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香味飄零,輕飄飄落在我的衣袖上。
我伏在中庭桃花樹下的石桌上,慢慢動了動左手,掃下一堆空了的酒瓶。隱約覺得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迷迷糊糊張開眼,陽光明媚。
「又喝了一夜?」慕蓮皺著眉,將醒酒藥遞給我。
慕蓮已經習慣我喝醉。所以家里總備著醒酒的東西,不論是醒酒茶,醒酒湯還是醒酒藥都隨時能拿到。
就著女子的手吃下去,緩了會兒才慢慢站起來,「幾時了?」
「正午了。」
「那我去洗洗,午飯不吃了。」撐著額角,輕輕捏了捏,漲得有些難受。忽然想起來似乎有什麼事情沒有辦,倚著桃花樹想了半天,「對了,今晚還要去宋府呢。慕蓮,去把我的扇子拿來。」
慕蓮點點頭消失在我眼前。
子夜將近,我如約站在了宋府湖心小築。
「先,先生,你怎麼進來的?!」看著突然出現在座位旁的我,書生驚得手一抖,手中的宜興紫砂壺便直直掉了下去。
「夫君,當心。」一只蔥白的手閃電般接住了那只被燒的滾燙的壺,若無其事的放在了桌上,隨即優雅的舉起一只茶盞,品了一口宋嵐親自煮的白毫銀針。
茶的香氣彌漫到了很遠,我甚至覺得整個宋府都像籠罩在那種悠遠的茶味里,高高的院牆擋住了香氣的去路,茶味如同迷路的孩子在宋府內跌跌撞撞。
也許這就是那些牆真正建的那麼高的原因?
蘇茗飲抬眼看我,露出那種江南女子的縴細笑意,一雙眸子亮如星辰。我還沒見過這麼大膽的女子,竟然在自己的夫君面前盯著一個只見過一次的陌生男子這麼灼灼得看。
我甚至能感覺到宋嵐那種針刺的目光,被這兩種目光一起盯著看,渾身的不自在,可謂芒刺在背。
「先生不喝一杯麼?夫君親自煮的茶我都很難喝到幾回呢。」蘇茗飲用袖子掩著紅唇,發出泉水入玉盤般清脆的笑聲。
「既然在下主動相約,那在下自然要喝的。」我微微一笑,「但是在下要用貴府最好的茶器。」
蘇茗飲的臉色忽然一冷,但很快又恢復那種嬌軟的聲調,「先生說笑了,我們宋府的茶器有哪個不是極品?不知先生說的是哪一種?」
「我是個外行,茶器當然要請宋公子講解一番了。」听我這麼說,宋嵐露出得意的神色,將面前的六只錦盒一字排開。
「第一只,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柴窯瓷盞,釉質細女敕,款識明確。第二只,鈞窯胭脂紅,質薄而有光。第三只…………」
等他滔滔不絕講解完,竟已用了半個多時辰。
「那麼,先生想用哪一只?」蘇茗飲和著月光,一雙眼恍若凝出水波。
「就要夫人方才撿起的那只宜興紫砂壺好了。」話音未落,宋嵐和蘇茗飲同時變了臉色。
「先生是在戲弄在下麼?」宋嵐鐵青著一張臉,「難道這些先生都瞧不上眼?」
「非也,」我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難道先生您自己不知道,這些都不是最好的麼?」頓了頓,搖起折扇,「那只元青花呢?」
不理會蘇茗飲和宋嵐愈發鐵青的臉色,我接著自顧自說下去,「過了今晚,我保證還您一個健健康康的夫人,但是,您必須按我說的來做。不願意也沒關系,只是尊夫人的病還請另請高明。」
宋嵐的臉色極不好看,忍了很久,才擠出兩分笑意,「既然如此,若今晚我試試按照先生說的來做,卻不能治好夫人,先生的尸體,就留在我宋府養花吧。」
「呵呵,說笑了。」我笑著搖搖頭,將那只紫砂壺舉起來,裝作手滑,那只略微褪色的壺便直摔下去。
「紫蕾!」蘇茗飲幾乎是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你敢摔了她,我就殺了你!」完全失卻了大家閨秀應有的涵養。
「原來那天來攔我的小姑娘叫紫蕾啊。」我把完好無損的紫砂壺從背後拿出來,擺到吃驚的蘇茗飲面前,「那麼現在,她在我手上,就有請夫人將那只元青花茶盞拿出來吧。」
等到那只茶盞擺在錦盒里放到我面前時,還是忍不住贊嘆一句,真是大戶人家的東西啊,看那潔白的釉色,輕薄的質地,細密的青藍色萱草紋……
回頭看一眼白衣藍花裙的女子,和這青花盞相映成趣。
「還有請宋公子將最極品的凍頂烏龍拿來吧。」我輕輕將茶盞拿出來,往里面住滿滾燙的水,蘇茗飲一愣,臉上立刻浮現出驚喜的顏色。
「先生,這……」
我在唇前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夫人,且看在下煮茶的功夫如何。」
懸壺高沖,蘇茗飲臉上原本青白的臉色立刻紅潤。
觀音出海,臉上剝落的痕跡已然消失不見。
平分秋色,暗藏在皮膚下的黑色紋路恢復潔白。
觀賞湯色,連原本略顯暗淡的衣裙都鮮艷起來。
…………
一套動作下來,蘇茗飲已然完全沒有病態,每一步,都能听到蘇茗飲壓抑的聲音,「先生……」
青花得茶盞上不見了裂紋,蘇茗飲白瓷般的臉上也不見了剝落的痕跡。
「好了,夫人感覺怎麼樣?」我放下茶盞,搖著折扇,「這茶器,講究的不僅僅是保存的好,更重要的是要用茶葉來滋養她們啊。」
