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鯊魚月復內，刺激的顏料氣味沖鼻盈腮。
但是，一回生兩回熟，這次已經完全沒有初次進入小綠子肚子里的手足無措，有的只是，安閑。
是的，安閑。
終于有一個沒有變態，沒有色彩，也沒有尋找的角落，不休息，是對不起自己的。
于是，我決定倒頭大睡。
但是，就在我舒展肢體之時，一陣劇烈顛簸，將我高高地拋擲起來，之後重重落地之時，身上倒也不疼，只是摔了一身的顏料讓人懊喪不已。我探手模模自己的身體，對飲塵老媽的技藝嘖嘖稱贊。
雖說稀里糊涂地就成為了飲塵老媽筆下的手工人，但是，手工人不僅不用睡覺，皮膚還相當的好。如此看來，倒也值了。
只是，這條古怪的河流究竟要走到哪里去？
正當此時，顛簸停止了。我警覺，一骨碌爬起身。
這條古怪的河流終于長途跋涉走到了自己的盡頭麼？
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包裹我的顏料會越來越厚重，幾乎喘不過氣了，而且，這作惡多端的鯊魚是吃了太陽麼？為什麼突然間我就覺得天光大亮呢？
我七手八腳抹開眼角的顏料，眼前的景象，幾乎讓我醉了。
這是一個河谷，五彩斑斕的勁頭，就是上帝在天上不小心打翻了的顏料盤。除卻迷醉色彩，便是誘人波光，除卻波光之外，便是人影。
確切來說，是兩個人影。
一個自然是老謀深算的飲塵老媽，她正無比愜意地斜躺在盛開著酒杯花的草地上。晨起的光線，在河谷的上方，成雲成樹，條條透徹，線線生動。耳畔，有著從高聳懸崖上垂垂滴落的水滴。啪嗒，啪嗒，拍水之聲，驚天動地。
而另一個，白發白衣，美膚勝雪。風度翩翩，不似人間。此時，他正閉目斜靠著一株碩大的向日葵，豐姿俊秀，超凡藐仙。
他是誰？飲塵老媽保養的小白臉麼？
我搖搖頭，堅決杜絕自己可恥的猜測。
但是，這個姑且放置一邊不論，這里是哪里？河流的終點站麼？
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河谷的一個不規則小譚中，小譚不遠處便是源源不斷的河流，而河流的盡頭，便是那陰氣森森的手工森林。
抬頭看去，即便伸圓了腦袋也只能看到半弧天空。
抬頭之後，我俯首。這一低頭，心驚肉跳。
一條同深潭的顏色幾無二致的大蛇正盤繞在我身旁。
厚實顏料下的我，臉色慘白，只是無人知曉。怎麼辦？我裝著膽子，看了大蛇，它正閉目養神。
還好。我長出一口氣。
但是，此地不宜久留。
我躡手躡腳，試圖爬上岸去。這時，岸上的人開口談話了。
「只要是你冰閽想要的，我飲塵絕不吝嗇。只是，因為我的慷慨，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飲塵老媽吐氣裊裊，與初見她的瘋癲全然不是同一人。
白發男子閉目依舊，只是晏然作答︰「有了飲塵神筆，還有了老頭子送你的亡命彩虹，想要什麼只需動筆就好，何必勞動尊口呢？」
飲塵老媽听此仰頭大笑︰「哈哈哈哈，你不說我險些要忘記了訴苦。老頭子當年收買我不成，就改送禮拉感情。送我的亡命彩虹，的確省去了我拿人血來活畫的功夫。只是，功夫省了倒也省了，代價卻未免太大。」
「明白人該說些明白話。」男子睜眼，面朝飲塵微微笑。
「亡命彩虹一旦成畫，便會奪了周遭之人的性命，拿人的魂魄入畫的確有趣，但是，這種暴行將致做作畫人的性命于危險之中？若不是我飲塵早先防備，怕就是如鷹殿似的有了九條命也不夠賠的。若是命沒了，倒也不怕。只是，沒了命，我拿什麼來愛你呢？」飲塵老媽說話拿腔捏調，好不滲人。
夸了那白衣美男能神色無改地听下去。
「愛？別那你所謂的愛，來壞了我難得的好心情。」他抬步走近飲塵老媽。
「呀呀，你這樣拒絕我就不怕我拒絕你麼？」飲塵老媽舒展手臂，直起身。
「你拒絕也沒關系。只是，亡命彩虹的效用可不止多人魂魄這一種，關于這點，你比我更為清楚，不是麼？」男子的手指輕佻地掠過飲塵老媽歲月蒼然的臉龐。
飲塵老媽一把拂開他的手，勃然大怒。
「不要欺人太甚！」
「所謂的欺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對于死沼而言，欺騙這種懦弱的手段從來都是棄之不用的。若是你執意不肯作畫，那我不會強求。只是，亡命彩虹的解藥，你怕是無緣目睹了。」白衣男子手指輕叩眉心，宛然一笑，轉身。
