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在了洳山之底。那里終日陰濕,卻讓我倍感愜意。頭頂始終包裹濃霧,但是,濃霧之下,我的生活安寧喜樂。
言之濤濤,我的丈夫,每天都會為我精心配制湯藥,喂我服下。服藥之後,他會為我講述過往種種,關于紐扣島,關于他與我,還有我的宿敵昨侖,以及他的同伴們。
「越女,無論何時,都不要相信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你太單純,我不得不擔心。」他時常撫模我的長發,對我深言。
我仰頭看他,五官濃重的我的丈夫,他的憂愁眼神如傾盆大雨,惆悵一地。
「我只相信你。」我說,「我的故鄉紐扣島將我的身體獻給了怨靈,而你救了我……「
他嘆息一聲︰「但是,你體內的怨靈……「
「沒關系的。真的。「我勸慰,「我每天會按時喝藥,這樣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他探手揉了揉我的腦袋,看向不遠處的柵欄,柵欄之內豢養著無數獸類,但現如今也只剩下一條巨蟒︰「這山底的藥材不多了,越女,你介意去人類聚集的地方嗎?」。
「有你在,去往哪里我都不介意。」
他輕笑,手勢加大,柵欄之中最後一條巨蟒應時倒地。
「藥材盡了,是時候離開了。」他說。
次日清晨,尚未日出,我們便輕裝出發。在這山底,終日濃霧。行走不久,日出的光線,千絲萬縷,明媚可人。
「你知道你最喜歡的是什麼嗎?」。言之濤濤問我。
我被陽光刺痛,睜不開眼楮。
他笑著停下來,松開我抵擋陽光的手。光亮銳利,線狀的明媚絲絲入目。
「是陽光。」
我放下手,像是武陵人闖入了落英繽紛的桃源之地,驚喜如同落花,一地一繁華。
這光亮,像是人的微笑一樣,攝心入肺,偎貼苦痛與憂愁,暗夜之地里得到無上的救贖。
「陽光嗎?」。我喃喃吐口,看向言之濤濤,他正側首看向別處,「我認識它。我覺得……」
他轉過了頭。
「就像一種笑。很豐盛的笑。我見過,但是……頭疼。」我扶住了頭,他扶住了我的手。
「別勉強,越女。」他說,「記憶是一種讓人後悔的東西。記起歡樂,你會遺憾,記起苦痛,你會傷感。所以,忘記是一種福運。」
我點頭。
「還有,最喜歡的東西往往最能傷人。」他停住,鄭重其事地對我交代,「越女,你不能過多地接觸陽光,知道嗎?」。
他的五官因為背光而愈加深邃。我點頭,不在多言。
我們住進了洳山臨近的城市。在無數的人家之中,尋找出了一出安靜的所在。單門獨戶,住宅區南門對著的就是一所大學。
推門走上陽台,就能看到無數的學生,帶著各種笑意走出門來。
「喜歡這里嗎?」。言之濤濤從我身後轉出來。
我赤著腳,雪紡裙子打在小腿上,風穿過我的發梢,香氣浮動。
「嗯。」
「喜歡就好。不要隨便出去,外邊太危險。」他拍拍我的肩頭,「如果回來的時候,看不到你,我會傷心,很傷心。你懂嗎?」。
我溫順地點頭,他將手指摁上了我的額頭,笑了笑,出了門。
此時正是星期天。眾多的學生魚貫而出。我靜靜觀望。
學校門口,人群川流不息。各色的年輕女孩們,歡喜大笑。她們相依相護,走得安穩。
也有眾多不同于言之濤濤的男生,有著清澈的表情與聲音。
我喜歡他們。
為什麼我不能如他們一般無顧忌大笑?是因為仇恨嗎?紐扣島將我的身體獻給了怨靈,而命運師昨侖則覬覦著怨靈的無上靈力,並蓄謀殺害了我唯一的親人,鷹殿女乃女乃。我必須報仇。為了報仇,我必須趕快康復。
我扼住了喉嚨。到了該喝藥的時間,心內火急火燎。
沒有藥材了,怎麼辦?
