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已出了堂陽縣城了。」陳嫂撩開馬車窗上的布簾,探頭去看車後漸行漸遠的城門。
堂陽縣不過一個薊北的小縣城,不是玉門關這樣的要塞也不是江南重鎮繁華地,自然縣城建築好不到哪里去。
那城牆是土胚磚砌成的,遠遠望去只是黃土一堆,甚至有處牆頂上還長出了高高的茅草。不過那城門倒是朱漆的厚木大門,倒有些氣勢。
這就走了啊,陳嫂望著漸漸模糊的城門,心里總覺得有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空落感。
「陳嫂,你可想好了?若是變了想法,現下你講與我听,還有轉圜的余地,」清景坐在馬車最靠前的矮榻上,看陳嫂掀開車窗簾子向後望,似有不舍,不由再次出聲提醒她,「若是再遠些,便是你後悔,也晚了。」
「夫人,你當我是個什麼人?」陳嫂放下簾子回過頭來,坐正了身子道,「我雖是個村婦,不懂得什麼,卻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村頭老翁們常說,鴉有反哺義,羊有跪乳恩。嗨,這是說孝順爹娘的話,不過意思是一樣的,夫人別笑話我。夫人你買了我,是從孫癩子手里救下了我,這我是知道的,要不是夫人,我活不活得到今年年下還不可知」
說到這兒,她有些難過,畢竟那些日日吃不飽穿不暖不說,還挨毒打挨痛罵的煎熬日子,總是她心里的痛處,一想起來,就心里發苦口中發干。
她低了頭,頓了一頓,抬頭看著清景,繼續道,「如今既是夫人你買了我,還是個高價錢買的,總沒有讓夫人你吃虧的理。唉,就我這麼個又丑又瘦弱的傻子樣兒,應該說,不能讓夫人太過吃虧才對。夫人說要給我些銀子消了我的奴籍,讓我留在農莊上,日後尋個好人家嫁了。夫人,哪有那樣好的事,我這個樣子,怎麼還有再嫁的日子?」
清景也不答話,因為不必答話。陳嫂這些年過的太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人來給她一點恩惠,又願意听她訴苦,她不由得就想把心里的苦楚往外面倒倒。所以,清景能做的就是,滿懷憐憫同情的,認真地听。
「再說了,孫癩子那個該雷劈的,他能容我再嫁?就算他能容罷,自古一女不嫁二夫,村兒上人一個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了我。夫人你好心給我消了奴籍,我卻再好也不過一個人做做短工過活。夫人,」
她緊緊盯著清景,面上露出些哀求和期盼的神色來,「假如夫人你不嫌棄我,我這輩子就跟著伺候夫人了。說句逾禮的話,我注定無兒無女,娘家,唉,本是我爹為了養活弟妹把我賣給了孫癩子,我是無親無故的人了。夫人你若不嫌棄,這輩子我就跟著夫人了。」
「陳嫂,」清景不由也有些動容,「我也是命苦的人,如你不嫌棄,今後,咱們就相依為命罷。」
「哧,」不料,清景話音剛剛落地,這邊陳嫂卻哧的笑出聲來,「夫人跟我說笑呢罷?夫人相公剛剛考上了功名,說話就是個官老爺了,怎麼會是苦命人?更是不能跟我這下賤人比。」
孰料,對面依著車壁坐在蘇錦矮榻上的清景听了這話,面上卻露出些許自嘲的神色來,「陳嫂,我不是什麼夫人,車前馬上那個也不是我相公。」
她小小的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說,「他是我的主子,我麼,不過是他的一個妾罷了。」
陳嫂倒沒料到這個,一時怔住了,張張口想安慰眼前善心的女主人一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也就說了句,「是這樣?」
「是啊,而且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清景淺淺一笑,「大戶人家是非多,陳嫂,那是個人吃人的地兒。進去了,活不活的下去還是個定不了的事。納妾的文書戶籍他都辦妥了,我就是他的妾了。所以我說,陳嫂你不必非要跟著我去,那不是個好去處。」
「夫人,縱使那不是個好去處,夫人你卻是我遇到的一個大好人。那地方不好,我更得陪著你去。」陳嫂伸手扯住了清景的袖子,說道。
清景不由有些感動了,或許是自己命苦陳嫂也命苦,所以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也或許是這麼多年也沒有人說出要跟自己同進退的話來。