輕叩眉心？因為他們的對話不敢輕舉妄動的我，心下一動。那男子的動作，好生熟悉。
「冰閽！！！」
飲塵老媽忽然撕心裂肺一聲。這一聲太過淒厲，小譚起了漣漪。
我膽戰心驚地看了咫尺之內的大蛇，拍拍心口，蒼天保佑，它還熟睡著。
岸上的白衣男子收住步子，但是，背影漠然。
「兩年前，我為了你，大逆不道偷走我母親的飲塵神筆，她抑郁積心吐血而亡，如今的我，孤身一人在這個偏遠地方，還變成了這幅半人半鬼的模樣。」飲塵老媽的聲音哽咽了，「我只是想知道，對著這樣愛你的我，你是否心動，哪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心動？」白衣男子回過身，「我若心動，你就肯作畫了麼？」
飲塵老媽頹然跪在了地上。
「在你的眼中，只有你的使命麼？」
白衣男子頷首輕笑︰「我是死沼的執行使。只是執行使。」
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黑發斜披下來，飲塵老媽的面容，我看不清。她的背影，因為衰老，顯出了疲憊的絕望來。
許是不忍心，白衣男子輕輕俯，親吻了她的皺紋深刻的額頭。
蜻蜓點水，但是，飲塵老媽心滿意足。
流光溢彩的河谷，頭頂的峭壁。一顆剔透的水珠，迢迢落下。
「啊————」
看來，掉下來不僅僅是水珠。
這聲音好生熟悉，我想。這時，陌特大叫著，撲通一聲巨響，掉落在不遠處的深潭中，水花四濺。
這動靜不同尋常，以至于……以至于，沉睡的大蛇翹首醒來。
我詛咒著陌特，捏著鼻子沉入潭中。在水下，我死死地盯著大蛇圓滾滾的軀體，心想，怎麼辦？這次真的是慘了。不被咬死，也會被淹死。
對了，我不是手工人了麼？手工人沒有呼吸的！
飲塵老媽，我深深感謝你。心中感謝，我悄悄地將頭冒出了水面，眼珠骨碌一轉，左邊沒事，前方沒事，右方……
我與大蛇面面相覷。
飲塵老媽我恨你。我以為自己會沒命，但誰知，那大蛇是個和平主義者，它看了我兩眼，估計是對我一身顏料的惡心模樣不感興趣，很快就愛答不理地扭過腦袋。
而在岸上，飲塵老媽認出了陌特。
「陌特？不是告訴過你，藝術家要有自己的風度，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揭去自己的臉皮？」
陌特抹干臉上的顏料，飛奔至飲塵老媽的面前。
「去你的藝術家！！！你這個巫婆！還我妹妹！！」
飲塵老媽臉色一變，手指有力地掰開了陌特的嘴巴，正如她所想，石頭不見了。
「那個跟你一起的笨女人呢？」飲塵老媽蔑然問。
笨女人？是說我麼？
陌特眨了眨眼楮，恍然大悟，腦袋一拍︰「差點給忘了？？還有越女呢！你還我越女！」
陌特，你是什麼腦子？難道你這樣不遠千里地追過來不是為了我？這樣重大的事情竟然被你輕描淡寫的一句忘了就掩飾了。果真變態就是變態，就算被河水洗干淨了，還是變態。
飲塵老媽听此，目光直逼陌特，高深莫測。
陌特被她頂得直發毛︰「要是兩個太多的話，你就還一個好了！我要我妹妹！」
飲塵老媽眯起眼楮，仍不說話。
此時，白衣男子輕微一笑，走上前來。
「那麼畫的事情，就說定了。在五日之內，勢必送到死沼。」說著，他遞給了飲塵老媽一樣東西，光彩奪目。
飲塵老媽輕笑，示意陌特接過來。
陌特一怔，想要拗著性子，但是，猶豫片刻，還是上前去接了過來。
「這里邊有她的肖像。只需用了你的飲塵神筆和亡命彩虹，賦予她生命即可。」交代完畢，白衣男子消隱在光線中。
飲塵老媽戀戀不舍看著男子消失的地方。陌特看著手中的物什。
「飲塵老媽……」他囁嚅。
飲塵扭轉過身，迅速變臉︰「你剛剛說要我把那個女人還給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陌特受了驚，吞了吞口水。
「您當然要還我了！那個女人不僅擦掉您畫在我舌頭上的寶石，還誹謗您說，您是巫婆！這樣可惡的人，您自然要把她交給我，我一定要親手懲處她才好！」
飲塵老媽沉吟不語。
「還有呢？」
「沒沒了……」陌特低眉順目。
「是嗎？」。飲塵老媽全然摒棄了在白衣男子面前的溫婉模樣，「剛才你口口聲聲要我還你妹妹，不打算解釋一下麼？」
陌特的上牙磕下牙，恐懼俘虜了他。
「妹妹？老媽寬恕我！」陌特忽然就下拜在地。
「說！」
「我我我……被那個惡女人拜了把子，她認了我做哥哥！陌特惶恐……」陌特頭如搗蒜。
但是，不管怎樣，飲塵老媽釋然了。