暮色四合。
微涼的陽台上,我沉沉睡去。
睡意沉濃中,有人扶起我的肩膀,輕輕搖晃我︰「越女,越女。」
我惺忪睜眼,言之濤濤的容顏清晰畢現。
「喝藥了。」他手中端著湯藥,送入我口中。
我大口吞咽。大雨後的清涼,澆滅我心中無關其他的妄想。
「這里也有猛獸嗎?」。在山底因為有著叢林,所以無數的猛獸,可以賴以存活。但是,這里是人類世界,水泥森林,除了靈長類,別無他物
「猛獸?人類可是比猛獸可怕多了。」他答說,收拾了藥具,走向了廚房。
「我喜歡人類。他們很和善。」
「最歹毒的動物總是有著最偽善的面容。」他回過頭,定定地看我,「越女,不要僅憑一張容貌,就濫施同情。」
我低下頭︰「你看起來也很和善啊。」
言之濤濤大睜雙眼︰「你說什麼,越女?」
「你看起來也像個好人。」我認真回答。
「‘看起來’‘像’?」他支起下巴,「我很介意你這樣形容我。」
「你很介意像一個好人嗎?」。
「不是很介意。」他按下了我的肩,「是非常介意。好人讓我不齒。」
「可是,你對我這樣好?」我試圖辯駁。
「呀呀,學會感恩了嗎?」。他笑起來,「我是世界的壞人,越女的好人。哈哈哈。」
「我是言之濤濤的壞人,世界的好人。嗯。」我學著言之濤濤,放肆大喊。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言之濤濤撲神過來捉我,我閃過,閃得太多,險些翻下陽台去。
言之濤濤大驚失色,眼明手快穩住了我。
兩個人心有余悸地喘著氣,你看我,我看你。半刻後,開始哈哈大笑。
「你這個笨蛋。」他刮了我的鼻子。
「你這個好人。」我更加有力地刮他的鼻子。
他握住我的手腕︰「沖你這樣賣力夸我的份上,我是不是該給你什麼獎賞呢?」
「獎賞嗎?」。我想了想,問出了口,「我想知道在這里你怎樣收集藥材?」
言之濤濤怔住了︰「你想知道?」
他的表情,讓我有些畏懼。
「不是,我只是隨口問問。」我不敢與他對視。
「越女,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決不隱瞞。」他笑笑,走進了臥室。
「來,我來為你梳妝,等下我帶你去了解,那些藥來自哪里。」他攬住我走到了梳妝台,看著鏡中的我,拿起梳子,「只是,答應我,即便知道了這一切,你也會按時喝藥,好嗎?」。
我從鏡中看他的臉,他看向了我。
「我不是強迫你,越女。」他濕了眼楮,俯身擁抱住了我,「只是,你不知道,對我而言,你是多麼重要。」
也許是錯覺,就在言之濤濤俯身抱住我的時刻,我以為他抱住的不是我。
夜間尚未完全沉睡的城市,他與我緩緩行走。
言之濤濤牽著我的手,不停地為我介紹著風景與人。
「那個人,越女,你猜他腦中現在在想什麼?」他說的是一個流浪漢,蓬頭垢面,衣衫襤褸。
「嗯,他在想家。」我想了想,回答。
「家?」言之濤濤愣了愣,繼而大笑,「有家的人何必流浪。」
我沒說話。家?家?我有丈夫,但是為何我還是覺得自己無家可歸。
「他在希求著垃圾桶中出現錢包,手機,任何值錢的東西,同時,他在咒罵,咒罵著世界沒有給他足夠恩惠。」言之濤濤說話的同時,流浪漢翻檢著垃圾桶,口中開始念念有詞。
我看著流浪漢,停住了腳步。
「越女,看清楚了。」言之濤濤說著,走到了流浪漢身旁。
「嗨,老兄,我用這些錢買下你身上這身衣服如何?」言之濤濤掏出一沓錢,遞給了流浪漢。
流浪漢烏黑的臉上顯露驚喜神情,他拼命點頭,抓過錢,手忙腳亂地月兌掉自己身上零散掛著的布片。
「等等,不用了。老兄。這世上除了垃圾之外,還有好人。拿著這張銀行卡,密碼是卡號後六位,去做你想做的吧。」言之濤濤溫文爾雅,笑得掏心掏肺。
流浪漢顫抖著接過銀行卡,紅了眼楮。
言之濤濤拍了拍他的肩膀,口吻親切︰「我也曾跟你一樣,所以生意失敗,妻離子散的痛苦,我最清楚。」
眼淚托眶而出,流浪漢的臉上,被液體沖刷出的軌跡,顯得滑稽卻淳樸。
「謝謝,謝謝您。」他膝蓋一彎,險些屈膝跪下。
言之濤濤眼疾手快攙扶住了他。
「都曾天涯淪落,何必如此。」他說。
告別流浪人,他穩步走回我身旁。笑意氤氳。
「歡迎好人歸來。」帶人接物和藹親近的言之濤濤,讓我覺得心內舒適安逸,「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一面。」
「關于我,你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他攬住了我的肩,「多到我都不敢確信,當你知道一切,是否還會如現在一樣,陪守在我身旁。」
我驚訝抬頭。
「你先在這里休息,我去去就來。」他將我安頓在公園長椅之上,而後匆匆離去。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惆悵不可估量。
心中忐忑,依舊無法確定他是否看出我想要逃月兌的念頭。如果看破,為何不道破?如果未看破,為何將話說得撲朔,亂我心緒。
「季詞?」
我低頭思忖,他是否看破?
