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余波未平風浪起
天黑了，阿旺蹲在門外，一直不敢進來。老人垮著臉坐在桌子旁，嘴里有一搭沒一搭抽著前兩天七叔拿過來的黃煙。
老婦人搓著手坐在鍋台背後，望著家里那暗暗斗氣的一老一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閨女打從醒來後，做事一向有分寸，這次到底是犯了什麼糊涂，竟把一個大男人往家里帶！
這以後在人前還怎麼做人，村子里的那些女乃女乃們又會怎麼說？今兒過後，馬家丫頭帶野男人回家的事兒還不傳遍了，東講一句，西罵一句，唾沫星子還不得將她家閨女淹死？
「爹不管你用什麼法子，馬上將那男人送走，反正爹是不會讓他在咱家呆著！」老人態度強硬。
甄肥肥不說話，但她的態度已清楚的表明她留人是留定了。
「閨女啊，你就听你爹的，將阿旺送走。你又不是不曉得，今兒那些人說的話有多難听，你爹又是最愛面子的，你這樣隨隨便便把一個大男人帶回來，你讓他那張老臉往哪擱？」
「娘——」
「閨女，你就算不想著你爹的臉面，你也得為你自個兒想想。你一個寡婦，拉拔著兩個娃，本來就夠惹流言蜚子了，頂著個女人頭不容易，做事多避點嫌——」
不等甄肥肥解釋，老婦人磕著手窩接著說︰「娘曉得你生活苦，想找個人幫你擔著，有事也能幫你拿拿主意。可是閨女，苦也是沒法子的事兒，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誰叫你男人死得早，丟下我可憐的閨女和兩個小娃——」老婦人說著嗚咽的哭起來。
「娘，我不信命！」從以前開始，甄肥肥最不喜歡听到的一句話——「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
她不信命，更不認命！
「我不管你和爹同不同意，阿旺我是留定了！別人怎麼說我不在乎，畢竟嘴是長在別人臉上，我管不住也沒法管。我也沒想過跟阿旺湊成一對，所以你們根本就不必為這個事擔心。」
老人听到這，嘴里的煙抽得更狠了。一不小心就被煙嗆到了，死命的咳起來。
「爹——」甄肥肥急著上前，幫忙拍著老人的背。
老人把閨女的手一扔，拍著桌子站起︰「我知道你翅膀長硬了，我們講不信了，不把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放在眼里，講的話你也懶得听了。怎麼著，不用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就不是我馬德寶生的？你還沒掙點兒錢呢，就這麼看不起你老爹了，以後你要是有點家子來，不還得把你老爹老娘踹到河那邊去，嫌我們兩個老家伙擋事？！」
毛毛听到老人的咆哮聲，害怕的從門後露出腦袋。擔心地望著屋中氣得渾身發抖的老人，又望望自己的娘親。
「閨女，你快答應你爹，你就別在惹你爹生氣了！」家里的男人自打閨女出生。還是第一次對她發這麼大的火。
靠在外面屋角的阿旺听到屋里的爭吵聲不自覺地把身體蜷得更緊，黑亮的眼珠直愣愣地瞅著前方的夜色。好似一只受傷驚恐的獸！
甄肥肥仍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不能撇下阿旺！她答應過要帶他回家，她買下了他。這里就是他的家！
她說過讓他多幫襯著家，照應著家，她忘不了他听到這句話時晶亮喜悅的眼神……
她無法想象，自己若是這樣把他趕走，阿旺會成為什麼樣子——
「好，你不讓那男人走，我走，你爹走，行了吧！」老人說著拄著單拐就往外走。
「她爹，娃她爹，你這是要往哪兒走——」老婦人急得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天都黑了，還能上哪去？娃不听話，你就好好跟她說……」
「你看她是個說得通的樣子嘛，你別拉我，給我一邊呆著去，我走——」老人拉扯著老婦人，身體不斷像外面掙。
