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兒,是楚清嗎?」。藍若廷卻是漠然一笑,「是那個在楚府血案中無辜死去的孩子嗎?是那個楚將軍與四房夫人所生的孩子嗎?」。她一臉無辜,然而卻字字如針,刺得天宇婉體無完膚。
「清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竟會發展到如斯地步……如若我知道,定不會這般……」淚,順著她臉上歲月的紋路中下來。
藍若廷凝視著眼前的人,忽而覺得她很可憐。背負了這樣的悔恨與自責生活了一輩子,華貴的外表下是顆早已死去的心。
她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藍若廷見她這般,內心卻絲毫沒有動搖。她冷冷地掃過她頓時蒼老了的面容,聲調平靜,「是你聯合王燕芸將楚宅的人置之死地,是你這個妒婦,狠心殺害了玉溪與她的孩子楚清。」
天宇婉的思緒早已陷入了混亂之中,面對藍若廷毫無頭緒的質問,絲毫反應不過來,只是喃喃道︰「當初,我怎生料到王燕芸會如此狠毒,竟會奪去他們的性命?你以為,我願意嗎?」。
她忽而從掌心里抬首,一雙含淚的眸子瞪圓,對上了藍若廷。她雙手死死抓住她的雙臂,「楚杰是我的相公,是我的天,是我一生所愛的人,我又怎會想置他于死地?」她哭得聲音都沙啞了卻還不自知,「這一切都不是我所想要的……想當初……我不過是想給那玉溪一個教訓罷了……」
「一個教訓?」藍若廷不由冷笑道,「一個教訓便是全宅上下數十條人命。這個教訓也未免太昂貴了……」
天宇婉的手無力地垂落。她雙目失神,恍若回到了那個時刻,「那時候,我很彷徨。在那個時候,王燕芸便出現了……」
「她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血玉璧。」藍若廷遙想起當初宅子里頹然凌亂的景象,心下一陣悲涼。
天宇婉一听血玉璧,眸光閃過一抹光芒。她將目光重新落在藍若廷的身上,那混亂的心神瞬間定了下來,一雙眸子警惕地瞧著藍若廷,一種屬于公主獨有的高傲與霸氣便油然而生,「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藍若廷此刻卻是不由佩服起天宇婉的冷靜。她竟能在這般短的時間里回過神來,將注意力落在她的身上,那種皇家的氣魄竟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流失。
藍若廷斂了斂心神,不怒反笑,「我是你的干兒子,藍若廷。」她頓了頓,唇邊的笑容愈發森寒,「也是,楚清。」
天宇婉臉色一白,身子像是被抽光了力氣一般,無力地滑落在椅子上,一雙眸子怔怔地盯著眼前之人,似是要看出她的倪端。
藍若廷對她的神情視而不見,只是自顧自地尋著個位子坐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衣擺,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倒了盞茶。她凝視著茶盞里在熱水中緩緩舒展開來的茶葉,語氣不悲不喜,「這衣服的顏色,是我娘親平日里素愛的。」
天宇婉欲言又止,雖話到嘴邊,但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大難不死,不過是上天憐憫,讓我在山上跟了師傅學了一身的功夫,也躲過了滅門的慘案。只是,可憐了廚子的孩子,倒讓她做了我的替罪羔羊。」藍若廷復又道。
天宇婉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的手顫巍巍地想要覆上藍若廷的手臂,卻最終抽回了手。
藍若廷卻自顧自地說,
「如若我猜得沒錯的話,那時血洗楚宅的人,是‘蝶影’吧。」她輕描淡寫,恍若只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往事,「而王燕芸的目的,不過是那塊血玉璧罷了。」
天宇婉苦澀一笑,「那時候,王燕芸與我說了可以一箭雙雕的法子,我便鬼使神差地信了她的話,偷偷在送去楚宅的酒里下了藥。那藥也不過是些蒙汗藥。我起初以為王燕芸找了些人來恐嚇楚宅的人,能讓玉溪知難而退。我又怎會料到……她竟然……竟然……」
說到此處,她便無法說下去。