「季詞?」
我繼續撥弄手指,手指開始出現些許月兌皮。
有人拍上了我的肩頭,我受驚,身體一緊。一個女生大睜著雙眼,驚奇地看定了我。見我抬頭,她雀躍不已︰「呀,真的是你啊,季詞。」
我迷惑,面前完全陌生的女孩,在我記憶中毫無痕跡。
「是我啊,陶藝姍,你的室友陶藝姍啊。這一年多你都去哪兒了啊。我不過是去了外地一段時間,回來之後,你跟杜夫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興奮地坐在我身邊,滔滔不絕,「我問炆炆,她竟然裝作不認識你們,真是沒良心的女人啊。不過,還好我記得了啊,怎麼樣?這一年多,你去哪兒了?該不會是偷偷跑出去結婚生孩子了吧?」
我眨著眼楮,完全不明白她口中一大串的字句。
「哎,你倒是說句話啊。不會是見了我漂亮了,嫉妒得說不出話來了吧。」她的眉目張揚而有趣,「不過,你這德性,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我是一點都不介意了。倒是你什麼時候回學校啊,寢室只有我跟炆炆,好寂寞啊。」
炆炆?還有她剛剛提起的杜夫?是誰?還有她為什麼會叫我季詞?
我側了側身子,離她遠了些︰「我不認識你。」
她的表情突然卡住,伸手過來,模了模我的額頭,我沒來得及躲開。她的手,很熱。
「好涼啊——」她夸張地甩甩手指,抱怨我,「你怎麼涼的跟死人似的,來來來,給你我的外套,快穿上。」
我試圖拒絕,但是,她不由分手就月兌掉衣服,披在了我的肩頭。
我看著她,她為何對我這樣貼心。她讓我感覺舒服。雖然認錯了人,但是,她不失為一個善良之人。
「我不是……」我剛出口要同她解釋我不是季詞,她彈簧一樣跳起來,對著遠方大幅度揮手︰「這邊!這邊!」
她根本注意我的任何反應。
「這是我的新男朋友。」有人走過來,她附耳對我甜蜜講述,「又帥又可愛,唱歌還特好听,簡直迷死我了。」
正說著,她的男朋友走近來,但是,走至一半,他停住了步子。
自稱是陶藝姍的女孩包內的手機響了︰「喂,你過來嘛!正好見見我的老朋友!過來嘛!就在你面前!哎哎哎,是北面,你回頭啊,不是那兒啊。這個傻瓜!」
男生背轉身走向了別處。
「他呀,渾身沒缺點,就是有點路痴。」她合上手機,追了上去。
我掖了掖外套,目光追逐著一前一後的女孩與男生。
那個男生的背影,我是否在哪里見過?
但是,盡管我想要極力看清,兩個人的身影還是在我的視線里隱沒了。
過了片刻,言之濤濤出現在我的身後。
「等得有些倦了吧?」他坐在我身旁,手中遞給我一樣東西,「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你的湯藥是哪里來的嗎?這就是。」
我接過琥珀色的小瓶,里面土黃色的液體散發出惡臭,我不禁掩鼻。
「這是什麼?」
「流浪漢的怨毒心血。」他看向了遠方,不肯直視我。
流浪漢?剛剛的流浪漢麼?
