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起,秋夜寒。窗外幽幽草蟲鳴,紗帳娥眉入睡難。思悠悠,夜寒紗帳往事愁。
夜里,半滿的月高懸,屋內淡淡一層光暈。清景躺在床上,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如今自己也是二十歲上了。若是,當年宋府沒有遭遇那些變故,那麼,現下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呢?二十歲,想必早已出嫁了,也會有一個兩個孩子,于是會天天催促著兒子的學業女兒的女紅,操持一大家子的日常瑣事,成了個端肅的當家主母的樣子。
只是,現下這些只是夠不著的黃粱夢罷了。不過,現下也算很好了,至少我又能變回宋清景。
自九歲到現在,想來也頗覺好笑,一個我,在這十一年里,卻已死過數次。
九歲逃命出家門,丫鬟小舞代我死在刑場上,自此,宋清景在雲城人眼里,已是個陰魂了。
十八歲被老鴇子賣出,被溫飽才養在溫府外一處宅院里,成了溫府里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只是剛入溫府不久,便听到舞傾城溺死在秦淮河里的消息。
明明我活得好好的,世人卻都道我已死。清景彼時就知老鴇子這一場急匆匆的發賣必有緣由,只是保命為上,不管徐媽媽弄成舞傾城溺水身亡這個謊話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給誰看,至少我還活著,只是,活著的是溫府姨娘,舞傾城就此成了亡魂。
二十歲上從錢府離去,不出一月,錢府舞姨娘又死于病痛,葬在別莊。
前前後後,宋清景,舞傾城,舞姨娘,宋清景,世事輪回,我又做回了宋清景,前塵已逝,但願自此平穩安樂,田園內終此一身。
夜里,風吹滿室粟米香,往事悠悠淌,帳下人兒終是緩緩睡去了。
百里外的錢府花木別莊,莊子花田深處,半滿的月下,孤墳一方,墳前一人煢煢孑立。
許是數月前已體會過什麼叫做心痛如割,如今又見到這樣一方孤墳,心里卻沒有當初那種欲死的痛楚了。
兩月為期,必信約而返。與卿結發為夫妻,自此恩愛兩不疑。
我回去時,想著不過遲了半月,你總是會原諒的。可是,不過半月,物是人非,當日秦淮河岸送君離去的美人縴縴,已變為水中一縷孤魂。
半月之差,卻是陰陽之隔。那時是怎樣想的?那時也想過隨你去了,只是家中母親需贍養小妹未出嫁,怎能任性離去?只是此生,我必不會再娶了。因為這世上沒了一個你。百年後合葬秦淮岸,若你願意原諒我,地下再見你,我必不再離去了。
好在上天總是給人留有一線余地的,所以明月樓里曾伺候舞傾城的小丫鬟會跑來告訴我你尚在人世的消息。可是,我追尋數月,從溫飽才的府邸到塞北大興縣的人伢子,查來查去,得到的,竟是卿的又一個死訊麼?
易南沛,哦不,應當稱作趙天華趙大公子,站在心愛的人兒的墓前,只覺得心里空空的,心痛自然是有的,卻沒有當初站在秦淮河岸那種悲痛欲絕的感覺了。
他,應是還懷著希望罷?既然她能活過來一次,便能活過來第二次,所以這次,還是佯死罷?只要我等些時日,總會有人來告訴我說,其實卿還未死,只是換了個地方在等著我的罷?