「哇哇哇∼∼爺爺，你不要走——」毛毛嚇得從門後跑出來，抱著爺爺的腿哇哇大哭。
「娘，你甭讓爺爺走——」毛毛哭著求娘親。
星星也跟著姐姐後面出來了，見姐姐哭，自己也跟著哭。
屋子里頓時哭翻了天，大人們的吵罵聲，女圭女圭的哭聲，混合成一團。
甄肥肥強忍著眼里的淚意，攥緊著手，沒有妥協。
牆角的阿旺眼里滿是驚懼，頭壓得低低地抵在腿上，每听到一聲哭聲，身體就忍不住顫抖一下。孤獨和寒冷深深地攫緊了他，高大的身軀在瑟瑟夜風里「搖搖擺擺、起起伏伏」——
「好孫女，將爺爺放開，讓爺爺走——」老人不斷地扳著孫女抱緊他大腿的手，眼見抱著腿的手越來越松，毛毛的哭聲越來越大。
「娘，你快留爺爺啊——毛毛不要讓爺爺走——嗚嗚嗚∼∼」
「哇哇哇∼∼哇哇哇∼∼」星星見姐姐的手被推開了，自己的小身子也搖著過去，想留住老人。
老人的倔脾氣上來了，誰來拉都沒用，一手抱起星星，將他立在一旁，毫無轉寰余地地往外走——
「爺爺你不要走，娘不趕他走，毛毛去把他趕走！」毛毛說著從地上一頭爬起，往門外沖去。
甄肥肥仿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里一直在天人交戰著。听到毛毛的話，才回過來神，身體晃了一下朝外追去。
「毛毛——」
毛毛恨恨地看著蹲在牆角的阿旺，隨手從地上抓起了一把沙，扔在阿旺的頭上。
「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爺爺和娘就不會吵架——」
阿旺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任由沙子從頭上滾滾而落。
「你給我走，我不要你呆在我家，你給我……」毛毛見他不動，怎麼罵都罵不走。便又從地上抓起一把沙石。還沒來得及扔，手就被甄肥肥抓在手里。
「毛毛，娘怎麼教你的？我有教過你打人嗎？」。甄肥肥忍著怒氣將毛毛手里的沙石摳出來，將她的小身子帶回到自己身後。
「娘，毛毛討厭他，毛毛討厭他，你把他趕走，你把他趕走，嗚嗚嗚——」
甄肥肥走上前，看著頭抵在腿上默然不動的阿旺。
阿旺察覺到來的人是甄肥肥。緩緩抬起頭，凝視著甄肥肥的眼楮。
「啊啊——」聲音已然暗啞，此時的心情，再也發不出那清脆悅耳的啊啊聲。
甄肥肥淚流無聲，她知道阿旺是在問她︰你要不要我走？
甄肥肥緩緩搖搖頭。輕啟嘴唇，用只有她和阿旺兩人能明白的方式說道——
「不會！我不會趕你走！因為自打我帶你回來的那刻起，我就沒想過丟下你——」
阿旺不吭聲了，繼續蹲到地上。月光浮動間。甄肥肥隱隱的看到阿旺眼里銀亮的淚光——
…………
甄肥肥不知道這一晚是怎麼過去的。
知道老人還在氣頭上，沒敢進屋怕又惹他生氣，也怕他逼她趕走阿旺，最後拖著拖著自己也在外面呆了一夜。
老婦人中間偷偷出來了幾次，想拉她回屋睡，甄肥肥望著一旁的阿旺。閉著眼搖搖頭。
老婦人雖然也不喜歡阿旺，但也不忍心看著閨女跟他一起在外面挨凍，冷著臉對閨女說也讓阿旺進去。
甄肥肥還是搖搖頭。
因為她不想阿旺還沒上床，就被老人拖出來。
老人沒答應之前。她不敢讓阿旺回屋。那樣的情景阿旺受不了，她自己也忍受不了——
清晨。當第一縷朝陽打在牆角靠著的甄肥肥和阿旺的身上，老馬家冒起了炊煙。再過不久。叔叔哥哥們就會來這里幫忙上工。到了那時，她和阿旺真的是無處容身了吧，連個靠的牆角都沒有——
老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望著坐在地上動都不動彈的閨女，深深地嘆了口氣。甄肥肥听到聲響，僵直著脖子回過頭。
老人滿臉疲憊，眼里布滿著血絲，額頭如小溪般的皺紋蜿蜒交錯著，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見證了他一世的風霜！
老人沒有言語，只是定定地看了一眼閨女，然後轉身回屋。
甄肥肥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撐著酸疼的腿，跟在後面。