藍若廷卻絲毫不把她放在眼里,便接著說道,「王燕芸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只是……」她語氣一頓,一雙眸子閃過一絲狠絕的光芒,「不過,你終究是殺了他們。你這個殺人凶手。」
一字一句,仿佛在凌遲著天宇婉的心。
終究,她還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藍若廷的手,「讓我贖罪……往後的日子,便在這府里過吧。我定會妥帖照料你,免得你在外漂泊,進出朝堂……」
藍若廷卻決絕地抽回了手。她冷冷地掃過天宇婉的面容,聲音寒徹心扉,「如若想要贖罪,便替我救出天宇凡。」
天宇婉有些錯愕,竟是沒料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
藍若廷瞧著她的神情,心中盤算著如若她不肯幫忙後的應對法子,卻不料她一口應承了下來。
「我對不住你的娘,這是我的罪孽。我種下的因,便會得到如今的果。」天宇婉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我會護天宇凡周全,你且放心吧。」天宇婉若有所思地回道,想必也是有了計較。
藍若廷听罷,起身,欲離開,那手卻被天宇婉抓住。
她垂首,平靜地看著那婦人,忽而只覺她不過是一名蒼老的老人,一名早已失去了光澤與稜角年邁的老嫗。如此蒼老,如此不堪一擊。
「我……只想要听見你說原諒我……」天宇婉的眸子里泛著淚光,帶著乞求的語氣。她下意識地滑落于地,雙膝觸地,一雙手死死地拉著藍若廷的衣擺。此刻的她早已褪去那華貴的外表,舍棄了她的自尊。她的一輩子走在無盡自責中度過,在愧恨中翻騰,備受折磨,卻又無法月兌離苦海,只能沉浮。
然而,藍若廷卻沒打算讓她在這苦海里解月兌。
她的恨,無法平息。
「妄想。」
她要讓她這一輩子都無法釋懷,這一輩子都要背負殺人凶手的罪名,要讓她在愧疚與自責中度過殘生。
「清兒……」天宇婉的聲音沙啞,似是在壓抑著某種瀕臨崩潰的情緒。
藍若廷冷冷地盯著天宇婉那憔悴的面容,
「喚我的名字。你。不。配。」
說罷,藍若廷便決然地抽出自己的衣擺,轉身,毫不遲疑地踏出房門,躍入無邊的黑夜之中。
天宇婉只覺四肢百骸都傳來了徹骨的寒冷。她的生命,恍若在這一刻便被消耗殆盡。她的罪孽終究無法得到救贖。這是她的命數。種下如何的因,便會有如何的果,她無法逃月兌。即是無法逃避,就去面對吧。
誦經念佛,不過是希望能減免她的罪孽。只是,楚清無法原諒她,她便永不會解月兌。如此,她就親自結束她所犯下的所有罪孽。這個果,由她去承受吧。
藍若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大帥府。
她只覺得疲憊,漫無邊際的疲乏感席卷而來。
手臂上的疼痛也抵不過心殤。
疼痛一絲一絲蔓延,然而藍若廷卻只是怔忡地坐在塌邊,絲毫沒有丁點反應。
她本應感到痛快,本應感到愉悅,而如今卻不知為何,內心沉甸甸的。
桌面上的燭火搖曳。
白色的衣角掠入眼簾之內,鼻息間傳來一陣竹香。
天宇翔坐于她的塌邊,小心翼翼地為她掀開廣袖,只見那白色的棉布早已染上了幾點猩紅。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眼前之人從不懂得憐惜自己。
「適才你走得急,就連藥都沒有帶走。」天宇翔毫無波瀾起伏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
藍若廷故作輕松,笑著道︰「難不成適才你隨著我去了楚府?」
天宇翔沒有說話,然而手上卻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為她掀開白色的棉布,又從廣袖里掏出一個小瓷瓶,輕輕地為她倒上藥粉。
「你知道嗎?冰山,我今天真的很高興。我終于說了,把這個壓在心里很久的話都說出口了,心里真不知有多舒暢呢。」藍若廷唇角帶笑,眸光落在桌上搖曳的燭火上。
「笑不出來就別笑,難看。」天宇翔沒好氣地說道。
藍若廷轉首,笑容凝滯在唇邊,「冰山,你少自以為是了……」
然而她的眼眶卻紅了,眼楮一陣酸澀。
天宇翔抬眸,對上了她微紅的眸子,嘆了口氣。
天尚微亮,藍若廷便被街道上嘈雜的敲鑼聲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卻听見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藍若廷起身披衣,方一開門,便見老管家一臉驚色,「糟了糟了,賢王下獄游街,宮門前問斬……」
什麼?