不過不敢相信罷了。可是他這個不敢相信,還真是猜對了,兩天後還真的有人跑來告訴他,錢府的舞姨娘沒死,不過換了個身份,在百里外的堂陽縣活得好好的呢。
告知他這個消息的人,乃是錢府夫人金氏。
要說這金氏也不是個多管閑事的人哪,怎麼會對清景的事如此上心呢!?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發生,金氏這麼做自然是有她的理由的,這個理由麼,便是她的寶貝女兒錢惜玉了。
話說當初錢惜玉離府避禍,作為父親的錢酬答根本就被蒙在鼓里,並不知道愛女已經不在府內。要見女兒時,被金氏一句‘玉兒今日病痛纏身需靜養’擋了回來,也不疑有他。
只是近日新皇安撫六品以下的下層官員,先朝所任官員繼續任用,並不追究什麼連帶罪之類的。錢酬答自然重新坐上了大興知縣這個位子。
這做官麼,背靠大樹好乘涼,自然是有個硬些的後台做官才好腰板硬。只是這順天府丞已徹底倒台,沒被他拖下水便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今坐上了知縣的位子,錢酬答日日想著如何再巴上個大人物,好安心做官平步青雲,只是苦于沒有機會結識。
誰承想,今年他錢酬答果然是福星高照,想什麼來什麼。他剛剛當上知縣,便有個大的沒法再大的人物自己送上門來了。
這位自動送上門來的大人物,便是金陵趙家的大公子趙天華。那趙天華數日前前來大興縣衙,亮明身份,說是要自己幫忙找一個人,似乎是個人伢子,祖籍在大興。
幫貴人就是幫官運吶,錢酬答哪有不盡心竭力的道理?只是找到了那人伢子,卻七扯八扯扯出了自己府上那個死了的舞姨娘。原來,這趙大公子,原想找的就是這舞姨娘,據說,那輕舞,是趙大公子的故人。
這一男一女,男子俊,女子嬌,何為故人?老情人罷了。
自己竟睡了趙大公子的相好!?錢酬答硬生生給嚇出一身冷汗來,更何況那舞姨娘還死在了錢府,若是這趙大公子秋後算起賬來••••••自己小小一個知縣,還不是任他宰殺?
剛剛從新帝的斷頭台上走下來,他可是不想再上斷頭台了。
于是錢酬答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直到那日午後回府,遇上了病後初出繡樓的女兒錢惜玉。
錢惜玉年方十四,芳華正好,正是豆蔻年華嬌艷欲開的年紀。又一副少女天真出塵的神情樣貌,倒真是出落得楚楚動人。
那舞姨娘,再怎麼說也不過一個舞姬,而自己這嬌女,卻是實實在在的大家千金。假如自己將功補過,將玉兒給了趙天華,那麼••••••
錢酬答倒也知道,按著趙府的權勢地位,錢惜玉必是不能嫁與趙天華為妻的,甚至于為妾也是不易。不過,先放在趙大公子身邊做個奴侍也是好的,待到一年半載之後,為趙家生個一兒半女的,玉兒必定母憑子貴,說不定也能做個貴妾平妻?
到時候,自己可就是趙家大公子的老岳父大人了,官場上,還有誰不巴結著!?
錢酬答越想越美,幾乎是馬上就奔去了主院,將自己想出來的這個‘極好的主意’說與夫人金氏分享。
這廂金氏差點被錢酬答氣死,把女兒送與旁人做妾,哦不,可能連妾也算不上,只能做個奴侍,他也能這樣高興?怎麼高興得起來?
我十月懷胎辛苦生下,嬌養了十四年的女兒,怎能給你做升官發財的鋪路石送出去!?
金氏當下激烈反對,只是錢酬答已被幻想中的官位財運迷暈了頭,根本听不下去。拿著男主人的氣勢,一句‘出嫁從夫’就拍死了將錢惜玉送出去的主意。
金氏當然不能讓他得逞,只是女子出嫁從夫乃古訓,她再怎麼著急,同錢酬答正面對上,仍是毫無勝算可言的。
侯門一入深似海,像趙府這樣的百年望族,錢惜玉一無過人的心智計謀,二無顯赫的家世背景,進了趙家門,還是做個奴侍,活不活的下來還是個未知數。金氏當初為自家女兒設想的婚事,最理想的是招贅入門,趙府偌大的家底,單單商鋪一項就夠吃上一輩子了,招贅入府,姑爺必不敢欺辱我玉兒,玉兒一生富貴安穩便可保了。
誰承想,半路殺出個趙家公子,錢酬答那迷了心竅的老王八蛋,竟然想賣了女兒以圖官運亨通!?
金氏阻止不了鬼迷了心竅的錢酬答,便只好從趙大公子這邊入手了。你不是要找舞姨娘麼?那我就告訴你舞姨娘的下落,你趕緊離了大興縣找你的佳人去吧。
不管那趙大公子是不是認錯了人,只要他離開了,不會再威脅到我的玉兒就好。
于是,尚未等到錢酬答安排好筵席宴請,那趙大公子便帶著隨從連夜往堂陽縣趕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