她拍拍陌特的肩頭︰「陌特，要記得，女人是世上最陰險的動物。要謹慎小心啊。」
陌特點點頭，而後又疑惑︰「老媽，您不是女人嗎？」。
我在深潭之中幾乎笑出聲。身旁的大蛇扭過頭看看我，我伸伸手指，與它打個招呼，它靜止住，盯上了我的手指。
飲塵老媽喜怒杰布是，只好啃啃幾聲，敷衍說︰「老媽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不一樣？」陌特上下打量了飲塵，之後認真回答︰「嗯。老媽比她們老一點。」
這次，飲塵老媽恚怒了。
「陌特，讓你看個人你都看不住！我多年對你栽培哪兒去了！」
陌特低頭不語。
「要知道，老媽將你們培養成藝術家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兒。你成才了，倒會快言多語了！都是那個賊女人教的！看我不去收拾她！」飲塵老媽揎拳擄袖的。我雖然很想動動身子，以抗議飲塵老媽對我的詆毀。但是，目前，似乎辦不到。
因為不知為何，一直對我視而不見的大蛇，突然開始異常異常關注我。
「是的。飲塵老媽您快去吧。她現在肯定已經到達飛仙墓了……」陌特飛快地捂住嘴。
飲塵老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飛仙墓？她怎麼會知道哪個地方？」
「陌特也不知道……「陌特低頭，愧疚寫了滿臉。
飲塵老媽點點頭︰「你不知道，老媽也不怪你。知道你手中拿的是什麼嗎？」。
陌特點點頭。
「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這次不能再辦砸了。」
陌特使勁點點頭。
飲塵老媽信手畫出兩只翅膀，之後，飛向遠方，消失在頭頂的半弧天空。
陌特站在瓜葉菊叢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出來吧，越女。」
我很想答話，但是，目光炯炯的大蛇已經開始吐信子了。
「喂，快給我出來？你打算那個顏料池里把自己泡成藝術家麼？」陌特說著，走了過來。
看到眼前景象，他停住了。
我斜著眼楮，幾乎快哭出來了︰「救……」
陌特拿起飲塵老媽擱置地上的畫板，畫出一直龐大的青蛙。青蛙挑釁地在大蛇面前上躥下跳，大蛇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很快，一蛇一蛙，追逐著跑遠。
我飛快地爬上岸，死死箍住陌特，哭個不住。
陌特呆住了，他不自然地推推我，之後再推推，之後放棄了。
「喂……越女。」
我哭個不住。
「喂！你看這是什麼？」他拿出一面鏡子。
我松開手，對著鏡子，擦擦被淚水沖得五花八門的臉︰「我知道現在我很丑。」
「不是說這個。你看。」之後他將鏡子對準自己。鏡子里邊出現的仍然是我的臉。
我呆住了。
「這鏡子……怎麼回事？」
陌特擔憂地看了看我︰「這是死沼的音渡鏡。能隨時隨地地照出他們想要尋找的魂靈的模樣。」
我哦一聲，覺得真有意思。
陌特抓狂了︰「你還‘哦’一聲?你就不害怕麼？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大哭大鬧之後趕快逃命麼？」
我迷茫︰「哦。為什麼？」
陌特低下頭，說︰「飲塵老媽說的沒錯，你果真是個笨女人。」
我吹胡子瞪眼，但是陌特完全沒看見。
他自顧自地走開了，我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喂，你要去哪兒？還有，你剛剛對老巫婆說什麼？說我誹謗她？還說我跟拜把子？」
陌特猛地停住，我直接撞上他的後背。
「你這個女人，知不知道被死沼抓去有什麼後果？」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答。
他給了我一個白眼，我哈哈笑︰「我發現，這張臉比你本人的臉要帥多了……」
陌特嘆了口氣︰「後果就是，如果你被死沼抓進去，你將永遠都見不到你的相公。」
「啊……怎麼辦啊？那怎麼辦啊？」我立時意識到了，後果很嚴重。
陌特被我突然的反應嚇得愣了兩愣，之後清醒過來，說︰「嗯，雖然你被死沼通緝很不幸，但是，幸運的是，你知道這幅畫誰來作麼？」
「飲塵老媽？」
「錯。陌特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