「你喝下的湯藥的就是這種怨毒心血再加上洳山之上的仇殺草,還有紐扣島上儲存的餃環紐扣銀灰粉末,三者用穩定的比列調配的。」他說。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身旁俊逸的男子,他剛剛還是與人為善,和藹的如同人世間三月春風,為何現在……
「你對他做了什麼?」我顫抖著聲音。
「我只是奪走了本不屬于他的東西。」他听出我聲音的異樣,伸手攬住了我的肩,「要想讓他怨恨,必先令其感恩。一切都是為了你,越女。」
我猛地站起了身,肩上的外套頹然跌落在長椅。
他的眼光放置在了外套,神情漸至陰沉。
「你剛剛做了什麼?接觸了誰?」他問,聲音尖刻。
「一個女孩。她認錯了人。」我還沒有學會對他撒謊。
「名字?」他眯起了眼楮。
「她只是認錯了人。」我試圖轉移這個話題,「天氣冷了,我們該回去了。」
「她是不是說了什麼?」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之大,讓我蹙眉疼痛。
見我蹙眉,他恍然放手︰「對不起,越女。我只是擔心你。要知道,你還什麼都不懂。這個世界的內情,不在想象之中。」
「嗯。」我低頭,「我知道了。對不起。」
「傻瓜。」他破顏輕笑,伸手拂過我的長發,我稍稍抗拒,他立刻感知,手指停駐半空。
「越女,不要讓我失望,好嗎?」。他的眼神哀傷,我不敢直視,「不要讓我失望,好嗎?讓你知道真相,我花費了怎樣的勇氣,你是否知道?」
我抬眼,他的神情疲倦好似承負莫大災難。
「如果你覺得累,就靠在這里睡。」我將他的手,放在肩頭。
他看著我,一直看著。良久良久,猛烈地擁我入懷。
「你的肩頭太冷,我怕會凍醒。」他戲謔口吻。
我在他的懷中,眼淚流了一臉,努力平靜自己的語氣︰「你,殺了他,是嗎?」。
他頓了頓,聲音冰冷不帶感情︰「你知道了?」
「我聞到你手中的血腥味,它們濃重的像是一個噩夢。」
他直起身,緩緩地將我送離他的身體。周圍有風,有人,還有近處的人工湖波,水面上燈光起伏如同裂錦。
「我不會看讓你做噩夢。」他說,之後退後幾步,跳入了湖泊。
周圍有人驚叫,人群紛紛聚攏過來。
我站在湖邊,驚慌不知該如何。
「你不喜歡的,我會全部洗掉。」他在湖中說的話,一句一句送入我耳。
我捂住了嘴,無聲用力抽噎。言之濤濤,我的丈夫,你用不顧一切來與我爭奪自由,我為此甘為你一生的情奴。
公園的彼處,一對男女相依相偎,無限甜美。
「你在想什麼啊?一見面就心不在焉的?」女孩抱怨。
「有人跳水。」男孩答非所問。
「跳水?你要再這樣愛答不理的,我就讓你直接事故落水!」女孩咄咄逼人。
男生站起了身,女孩猝不及防,身子歪在了一旁。
「你干嘛呢?」
男生指了指不遠處︰「你的外套落在那邊了,我看到了。」
「外套?呀什麼外套?我怎麼沒看到。」女孩使勁踮起腳尖,仍舊一無所見。
男生沒答話,徑直地走了過去。
「喂,等等我。等等我啊。」女孩拿起長椅上的包包,拿起包包,又丟了手機,再折回來時,有丟出了錢包,她這樣丟三落四一通折騰,男生已經不見了蹤影。
「咿?人呢?走的這樣快!」
另一邊,言之濤濤濕淋淋地上了岸。
我將陶藝姍送與我的外套拿在手中,言之濤濤笑著抹了一把臉,走近我。兩人相攜著離開。
「季詞?」
我些微地听到有人這樣叫。但是,回頭之時,卻只見一串五彩氣球從身後飄舉。我環顧四周,沒有他人。
「怎麼了?」言之濤濤關切問。
我搖搖頭,笑了笑︰「沒什麼,我們回去吧,好冷的。」
夜半我輾轉難安,只能披上睡衣,走上了陽台。
人類世界,燈火通明,沒有黑暗的時間與地點,我卻不能入眠。
公園內的女孩與他口中說的那一切,在心頭盤旋不去。
她口中的季詞是誰?還有杜夫又是誰?這個名字,是不是在哪里听過。
我正沉思,耳畔卻傳來尖銳的剎車聲。一聲慘叫驚破長空。
一個重物被高高地拋棄,鈍重地落地。
我捂住了眼楮,大張著嘴,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