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技花樣畫羅裙。
衛國康順十九年春,太子慕容昭愍年方十五。當朝天子慕容祈德頒《選皇太子諸王妃敕》,命百官舉薦十歲以上嫡女、妹、佷女、孫女以為太子諸王選妃。
其間爾虞我詐幾分,玩弄手段些許。經重重選拔,終柳暗花明。御花園內,奼紫嫣紅,爭芳斗艷。正所謂皇帝他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低枝。果然果然。台上台下皆是百花斗艷。
端坐殿首的自然是康順帝慕容祈德,金冠雲袍,神色愉悅,眼眉含笑。左側,皇後雲氏撒金繡百子緞袍,頭點翠滿鈿,金珠垂鬢,華麗非凡。
殿下,太子慕容昭敏,二皇子慕容昭鉑,三皇子慕容昭融位列右席。大將軍安西王,右相白孟常,左相齊楚成位列左席。其余眾臣亦分列其位。雖名為選皇太子諸王妃,實也為其他眾臣選妻納妾擇媳,一舉多得。
皇後雲氏雲香儀乃當今聖上之師前太傅雲香尚之女,正所謂外戚當權,坐位不穩,但雲香山已辭官近十載,安安穩穩逍遙日子,不理朝事。而右相白孟常乃重商輕政之人,自為當朝右相後,規規矩矩,毫無越庖代俎之嫌,且為國庫貢獻頗多,非議甚少,故右相之位堅不可摧。齊楚成乃一介儒生,出生貧寒,確是靠一己之力考恩科,中狀元,雖步履維艱,但步步為營,為主出謀劃策,排憂遣難,當今之位亦來之不易。遂衛國上下,一片祥和。
此次選秀,左相獻一女,齊嫣。俊眉修眼,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而右相白孟常多出子,白孟常膝下三子一女,小女兒年僅七歲,未有資格參選。遂此次選秀,毫無包袱,倒是家中三子初長成,上門說親之人絡繹不絕。
殿前,歌舞升平,
樹叢後,兩小兒正目不轉楮窺視。兩雙眼楮瞪得溜溜得圓,一雙眸若冷星,一雙眸若琥珀。九歲的五皇子慕容昭鼕,五歲的六公主慕容昭石。
「冬瓜,你說父皇這又是在作何?」女孩言之灼灼,用肘頂了頂比她高出半個頭的男孩。
「我听皇兄說是為他選妃。」男孩老實回道。
「選妃作何?」女孩繼續追問。雖是年幼,卻已隱現傾國之姿。
男孩撓了撓頭,這問題他當初也問過皇兄,皇兄也是撓撓頭,欲言又止,最後與他說道,多個伙伴。他學皇兄狀,與女孩道︰「多個伙伴。」
「多個伙伴?」女孩手指漫不經心地繞弄絲帕,不假思索,「大哥哥的伙伴還不夠多呀。二哥哥,三哥哥,四哥哥,還有冬瓜,還有六個哥哥,還有……」女孩手指已經用盡,卻怎地也數不完。抓過男孩的小手,掰弄他的手指,接著往下數。
慕容昭鼕是那麼多個哥哥中,與她最親的一個。慕容昭鼕乃皇後所出,而她卻是容貴妃所生。容貴妃傾國傾城,乃衛國第一美人。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可紅顏命薄,誕下她後,因大出血,搶救無能,遂與世長辭。慕容昭石生而無母,遂過繼于當朝皇後而養。皇帝甚是寵愛容貴妃,貴妃斃,便傾其愛于女。巧那慕容昭石與容貴妃有七分相似,且玲瓏可人,故皇帝更為疼惜,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看在眼里怕丟了,確是掌上明珠一般。也因此,皇帝來皇後的長樂宮甚頻,皇後眉開眼笑,欣喜若然。視小公主如己出。
而雲皇後為皇室血脈添有兩子。長子便是皇太子慕容昭敏,次子則是四皇子慕容昭鼕,也即慕容昭石口中的冬瓜。皇太子今年十五,長慕容昭石十歲,且貴為太子,身負重責,為父分憂,為國事操勞,人中龍鳳,深得人心,皇上對其甚為歡喜。慕容昭敏很是疼愛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卻因接觸不多,與其並不十分親熱。而四皇子慕容昭鼕,天資聰穎,小小年齡文韜武略頭頭是道,且眉清目朗,清逸出塵,只是性格略顯冷僻,不善人際,對眾人皆敬而遠之,點到即止。所以,並不為人所看好,反得一身輕松。倒是與慕容昭石,十分貼心。
