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殿下的水澤行宮一晃也有半月之久,這水澤行宮極大,雖不及青華大帝的東極雲宮金碧輝煌,卻雅致非凡。一入宮門,潺潺流水聲襲來,鳥語花香,如入仙境。雲霧飄渺間,若隱若現一墨色宮殿,是極規矩的建築。可遠觀總覺煙雨朦朧,晶瑩細珠結成雨簾,似宮殿前的天然屏障,可走近細看,卻發現一切只是虛幻,煙雨全無。
至我來此之後,卻再沒見到大殿下。我被分派到宮殿後側北側極偏的梨花園負責打理這片梨園。
「柳絮池塘淡淡風,梨花院落溶溶月」,老柳,我這可是享受到了哦。說來也巧,當日把我帶到這片梨花林,因正值寒冬臘月末,樹枝一片光禿,別說梨花了,梨樹葉也不見兩片。我斷是沒認出來這就是老柳心之所向的梨林。不過,雖說是梨林,可這般嚴寒,每日晚對著這光禿的樹枝,賞月卻毫無樂趣,反到覺得可怖。我掐指一算,估模著再過一月,才有那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老柳也莫難過,待我哪日得空,定帶你來觀賞一番。此處現可歸我所管,且輕車熟路,老柳倒是莫要客氣便是。
數日下來,我與這行宮中的仙侍仙婢倒還並不十分熟悉。主要怪責于我,我這院落實在是偏,幾乎無人造訪。況我又好吃懶做,不愛串門,只與膳房的幾位仙婢稍微熱乎一些。起初我有些別扭,每次前去定會用隨身帶的種子變幻出花束贈與她們,仙婢臉上微微紅暈會給我的伙食加餐加量,我甚是歡喜。可是後來,她們經常聚在一起爭辯誰的花束更嬌俏更美艷,面帶慍色,轉之甚至議論我是更歡喜她們間的哪位,有時竟爭得面紅耳赤,我幾次無意听到,便再不敢贈之。只見我的伙食有增無減,仙婢待我更加熱絡。
有日,听膳房的幾位仙婢說道大殿下最近為民間的旱災忙得焦頭爛額的,夜夜晚歸。我心想,等大殿下這段時間忙完,我定要去拜訪拜訪他,以表謝意。模出一顆種子,估模著將它變成哪種花束更適贈與大殿下。
不過這兩日,我也開始忙乎了起來。算算是該給這片梨林施肥啦。栽種花樹,于我而言,實在是輕而易舉,信手拈來。在桃花源,我栽養了多少花多少樹啊。我栽養的花草比某些人吃的飯還要多呢。
只是這滿園的梨樹,一望無垠,不知要多少時日才能夠施完肥呢。雖然說我有九十九年光景可以浪費,可是不過數日春之將至。我等得了,梨樹等不了啊。
遂我每日從早忙到晚,這施肥絕對是個體力活。為了能讓這些梨樹充分吸收養分,我還必須將冰封了整個冬天的土壤刨松。這樣每日下來,我都是腰酸背疼,貼枕難眠。只望有誰能給我舒松舒松筋骨,若是娘親在身旁,一定會心疼得不得了,給我捏捏胳臂,輕拍我的背脊,我便在娘親的懷里甜甜地入睡。想著想著,我的鼻腔一酸,眼眶便忍不住涌出暖流。不想則已,一想便再也停止不住,先是微微低咽,然後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哭得實在沒有氣力了,便不自覺地入眠。次日起來,全身僵硬幾乎無法動彈。
可能真是對這花花草草有感情,我竟覺得若是我自個兒歇息置他們于不理看,實為不仁不義,遂又爬起來繼續干活。日出而作,日落我還是作,時日無多,我必須趕在春天來臨之際,給它們做足準備。想來我這般懶惰之人,只有花草能給我動力吧。
終于趕在第一縷春風來臨的前夜,我澆灌完了最後一棵梨樹。我再也忍不住,倒在樹下,哭得稀里嘩啦死去活來。
若是此時有人經過,定會以為鬧鬼或是哭墳。
次日,我張開眼楮,才發現我竟在這叢林里酣睡了一夜。雖然全身沾滿了泥,頭發也雜亂不堪,慘不忍睹,可偏偏這夜竟是我離開桃花源後睡得最香沉的一夜。
很累。很愉悅。
梨園最里側的邊上有一個小小的池塘,無人問津。春風迎面,一池的冬雪化為春水,盈盈透亮,晶瑩剔透。我早就打算待冰雪融化,定要在此沐個美浴。但若以我如今這番,跳下池塘,一汪清池不出一會便會變成一潭黑水。
可是,我是個目光短淺毫無遠見之人。及時享樂,及時享樂。遂悻悻然,回屋取了身干淨的衣裳,便向小池塘蹦去。
只是簡單做了個結界,我伸手探了探水,水的寒意還未消退,清涼冷冽,十分刺激。我迫不及待地摘簪拆發、寬衣解帶,只著一件薄如紗織的內襯。伸出腳丫子撥弄了幾下池水,水中蕩起幾層漣漪,我蹲身坐在池邊,把兩只腿都伸進了水里,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倒也不怕冷,只覺得怯意。好似數日來的疲憊好像突然間全然消散。我慢慢往下探身子,發現池水並不很深,只是吃到胸口處。遂我放開手腳,小心地在水中走動,冰涼了池水撞擊在身上,映著薄薄的陽光,水光瀲灩,沁人心脾。我剝去身上最後的束縛,盡情享受此時此刻。
全然不知道不遠處一道目光已靜靜停留了須臾。
其實這片梨林是大殿下最愛獨處的處所。不過幾日,便要來此處散散心、賞賞月。只是最近要事纏身,連半點空閑都抽不出。遂留得這片梨園十分寂寞。
昨日終于潤澤了最後一方水土,大殿下想到的便是定要來著梨園走走。他還隱約記得那日他在父皇的宴席上撿回來一青袍少年,他便讓他照看此處。
