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還是一重門。[]
听說,真正的監獄比這里的門還要多,一層層好像鏡子,就像電視里那樣。但是你永遠不會覺得長。因為,那個盡頭永遠比門的數量恐怖。
伍兵坐在會客室的桌子後面,腦子里還想著剛才的那兩重門。
一樣的陽光,一樣的藍天,進來才知道,原來不屬于自己。他有些後悔,想起了文卿曾經的比喻︰榮譽就像鳥兒身上的羽毛,現在被他一把全揪掉了。
雖然他是無辜的,可是站在這里天生就有罪惡感,甚至,不敢抬頭。
文卿來見他,憋得直哭,從來不講大道理。他謝謝她的體貼,也內疚,所以按照唐哥說的,簽字同意了。
何必呢?多此一舉。
他已經認了。
直到庭審結束,他才知道,文卿不是他想象的軟弱。即使沒有他的配合,她也可以回天有術。法庭上,最後那段陳詞,伍兵知道,是說給自己的。文縐縐的,句句都是在罵他!
你蠢啊,你以為你是上帝嗎?你以為你能只手遮天嗎?你以為你很高尚嗎?
女人,忍到文卿的份兒上,罵成文卿這樣,算是無奈至極了吧?
都是自己逼的吧?
桌子對面,坐著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宋沙!
他們打過架,一個用拳頭,一個用槍。那是個無賴,不講規則的無賴。但是在他眼里,自己或者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吧?
宋沙說,他的集團要走上正軌,不能走原來的老路。其他的部門都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唯獨保全部門,魚龍混雜。去的人不是被同化,就是被轟走,那些人頭上長了三個旋,又倔又橫。他認為,伍兵是唯一既可以壓住他們,又不被同化的人。
宋沙說,都是兄弟,不想做得太絕。只要老實點兒,不差那口飯。你有戰友,生死與共;我的兄弟,我負全責。
他說得凜然,伍兵動容。
男人之間,好听點兒是友誼,難听點兒是義氣。兩肋插刀,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福禍同享。很少有人去問是非。是非,是女人說的。
宋沙說,做個好人不容易,但是帶著壞人變成好人更不容易。自己這個壞人現在伸手向他這個好人求援,不妨考慮一下。比替顧老頭的兒子頂罪,偉大多了。
第二次來,伍兵點頭,但附了條件︰我不去做你的保鏢。
出來後吃個飯吧。
誰也不提文卿,這是男人的事兒。
走出看守所的時候,陽光燦爛而明媚,伍兵覺得心里有個很硬的地方在慢慢軟化。空氣自由而純淨,他覺得眼前有些地方變得模糊。他開始理解文卿的妥協,有時候只要能抓住心底的底線已屬不易,對枝枝蔓蔓的是非黑白,已經顧不得了。該磨平的磨平,該砍掉的砍掉,這就是成長。
有些痛,還有些興奮。未來,像唾手可得的香蕉,在眼前晃動。他只是有些不敢踫!
文卿沒有追問他如何從鄙棄宋沙變成為宋沙打工,這讓伍兵松了口氣。伍兵發現,在文卿的眼里,無論自己做什麼,也不過是工作的不同,文卿看他的眼神從來沒有變過。做快遞和做主管,在女人那里似乎沒有區別。
他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那段時間最大的煎熬是生理上的隱忍和克制,但是每天都過得像神仙。這份工作充滿了挑戰和光明,迥異于快遞。他找到自己的價值,即使面對大學生或者海歸,他也不覺得自己遜色到哪里。甚至從他們的目光中,伍兵能察覺到敬意和欽佩。這讓他陶醉,也更加地努力。
他的生活變得充滿希望,他覺得很快就能為文卿買一套房子,買一輛車,甚至已經看到自己未來的出路——做保全系統的生意。
他承認自己的平凡,就像文卿在法庭上講的,道德永遠比生活高出那麼一點兒。他不再強求自己,開始沉下心收回目光,專注在自己的生活里。所以,他拒絕了戰友的請求——去泉韻搜集毒品交易的證據。
心底不是沒有遺憾,但是這些遺憾在平實的生活里顯得那麼不切實際。他想,一間房子,一個女人,將來還有一個孩子,這才是負責任的夢想。
他克制著,並且以為可以永遠克制下去。
米倍明來找他,請他幫忙調查趙麗的死因。其實沒有那麼復雜,他以為伍兵可以找到泉韻的監視資料,看看趙麗生前在泉韻接觸過什麼人。
伍兵一口拒絕,別說他不在其中接觸不到,就算身在其中,這種事也不可能答應!
米倍明說,你若不答應,我天天找文律師,她慈心,一定會答應。
伍兵想,文卿未必慈心,但是米倍明若是抬出顧問工作或者嚴律師壓她,怕是和以前一樣,又要屈從。
這種事,女人應該走開。他拎著米倍明的脖領子,拽到地庫,一拳打掉了他的牙齒。警告他,決不許在文卿面前透露半個字,也不許找文卿的麻煩!凡是跟調查有關的,決不許文卿知道半個字!
米倍明倒是硬氣,自己撐著爬起來,擦干血,點頭答應。
一不做二不休,伍兵聯絡上自己的戰友,是不是還可以加入?