說來也有一番由來。
初見慕容昭石時,冬瓜才不過四歲,也是頑皮年紀,卻不好玩耍,遂雲皇後便讓他看著妹妹。他自然是很不耐煩,尤其慕容昭石極愛哭鬧,甚是擾人。可萬萬沒有料想到,慕容昭石學會的第一個字,竟是「哥哥」。即便孩子再怎麼冷傲,卻並非鐵石心腸。見到如此可人的小女圭女圭,難免忍不住逗弄幾句。
慕容昭石每次睜著圓溜溜的大眼楮好奇地望著他時,他總忍不住哄她說︰「叫哥哥,快叫哥哥。」先是好言乖哄,可慕容昭石不明就里,還是圓溜溜著眼楮望著他,他急功近利,捏她肉呼呼的小臉威逼利誘,慕容昭石寧死不屈,還是一副無辜至極的神態,冬瓜憋得臉都紅了也換不來慕容昭石一句甜言蜜語,他就去推攘慕容昭石的小胳膊小腿。慕容昭石自然經不起這樣折騰,起初只能哭嚷,可他一哭嚷,冬瓜就一把把她抱著,冬瓜一四歲男孩又怎會抱人,橫著兩只胳膊緊緊環著慕容昭石的背,小嬰兒的小,小腿都沒有支撐,只能任其擺布。冬瓜又深怕把她摔傷了,所以把她箍得死緊死緊的,小嬰兒哭得更加上氣接不了下氣。幾番折騰,小嬰兒實在是怕了他了。終于在有一次他又要抱她的時候,口齒模糊地呢喃道「哥」。可沒有料想到,這一開口不要緊,竟把冬瓜樂壞了,遂抱起她原地打轉轉,小嬰兒只得淚眼汪汪,悔恨不已。
可以說,慢慢成長中的慕容昭石就是慕容昭鼕實打實的跟屁蟲。哥哥長,哥哥短,此時的慕容昭鼕听到‘哥哥’再不驚喜,反而頭大,避之不及。可咱們小丫頭堅定不移,絕不收斂。雖常是熱臉貼人冷,但我們的小丫頭樂此不疲。有道是鍥而不舍,金石為開。在小丫頭的軟磨硬泡之下,冬瓜終于被俘虜了。當小丫頭翻身為主後,再不是哥哥長哥哥短了。而是……
「哥哥,你的名字好是復雜。那最後一個鼕字是何意?」小丫頭正裝模作樣執筆寫字。
「‘鼕’字同‘冬’。」慕容昭鼕接過慕容昭石的筆將‘鼕’‘冬’二字寫于紙上,教妹妹認字。
「咦。這個是‘冬瓜’的‘冬’嗎?」。小丫頭若有其事道。
「對呀。‘冬瓜’的‘冬’,‘冬天’的‘冬’都是這個‘冬’。」慕容昭鼕解釋道。
慕容昭石轉溜著那雙琥珀色的大眼楮,鬼靈精的模樣像是在打什麼注意。清了清嗓,道︰「慕容昭鼕听命,今日本公主便賜予你名‘冬瓜’。」
慕容昭鼕知道她又是捉弄他,瞪大眼珠子想要嚇唬她。只見那慕容昭石瞬間從趾高氣揚變成小鳥依人,嗲呼呼地輕搖慕容昭鼕的胳膊。慕容昭鼕看著她嬌滴滴耍賴的模樣,只道是配合配合她就好︰「謝公主恩賜。」
于是乎,這個冬瓜的名號,便伴了慕容昭鼕一生。
後來也不知慕容昭石又玩什麼花樣,一日,慕容昭石不知從哪個清池順手牽羊回一塊淡粉色的鵝卵石,鵪鶉蛋大小。她笑得神秘兮兮地扒開冬瓜的手,硬塞給了他。言之鑿鑿道︰「冬瓜,這顆石頭就代表我啦。你要代我保管好它。」然後接著說,「以後你就叫我石頭,我就叫你冬瓜。」琥珀色的眼眸璀璀照人,熠熠生輝。看著她那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慕容昭鼕只得無奈地收下。
原來只是慕容昭石每每喚慕容昭鼕‘冬瓜’的時候,都愉悅非常,就好像他是她的專屬寶貝一般。她十分歡喜,非要慕容昭鼕也有,遂十分自以為是的叫慕容昭鼕也這般喚她。
不曉得慕容昭鼕到底是否情願,但他確實在往後的日子里一直就這樣喚她,又覺得她是個小不點兒,遂自作主張在「石頭」前硬加了個「小」字。
剛開始,旁人听著,有覺不妥,好言勸其改之。可慕容昭石又使出她那發嗲討乖的功夫,把父皇逗得笑得合不攏嘴,最後得了父皇默許,也再無旁人制止。
有人說,有女如此,幸哉樂哉。可亦有人言,紅顏禍水。
