極,恍恍惚惚品不出滋味。
在傅府里,衣食無憂,只是,梅若依低頭,竭力將眼里的淚逼回,暗暗咬牙拿起細針繼續刺繡。
「依依,你怎麼不把實話告訴李大娘。」突兀的聲音響起,把梅若依嚇了一跳,側臉一看,原來是一同在繡房做事的采薇。
「你剛才就來了?」她不回答,只微笑著問道。
「嗯,依依,柳大娘一直折磨你,安排給你那麼多繡活,你不想和兩位少爺說,跟李媽說說,由李媽替你求情,調去兩位少爺房中服侍豈不更好?」
梅若依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感念采薇的好意,只是想起那日的光景,傅孔氏分明不想留她在府的,如今有個安身之地,她已經很滿足了,不敢再動一絲一毫的小動作。
「依依,你別傻,你知道嗎?你繡了這麼些,太太和少爺們也不知道。」采薇壓低聲音道︰「听說,柳大娘會拿一些繡品到外面偷賣。」
梅若依一愣,采薇又忿忿不平地低聲罵道︰「她原不過是做粗活的,因女兒拔到大少爺跟前服侍,才得了臉兒當上管事婆子……」
「這也是她命好,養了個好閨女,咱們也只有羨慕的份兒。」梅若依笑著接口截住采薇的話,她不想惹是非。
「什麼命好?什麼好閨女,不過是會狐媚子獻殷勤兒,整日里頭涂脂抹粉,依依,你若要真打扮起來,只怕這府里誰也比不上你。」采薇不屑地撇嘴道。
梅若依臉色一正,低聲道,「快別說了,這話要給人听去了,指不定惹出什麼禍事來。」
采薇也自知失言,左右看了看,低聲嘀咕道︰「我就是看她不上眼,這還沒收房呢,就猖介成那個樣,真收房成了姨娘,還讓不讓我們這些人活,見個頭臉周正些的,就容不下……」
梅若依低頭刺繡,不再接言,采薇嘀咕了幾句,自個兒覺得無趣走了。等得采薇走後,梅若依拿針的手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廊下的雀兒發呆。
收房,姨娘,這些對于年僅九歲的她來說,尚不能正確理解,然而那句頭臉周正些的就容不下,卻如重捶砸進她的心窩。
傅君悅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她見過,青霜綠翹,綠翹就是柳大娘的女兒。傅君悅使她兩人給她送過一些小吃食小玩意。兩人相貌都是極好的,綠翹嫵媚妍麗,巧笑若三春桃李;青霜溫婉如水,蹁躚裊娜。她們的衣裳服飾皆是上品,素常臉上薄施脂粉,淡掃蛾眉,更襯得肌膚白皙,楚楚有致,頗有大家小姐的風貌,端的與人不同。
等傅君悅略大些,就會把她們收房,那時,真的會如采薇所說般,府里略周正些的丫頭都會被她們暗地里打發了?
到那時,她會不會連這一個委屈求全得來的棲身之地也沒有了?
采薇不平柳大娘強壓給她一大堆的繡活,其實柳大娘何止壓了大堆繡活給她那麼簡單,梅若依拉起袖子默默看著,那雪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小點,都是柳大娘用針扎的。
傅家兩個少爺對她不錯,傅君悅雖然沒來看過她,可經常讓青霜綠翹送東西給她,傅曉楠則三天兩頭跑來找她說話。她以為,兩個少爺對她這麼好,柳大娘還虐待她,是傅孔氏私下里吩咐的,現在看來,會不會柳大娘虐待她是個人行為?虐待她,是因為怕她長大了與綠翹爭寵?
梅若依呆呆地想著,那張素淨而稚女敕的臉平靜無波,心中卻已自千回百轉。
她想起流浪期間吃過的苦頭,想起那些暗無天日的折磨。她模了模自己的臉頰,許許多多的人說過這張臉很美。涼薄的命運配上這張臉,她為之受了不少難言的委屈。她從來不喜自已的美,這張臉給她帶來的,只有災難。
因為這張臉,她又要再一次流浪嗎?
梅若依模起腳邊針線籃里的小剪,在臉上比劃著。
「依依,你在做什麼?」一聲大吼,傅曉楠快步奔了過來。
梅若依手一抖,那剪刀落在脖頸上,凌厲的尖端在皮膚上劃過,帶出寸余長的血痕。
「依依,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傅曉楠大聲地喝問。
「難看嗎?」想過要自殘,真個毀容了,梅若依仍免不了心中大慟,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
「肯定難看,很難看,你干嘛要這樣做?」傅曉楠憋著一口氣凶巴巴問道。
梅若依垂首滴淚,心中卻算計開了︰府里有兩個少爺,如果去服侍傅曉楠,是不是就可以逃避以後被遣出府的命運?
可是,傅曉楠身邊也有兩個大丫鬟的,雪晴月影,雪晴就是李媽的女兒,月影卻是傅府管家傅開的女兒。月影恐怕是擠不了的,雪晴卻不能也不忍,只不知能不能再增加一人。梅若依這樣想著,正思量著怎麼開口跟傅曉楠求情,耳中卻听得傅曉楠嚷道︰「娘不肯答應你到我院子來,瞧你在這里過得這麼委屈,我再找娘去。」
傅曉楠已經求過傅孔氏了麼?那他這一去,只怕傅孔氏更煩她了。
「二少爺,依依好疼,你幫依依找大少爺過來看看,行嗎?」梅若依淒惻惻看著傅曉楠。
「哥也只是看些醫書,只怕不行吧?我去找大夫。」傅曉楠往外沖。
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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