這片梨園已經空蕩了數萬年光景,自從,穗濃離開之後。之前這片梨園一直是她親自照看。她知道他深愛這片梨園,便親自為他呵護這塊園地。雖然,她知道他對她只有責任,並無愛意。
四萬年前她嫁與他,當他撩開她的紅頭帕時,那雙眼眸,溫暖和煦,卻沒有一絲愛意。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她以為這只是因為他們互不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成的婚姻。
可是,那麼多年了。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有變過。他對她體貼,說話溫軟,呵護備至。可是,卻並不是愛。
然而,她卻深愛著他。從第一眼,他溫暖的笑便觸動了她內心最深處的那根弦,他知道,他其實很寂寞,他的微笑只是為了自我保護。
她告訴自己,我一定會讓他愛上我的。
可是,一萬年光陰,足足一萬年光陰,還是徒勞。溫柔,卻不愛。比冷漠,不愛,還要殘忍百倍。
直到香消玉殞,她都沒有等到他的那句「我愛你」。
為他細心呵護的這片梨園,他投以的也只是感激。
他亦一直知道她對他的情深意重,可是,卻始終愛不上她。他無數次試圖說服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傾其所能,對她溫柔。他希望他能把讓她走進自己的內心,卻不由自己。當她身患重疾,卻不忘他的那片梨園,松土,施肥,澆灌。
他看得到她的一片冰心。
可是。可是。
那日她香消玉殞,那漫園飄雪的梨花,似乎在流淚,在向他哭訴。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愛我。
她離開之後,這片梨園卻一年不如一年。結的梨也日漸酸澀。他又忙忙碌碌,無暇打理。直到那日那綠袍少年對他說︰「我最擅長的就是栽樹種花了。」笑顏如花綻,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發光。
他便把它托付于他。本不報什麼希望,只是,因為少年臉上滿滿的神采。
「原來是,女兒身。」大殿下微微搖了搖頭,嘴角若隱若現的笑意。
從院門進來,需半個時辰多的功夫才能走到院末。他一進門便十分詫異,每棵梨樹下都一絲不苟地松過土,而且都施好了肥。一路走來,他簡直不敢置信,他本不對那少年抱多大希望,沒有想到這碩大的梨園,竟沒有一點疏忽。他歡喜異常,掩不住地笑意,想找到那少年。
可走到院末,卻依然不見那青衣少年。耳邊傳來似有若無的流水聲,他循聲而至,卻發現小池塘有結界。不知是施術人仙力有限,抑或是一時疏忽。這簡單的結界對于他這樣仙術高明的仙人恍若透明。
他一眼望去,一個美麗的側面。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冰肌玉骨,膚若白雪。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嘴角彎起的弧度,似比弦月還要動人,眯起的雙眸,比星辰更要閃爍。上下輕輕拍打清水的雙臂,細柔無骨,玉雕冰琢。甜甜的笑聲,如山澗清泉,咚咚歡暢;又如霧中荷香,幽然不絕。
他,痴了。
直到一陣涼風襲來,拂到水靈靈的肌膚上,「好冷。」邊是抱怨邊是嬌笑,甚是享受。
他,回過神來。
「原來是女兒身。」
臉頰爬紅。心中似有某處被隱隱掀動,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竟挪不開視線,久久地停留在她笑靨如花的側臉。彎彎的嘴角,彎彎的眼眸,彎彎的耳朵,彎彎的鼻翼,彎彎的眼眉,彎彎的下顎,勾人魂魄。
望著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美好。有暖流浮上心頭,慢慢地,流向四肢,流遍全身。好像望著她,就望著了他的整個世界。
直到。她玩累了。正要從水中起身。
他驚慌,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孩,怯怯捏了個訣。
逃之夭夭。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我心滿意足地從水中爬起,讓涼風吹盡全身。全然不知剛才被人偷看了個盡。于我而言,這是在不過的一塊無人問津的避世之地。從梨園外走到這最里面來,需要半個多時辰,誰如此有閑情逸致。遂剛剛下池前,我只是順手結了個界,毫無防備。
我著一襲白袍,宛若一翩翩公子。看著水中的倒影,腦中竟冒出了一個月前在南天門外一面之緣的二殿下。他的面容清晰可見,冷峻孤傲。熟悉得很,就好似他是我最熟悉的人一般。可是,我與他只見過一面啊,匆匆忙忙,為何我卻可以憶得如此清楚。
甚至于曾經有好幾個夜,他都出現過在她的酣夢之中。
一陣涼風,我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