男孩不厭其煩,任女孩掰弄自己的手指,桀驁不馴的眼眸卻疑有溫順的色澤。直至把男孩的手指掰數完,女孩還意猶未盡。覬覦地瞅向男孩的靴子,嘴角哈喇子搖搖欲墜。顯而易見,他想借他的腳丫子接著數數。
男孩沒好氣地瞪了女孩一眼,伸出兩只小手,捧起女孩的小臉瓜,惡狠狠地低聲凶她︰「不準再看了。」
女孩抬起眼眸,圓溜溜的大眼楮先是一驚,立刻又彎成兩道笑眯眯的月牙兒,嬉皮笑臉地瞅著他似有嗔怒的眸子,兩頰肉呼呼的小臉蛋因為嬉笑柔柔地拱起。「冬瓜。你以後能否不選妃呀。」
男孩詫異無語,冷星般的眼眸是看不透的色澤,似明若黯。
「冬瓜有小石頭陪著夠了呀。」女孩自戀得驚為天人。兩只柔軟溫熱地小手附在男孩的手上,趴在上面賴皮得慵懶。
冷星微顫,似有雲彩飄過震懾了它的光芒。陡然才知,那並非雲彩,而是一雙更璀璨的眼眸,有琥珀玉的熠熠光澤。
女孩還是笑嘻嘻得可人。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柔柔地小手溫暖入心,男孩堅定而不移,言之鑿鑿,淡淡哽咽︰「有小石頭為伴,冬瓜此生足矣。」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千里,兩小無嫌猜。
女孩滿足而笑,小手扒住男孩的手,學著男孩的腔調,似模似樣,道︰「那我亦不選妃。」
唉,還是那般眉眼如弦月般彎翹。男孩只得無奈而笑。
不過,這般胡攪蠻纏,即便皇上再如何疼愛有加,呵護備至,終歸也是有惱羞成怒的時候。慕容昭石六歲,慕容昭鼕十歲。
一日,慕容昭石鬼鬼祟祟鑽回閨房,故作正經,卻掩蓋不了眼中興奮至極的神色。小姑娘屁顛屁顛跑到梳妝台前坐下,從懷里掏出了一把大剪刀。這是她適逢小宮娥出外洗衣,溜進小宮娥房間,在一團針線中模找出來的。
昨日看小宮娥慢條斯理做女紅時,用這個東西「喀嚓」一下,就可以將紅線剪斷。之前她試圖讓宮娥姐姐借自己玩玩,宮娥姐姐就是不肯,軟磨硬泡外加苦苦哀求,宮娥姐姐就是咬著不放。遂只得出此下策。
她的小手握了握剪刀把手,把手處的鐵圈極大,她的小拳頭將將可以穿過。慕容昭石小心翼翼地一手握著剪刀柄,另一只手五指並攏,嘗試著往鐵圈環里套,極為輕松。來回幾次,她玩得不亦樂乎。這才想起了她的正經事。
她回想起宮娥姐姐昨日拿剪刀的姿勢,照葫蘆畫瓢,十分費勁,卻一只手怎也沒法將刀刃分開,只能兩只手一手握一剪刀把手,咬牙切齒了半天,終是分開了刀刃,還把自己驚了一驚,遂又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
咦,宮娥姐姐用它來剪紅線的,可是她這哪有紅線。舉目環視四周,卻不見有一根一根細細長長的東西。耷垂了小腦瓜,懊惱了須臾。正當她準備開始第二輪鋪地式搜尋時,卻恰巧瞅到了銅鏡中的自己。垂順在耳邊,細滑至脖頸的不正是又長有細的東西嘛。她又是驚,又是喜,琥珀眼眸中熠熠眨巴著狡黠的光。
先把大剪刀放下,她便開始拆自己的小辮子,手腳不麻利,只得胡亂往前擼。頭發絲全跑到眼睫前,疏疏密密地垂吊著,像個小瘋子一般模樣,眼眸卻亮的不得了。又悻悻然抓起大剪刀,好不容易才將它展開,小心翼翼地瞄對了半天,才將一小撮發絲擒在了兩刀刃前。雖這行為倒是魯莽,但她做得有模有樣,一絲不苟。她兩只小手輕輕地抓合把手,微微有些害怕。只听細微的「喀嚓」聲,不痛不癢一撮柔軟女敕細的黑色細長物,直直滑過她的雙膝,掉在了地上,癱軟柔懶得如她一般。
慕容昭石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不已,樂不可支。小臉蛋通紅通紅,還假意捂著小嘴巴壞笑。然後又開始反復剛才那搗蛋的行徑。
可想而知,當她終于被宮娥發現的時候,大伙目光中的驚慌失措魂飛魄散大驚失色魂不附體心驚膽顫毛骨悚然……