那邊欣然,給他提供了很多幫助。
宋沙再次提出讓他去總部,這次,伍兵答應了。
但他還沒想好怎麼跟文卿說,就被俞露拎著去看宋沙如何欺負文卿。他去了,看到宋沙,其實不會動粗。
伍兵知道毒販子有多凶狠,會不會牽連文卿?可是,如果宋沙在文卿身邊,那俞露他們會不會投鼠忌器呢?
回家,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們分手了。
在宋沙那里,伍兵做出了一系列的決定,激怒了俞露。按照他的計劃,宋沙和俞露會提前攤牌。可是,誰都沒想到,導火索竟然是文卿,更沒想到宋沙會向俞露妥協!
伍兵去看文卿,在病房門口,看到文卿笑著對宋沙說「好」,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傻。這麼努力,這麼賣命,不是為她嗎?難道結果就是把她推給別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麼肯定,也不再像以前那麼自信,這個世界似乎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雖然他早就知道,但是現在似乎徹底地顛覆了。
他可以接受貧窮,可以接受失敗,可以接受妥協,但是現在要來接受——
他甚至無法形容!
將女友——所愛之人拱手讓人?!
伍兵當然知道一切是咎由自取,可當文卿的笑容真的因別人而起時,他還是無法接受。他很堅強,但是扛不起這種失落。即使他想罵人,也不知道該去罵誰。
上天賜予他力量和勇氣,但是依然不足以讓他決斷——只能決而不能斷。他似乎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擔當這一切。
走出醫院,他告訴自己,這是無可奈何的。
走進宿舍,他酩酊大醉,這是難以接受的。
睡夢中,全是文卿的笑容,看著他,不說話……
宋沙當面宣布文卿是他的女友,伍兵不知道該如何恭喜。
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在後門看到神情恍惚的文卿,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那天晚上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他抱著她時的觸覺真真切切,好似夢中……
文卿在床上安靜地睡著,偶爾發出兩聲申吟,眉頭緊皺著,拳頭握得死死的。伍兵試圖去掰開,卻以失敗告終。他湊近文卿的耳朵,輕輕地說︰「文卿,是我,我在這兒。松開,好好睡……」
拳頭慢慢地松開,掌心邊緣是四個血紅的指甲印。伍兵伸手緊緊地握住,然後擁在懷里,無法放手。
清晨,晨光初現,伍兵醒來還想,昨夜做了個好夢。觸手軟玉溫香,才知道一切不是夢。閃念間,綺念消散,如今已是騎虎難下,稍有不甚,不僅坐實了俞露的懷疑,還讓態度不明的宋沙變成敵人……
恢復理智的伍兵迅速翻身下床,不小心踫掉桌上的藥盒。赫然是安眠藥,垃圾筐里有許多類似的小盒子,伍兵想都沒想,裝進衣兜,起身離開。
路過羊湯館,找到唐哥,請他代為照顧。
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這算是勇氣,還是膽怯。
在文卿面前,他似乎越來越不像個英雄。
伍兵看完宋沙交給他的資料,心里有些猶豫。這些顯然不全,除了販毒的,他曾親眼見到許多位高權重之人進出此地,在密閉的包間內有所勾當。此次他二人配合,取得的是全部的資料,宋沙現在只挑這些給他,難道還有什麼打算?
他吩咐弟兄們留心,發現宋沙和陳局走動頗勤。
俞露構陷文卿,以為可以讓他和宋沙投鼠忌器,沒想到宋沙居然不為所動。大難臨頭,自保尚且不暇,誰能去管別人?伍兵拜托戰友,定要為文卿洗清冤屈。
事畢,俞露伏法,卻要戴罪立功,但苦于手頭資料全部被人盜去,只能憑著些許殘余舉報。茲事體大,俞露伏法之事暫不外泄。伍兵卻已知道,文卿涉嫌為陳局洗錢,被提起公訴。幾天的快樂日子,轉眼愁雲慘霧。
伍兵去看望她,文卿倒是看得很淡︰你說得對,百般妥協,總有不得不服從的一天。以為濕了鞋子不要緊,時間久了,掉進海里都不知道。
王律師告訴伍兵︰不要緊,文卿做得嚴密,她始終是為嚴律師服務,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知道嚴律師和陳局之間的交易。
宋沙找到伍兵,同行的還有一個兄弟。他說,在某某胡同的一個館子里,看到嚴律、陳局和文卿三人在一起。伍兵不知道宋沙什麼意思,宋沙說,我會出庭作證,但是這件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希望你明白,人都有不得已,告訴文卿,別怨我。
幾天後,伍兵听說那個人醉酒駕車,在五環路上出了車禍,被一輛砂石車撞飛。
宋沙始終是宋沙,即使漂白,也只是換了身衣服。他的企業依然在運轉,也許有一天,他會真的變成干淨的企業,但是內心的暴虐恐怕是很難再改了。
可是,伍兵已經學會了沉默。
法庭上,他再次見到文卿。她沖他微笑,淡定的,從容的。
伍兵嘴角動了動,心卻無法輕松。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黑,什麼是白?
他是否已經開始濕了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