「爹——」甄肥肥的聲音里帶著絲濃濃的哭腔，這次，老人真是把她嚇壞了。
「哎！閨女啊，爹昨兒倒在床上想了一晚上，許是爹把話說重了……你可還怪爹啊？」
「嗚嗚嗚∼∼」甄肥肥忽然嗚嗚哭起來。
昨晚被爹罵的時候她沒哭，在外面坐了一晚上她也沒哭，可老人態度一軟，一句輕哄的話，便讓她積蓄了一晚上的淚水洶涌而出。
「哦∼∼閨女，我的好閨女，別哭了，是爹錯了啊……爹不該罵你……都是娃兒的娘了，還哭鼻子，可是會讓人家笑話的……」老人笨拙的哄著閨女，一雙干裂、粗糙的手不停地拍著甄肥肥的背。
沒想到甄肥肥不僅沒有停，反而哭得更凶了。
孩子就是這樣，被父母罵了、打了，當時可能忍著沒哭。待大人們來哄她的時候，可就哭得比什麼都傷心。大人們越是哄她，她哭得也就更「歡快」！
老婦人欣慰的笑了，這個事兒總算是完了。昨晚可把她嚇得！他們父女倆都是 脾氣，一個比一個 ，脾氣來了誰都講不信！
「娘的好閨女喂，別哭了，還當自個兒是小女敕妹呢，看把你爹急的！」老婦人也走過去，拉著閨女坐到自己旁邊，拍著手讓她的情緒緩緩。
甄肥肥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抹干淚水，乖乖的坐著，她知道老人有話要跟她講。
「閨女，你可曉得爹非要趕阿旺走是為啥子？」
「我曉得，爹你是怕女兒我……」老人搖搖頭。
「你爹我跛了半輩子，前些年han著你娘，以後又要著你……爹這個心里啊……」老人拍打著自個兒的胸門口，深陷的眼楮里涌著渾濁的淚。
甄肥肥默然不語。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老人心里的苦。他一直覺得自己欠了這個家，欠了他們娘倆——
「阿旺哪兒都好，可他不該是個啞子！要是他好好的，你要跟他就跟他，別人說就隨他說去。我這張老臉不要又能怎的？大不了被人家罵幾句老馬沒用，老馬走了狗屎運，這也沒啥子……」
「可這小伙兒是個啞子啊！讓我的閨女跟個啞子過一輩子，我就算是死了也閉不了眼啊！這要是你以後累著了，連句心疼的話都沒有；你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了，被人欺負了，找誰哭去？再就是退一萬步來講，這居家過日子的，哪有不吵個嘴，煩個心咋的，到時候你就敢保證你不厭他……」
「爹，你弄錯了，女兒沒說要……」
「閨女啊，爹曉得我這會兒說什麼話你都听不進去，跟個啞子真的沒法過。不說遠的，就說跑馬村的菜花。菜花跟的就是一個大啞子，你去看看她有什麼日子過——男人受氣了回到家里就打她，自個兒心里不敞快了連個哭的人都沒啊！」
「爹，你想哪兒去了？女兒現在沒想著嫁人！」
「啊……什麼，沒想著嫁？那你把他帶回來這是……？」
「哎呀，爹，是這個樣子滴！我不是看著阿旺能干嘛，正趕上人家有困難，幫了把手。你看看咱家，園沒個園，田沒個田，今兒下冬吃飯都還成問題。米這麼貴，咱家又有幾大的家子花錢買？」
「你靠著大伯給的那點糧，能管哪一頭？可阿旺來了就不一樣了，田里有他幫照應著，以後也不用麻煩別人幫種。家里這會兒又在做新屋，阿旺力氣大，能幫干不少活兒呢。而且山上有他幫盯著，你老也能省不少心是不？」
「可他……」
「爹，阿旺他什麼都不會圖咱們的，咱們也只用管他一天三餐飯，給他個遮風擋雨的地兒，這麼好的工到哪兒去找？再說了，女兒經常在外面跑，也顧不到家里。家里沒個人照應，女兒也不放心不是……」
「這個好是好……」老人開始心動了。
「爹，你想啊，這以後你要有麼事，只用吩咐阿旺做，你只要在一旁坐著使喚他就好了……八叔九叔看見了，定會眼紅死，人家嘴上說你，心里指不定怎麼羨慕著你呢——」
老人眯著眼，想象著自己坐在一張小凳上使喚著阿旺干活的情景，讓自個兒心里也偷偷過把大老爺的干癮。
「爹，你同意阿旺留下來了嗎？」。甄肥肥適時問。
「嗯——」老人下意識的點頭，等答應之後才知道自己被自家閨女鑽了空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