她那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就跟狗啃的無兩樣。幸而她做事謹慎小心,遂未受什麼傷害。
可今日絕非她的黃道吉日,她注定了要遭殃。皇帝一下早朝,便過來探她,而她的母後,自然隨伺其左右。看到她被領上來時的如此情景,可想而知,他的父皇是如何怒發沖冠,如何青筋暴起。而她的母後又是如何怒不可言,花顏失色。而她的冬瓜,亦用手遮著眼楮,實在看不得她如今慘不入目模樣,無可奈何。
她見眾人百感交集的神情,已自知闖了大禍。切切諾諾地耷拉著腦袋瓜,兩只小手垂在大腿外側,暗暗摳撓衣裳上的紋理。靜待她好爹爹的懲罰。
果不其然。
掌手二十下。並于十日內,抄弟子規百遍,且背誦之。
慕容昭石兩只小手掌心向上,粉粉女敕女敕,討巧可人。康順帝惱羞成怒,接過竹條。站在她的正對面。慕容昭石腦袋垂得極低,就快埋進胸腔一般,上齒緊緊咬著下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硬是強忍著,小臉蛋憋得紅撲撲的。兩只小肩膀因為本能的害怕,緊緊繃著。她知錯了,她不該偷宮娥姐姐的剪子的。恰恰沒有料想到,父皇會惱怒成這般模樣。
康順帝望著她粉女敕的小手掌,卻下不了狠心。打在兒身,痛在父心。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狠狠閉上眼,咬著牙,一竹條拍了上去。慕容昭石並沒有躲開,只听竹條「啪」,緊隨著便是她不爭氣的眼淚珠子涌出眼眶,嚎啕大哭。
眾人見狀,想要規勸皇上。尤其是慕容昭鼕。看著小石頭痛成這樣,他恨不得父皇打的是自己。雖然自知小石頭這次錯的離譜,卻怎地也舍不得她受罰。遂正欲向前一步,為其求饒時,後頭皇兄攬著了他的肩頭,阻擋了他。他轉頭視之,只見皇兄使眼色要他莫輕舉妄動。否則火上加油,不但救不得小石頭,還得連坐,甚至小石頭還得被加罰,那可了不得。
確實,目前狀況,母後也怒成這般。往日小石頭出了什麼紕漏,母後也會為其討巧阻攔幾句,便敗了皇帝的火氣,不再追究。可,今日這事,實在是鬧大了。
康順帝剛舉起竹條再欲下手之時,慕容昭石的哭泣又升高了一度,那張哭得上氣不接小氣,眼淚縱橫的小臉,讓人實在下不了狠。康順帝把竹條往地上一甩,眾人以為就此作罷時,怎料他揚言道,「李忠誠。接著給我打。」
貼身太監李忠誠為難至極。一邊是主子最疼愛的小公主,一邊卻是要責罰她。他自然知道待主子氣消,定會心疼得不得了。那時他便里外不是人了。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李忠誠。你是要抗旨不尊?」康順帝的兩道濃眉倒插入目,隨時都要遷怒他人。李忠誠忙撿起落地的竹條,怯生生的雙手打顫顫,走至渾身顫抖、肩頭抽搐的小石頭跟前。他窩著胸,不知所以地呆站著。「給我打。」康順帝喝道。
李忠誠顫顫舉起竹條,考慮如何拿捏氣力。卻又听到耳邊喝道︰「重重地打。」他只覺竹條橫掃空中,有「咻」的一聲低吟,然後便是「啪」的一聲脆響,伴隨著小石頭泣不成聲的哭吼。
就這樣接連幾下,眾人大氣不敢出,小氣不敢入。小石頭單薄的肩背,看得大家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李忠誠每打一下,就要看一眼康順帝眼色。直至康順帝喝道︰「接著打。」他才敢再下手。就在打了第十二下的時候,康順帝終是看不下去,揮袖而去,留下一干人等,不知如何才好。李忠誠趕忙收手,尾隨皇帝,見他老人家並無怒斥他,便招呼其他隨從,伺候皇上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