藍若廷尚未來得及穿衣整頓,就沖出了大街。
只見街上被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因著有官兵開路,這大街上方讓出了一條道路,讓囚車通過。天宇凡身著囚衣,神色如常,恍若坐在溫軟的馬車里頭轆轆而過。只是他的臉略顯憔悴,雙頰微微凹了進去,有些消瘦。
藍若廷淹沒在涌動的百姓之中,以至于他無法看見她。她環顧四周,百姓或面露悲戚之色,或痛哭流涕,或憤慨萬分。情勢之混亂,竟成為了藍若廷的屏障。
天宇婉那步棋走得太過兵行險著,如若有個差池,看怕她與天宇凡都會永無翻身之日。這樣一來,她便劫法場。破罐子破摔,她即便是流落天涯,也絕不會讓他這般死去。這樣堅定的信念,她也不知道來源于哪里?也許是她想要償還上一輩子欠他的,又也許是她對他尚且有著真情。她無法分辨。
她隨著人流,跟在囚車後面,一雙眸子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囚車緩慢地前行。
走了一上午,一行人方到宮門之前。斷頭台之外的圍欄處,早已人滿為患。人頭聳動,藍若廷透過錯落的人頭縫隙,看向那斷頭台上的男子。
他頭發微亂,一雙眸子露出淡定的神色,處變不驚,雖身著囚衣,然而他身上所散發的凜然正氣卻依舊。他微微昂首,整個身子沐浴在初露的晨曦之中,一種屬于王者的霸氣油然而生,竟是無人敢上前。
百姓們面露憂傷,有些婦孺早已忍不住哀泣了起來。看著百姓們的反應,便知天宇凡甚是深得民心。他在朝堂之上,雖無權無勢,然而他心胸卻裝滿了這天下,為百姓所憂。如若他朝一日成為帝王,那麼他必定是一位千古明君,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所以,為了他,為了這天下,她斷不能讓他就這般白白失去性命。
思及此處,藍若廷不由握緊了拳頭。
只見刑部尚書一身朝服,緩緩走上監斬台。他的目光掃過跪于斷頭台之上的男子,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便見一女子手執菜籃,盈盈而來。
那女子容姿清淡,卻有一種淡雅平易近人的氣息,想必,這位便是他府中的侍妾。他府中有侍妾,她早有耳聞,只是不願去想罷了。
今日一見,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那女子一身素衣,跪于天宇凡身前,打開菜籃,講里面的飯菜拿出。那女子神色悲戚,卻隱忍著眼眶中的酸楚,靜默地為天宇凡喂食。
俗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然而此時,她卻依舊前來為他送行。這樣的女子,他又怎能忍心辜負?
天宇凡垂首,默然地咀嚼著那女子送來的飯菜。那泰然優雅的神態,一如他在府邸飯桌之間品嘗著珍饈。
吃了幾口飯菜,監斬官便示意一旁的士兵上前領那女子離開。
女子見狀,那隱忍許久的淚水終究奪眶而出。她一手執起菜籃,掩面而去。
天宇凡臉龐微側,似是想要看清身後圍觀之眾。奈何他背對著圍觀的百姓,視野夠不到,最終只能作罷。
監斬的刑部尚書,面露惋惜。
他一手夾起置于筆筒之眾的斬字令牌,復又抬首瞧了瞧天色,本想再拖延些時間,奈何天不由人。他嘆息著搖首。
天宇凡抬眸,對上了監斬的刑部尚書,淡淡一笑,示意他且放下心。
藍若廷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上。
這王命遲遲不來,恐怕,天宇婉這步棋子是失敗了。
藍若廷拳頭緊握,一手覆在腰間的劍柄之上。她的雙眸死死盯著斷頭台上的人兒,丹田里的真氣開始運行。
劊子手一手拿著鋒利的大刀,一手拿著烈酒。一口喝下去,便對著那刀刃噴了出來。
明晃晃的大刀刺得眼楮微疼。
「斬!」
監斬官臉一側,于心不忍,又無可奈何。
手中的斬字令牌應聲而落,揚起了灰塵。
那劊子手手執屠刀,高高舉起。
天宇凡徐徐地閉上了眼楮。
耳邊傳來了刀刃劃過的呼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