她沒有親人,只有個非親弟弟韶華,還不知生死不知流落何處;她也沒有朋友,只有個相處不錯的丫鬟寶舞,還因著錢夫人金氏的為女兒想出的月兌身計,誤以為她已身死。
這下子听到陳嫂的話,不管真話假話,她都覺得一股暖暖的氣從胸腔里涌上來,又舒泰又有些想哭。
其實陳嫂說的,還真是她內心里的大實話。
陳嫂自幼不受爹娘喜愛,農家麼,生女賠錢貨,生男繼香火,陳嫂自生下來,父母連個名字也沒給,更是在十五歲上便賣給了孫癩子。有因著孫癩子的緣故,村上沒有一個願意給她個好臉兒看的。
這輩子陳嫂遇到的第一個善人,遇到的第一個對她好對她溫言溫語安慰的人,便是清景。陳嫂腦子不算太笨,卻也很有農人的一根筋的特性,認準了什麼,便一輩子都是什麼了。
如今她把清景當做主子,當做恩人,當做朋友,更當做親人相待。像陳嫂這樣的,前二十年過的太苦了,如今好容易遇到一個肯對她這樣好的,她定會千百倍的對那人更好,定不會相負。
只是現下清景並不知道。近二十年來掙扎著努力活下去的苦日子,讓她已經不習慣輕易的去相信任何人了。所以她听了這話,也並沒有往深了想,感動是有,但不會就這樣就完全信了陳嫂將她當做可以交心交命的親人。
畢竟大戶人家也好,官家太太也好,對于木田村來說,都是錦繡富貴地。陳嫂願意跟著去也是正常的。
只是,好容易有了這樣一個可以相依為命的半個親人,清景心里的確高興得很。她伸手握住陳嫂扯著她袖擺的雙手,道,「陳嫂,哎,其實應該叫你陳姐姐,你也不過比我大半歲罷?」
「夫人,這可不敢當,我一個村婦,粗笨的很,怎麼當得起夫人的一聲姐姐?」陳嫂慌忙扯出雙手來,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的,一臉惶恐的樣兒。
「陳姐姐,你听我說,」清景重新把陳嫂的雙手攥在手里,「在這世上,我宋清景也沒什麼親人了。你若願意,自此,我當你是我姐姐,咱們兩個,從此相依為命罷。」
陳嫂低頭,看那包裹在自己干燥粗糙的一雙手上的十指縴縴,一時只覺心里漲得滿滿的,「夫人,你,你這樣對我,我一定待你好」
說罷,她又覺得自己說出的話,像是村上小兒女私定終身時那男孩子的許諾,有些怪怪的別扭。卻也不知道如何表達,「夫人,我是說,你不必把我叫做姐姐,我不配的。我定會好好伺候夫人,也不是,夫人,我,唉,我怎麼就說不出那個意思呢?」
「好了好了,我明白的,」清景被她逗得發笑,「既是今日有了這番話,日後,我總會為你謀劃些,進了趙家,盡力護著我們倆活下去也就是了。陳姐姐,不管人前如何,人後你就是我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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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兩個女子又是感動又是激動,又是親人又是姐妹的互訴‘衷腸’互表‘情意’,車外著藍布短衫騎棕毛大馬的年輕小子听得卻是一清二楚。
那便是箬諾。箬諾本名于木,是金陵趙家的家生奴才。因自小便被選在趙家大公子身邊做了書童,趙天華又是不習武的,為安全起見,書童箬諾自小便跟著府上的家將護院們習武,而今武功雖稱不上什麼江湖大俠級別的,卻也能獨擋一片。
習武之人耳力一向好,這箬諾也是如此,因此車內聲音細小的對話聲,他听了個清清楚楚。
他听著車內那熟悉的清清落落的聲音真真的傳過來,順著風進了他耳里,只覺得天霽萬物生,風暖百花開,真是有種全世界都冰消雪融的欣喜感。
當時初初听到她投水而死的消息,傷心欲絕的不只有一個趙天華趙大公子,還有一個慣穿穿藍布短衫名叫箬諾的小書童。
當年三月天里,明月樓後牆頭的那枝開得正好的玉蘭花,更不僅僅是印在了趙天華的心里,也印在了小書童的心里。只是那花兒太好太美,只有趙家大公子這樣的風度人品才值得擁有她,小書童麼,仰起頭瞻仰就好。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掖起了自己所有的心思,專心的伺候大公子。所有的奢求也不過是,哪日跟在公子身邊見到了她,能夠說聲,「宋小姐萬安」
當日公子與宋小姐約了兩月的期,公子遠赴淮安處理外祖母陳氏的遷墓事宜,不料途遇自塞北南下的北疆守邊大將戚威,大皇子英徵和二公子韶華也在。他們帶著軍隊,借道淮安,直奔帝都。因此他們在淮安休養期間,淮安城封,百姓皆不得出。
不能按時回金陵見傾城小姐,趙大公子日日急的打轉,小書童也是急的嘴上起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