宋嵐不明所以的望著我慢慢喝一口青花茶盞里的凍頂烏龍,轉向他的夫人,「這,這就好了?沒事了?」
「嗯,奴家沒事了。多謝先生搭救。」蘇茗飲感激的向我躬身行禮,腳下一頓,身子晃了晃。
宋嵐勃然大怒,「不是好了麼?!」
我用扇子掩住嘴,「你自己問問,好了沒有。」
「奴家確實大好了,夫君莫急,只是滑了一下……」蘇茗飲的臉慢慢紅起來,低下頭滿臉的尷尬。
「夫人莫急,這個得慢慢來,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我說著,看到蘇茗飲的臉上緋色愈加明顯,而宋嵐愈發的不知所雲。
宋嵐看她已經沒事,也不再多問,重又舒了口氣,「那麼先生的診金……」
「除了上次的酒,把這些茶器給我就好。」我雲淡風輕的搖扇子,滿意的看見宋嵐的笑意僵在了臉上。「說笑的。」我嚴肅的瞥一眼他變來變去的臉色,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來。
「不過,你還是放了那六個郎中的魂魄吧。」眼前一字排開的六個茶器,我肅然。
宋嵐猶疑了許久,終于還是點頭。
「夫人的病,他們無能為力,這不是他們的錯。」
書生將茶器拿起來,留戀的看了很久,一只一只打碎了。
等書生回過神時,我已然離開。
在偌大的宋府走到一半,又是月光清冷,霧氣濃的過分,恍然遮住了月光的清輝,「紫蕾,你又來攔我是為何?你茗飲姐姐的病我已然瞧好了。」
話音未落,藕荷色的身影顯現在我眼前,紫蕾並未解釋,只是輕輕吟了一首。
月兒圓,月兒好,
月如銀盤茶如酒。
一杯月兒一杯酒,
不及茶香冷悠悠……
我想起來,這是那日被困在宋府里紫蕾吟的童謠。
「茗飲姑娘,還有什麼事?」
白衣藍花裙裾的女子矜持的走到我面前,「先生,奴家喜歡你,這才叫紫蕾用茗香陣困了先生第二次。先生娶了奴家可好?」
我愣在當場。
「先生心腸好,救了茗飲的命,連那六個郎中都一並放了。奴家想帶著彩禮,留住先生,可好?」
我頭大如斗,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先生若不肯,就別想從這茗香陣里出去。」看我不回答,蘇茗飲軟軟的口吻生硬起來,紫蕾看她面色不善,左手立刻多處一道水樣的長鞭。
透明的鞭身上似乎還有水波流動的感覺,隱隱散發出茶的香味。
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詞語來貼切的描述眼前的狀況︰逼婚。
「茗飲姐姐如茶,溫軟的緊。公子嗜酒,卻不知酒香不如這茶香悠長。娶了姐姐這般女子是福氣,公子為何還遲遲不肯答應?」紫蕾雖說在勸,語氣卻是質問,似乎我負了她家茗飲姐姐一般。
方才還溫言溫語得感謝,現下卻變成威脅,我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並非在下不肯娶了你去,只是你已是這宋府的夫人,而在下在家鄉也已然定了一門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望姑娘體諒。」我實在沒辦法,只得信口胡編。
「那又如何。我已決定跟了你去,看他宋嵐敢對你如何為難。我且等你回鄉去休了那姑娘再娶我,不就好了麼?」
蘇茗飲說的理所當然,似乎明日就要進我家門一般。
「蘇姑娘,這種事情還是再考慮考慮如何?」我好言相勸。
「你這也不願,那也不肯,推月兌來推月兌去的,哪里像個大丈夫的樣子!不願娶姐姐也罷,就當你們沒緣分。」我听了紫蕾這話正竊喜,卻听見蘇茗飲冷冷開口,「公子若百般不願,奴家便不再強逼。紫蕾,殺了他。」
我在心里默默的嘆了口氣,罷了罷了。
茶香濃烈,長鞭的冷意掃過側臉。我一側身避過,展開折扇。
長鞭一出手便是殺招,步步緊逼。
我只得用扇子擋了去,又不敢出手太重,怕傷了紫蕾那小姑娘,蘇茗飲就站在不遠處也不避不閃,又不能傷了她。
心下顧及太多,又不敢當真去接。可那廂紫蕾哪里管這些,出手狠絕,有幾次險些將一旁的蘇茗飲傷及。
無奈啊。
我一分神,紫蕾的長鞭立刻繞到身前,快而凜冽。我不禁有些贊許,這麼小的姑娘,竟已有如此功夫。我彈出一顆石子,長鞭卻忽然失了準頭,掃向蘇茗飲。
「茗飲姐姐!」小姑娘的聲音里立刻帶了哭腔,一松手,將長鞭扔了出去,這一扔,長鞭竟然更快的掃過去。
剛剛想夸獎的念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畢竟只是個小姑娘啊。
蘇茗飲一驚,想退後一步,腳下卻一滑。
我左手折扇一揮,將長鞭攔下,右手順勢沿著鞭身將它繞到了手腕上,連帶著將快摔倒的蘇茗飲一攔,抱進懷里,「怎麼樣,傷著沒有?」
「先生……」蘇茗飲看著我,眼里滿滿的柔情似水。
見她沒事,我立刻松手,裝模作樣向不遠處的紫蕾走過去,「小姑娘,長鞭這種武器不比別的,很容易誤傷。以後千萬小心些。」說著,將鞭子遞了過去。紫蕾抬起帶著淚光的大眼楮看我,抿著唇,也不接那鞭子。我正思忖該怎麼緩解氣氛的時候,紫蕾竟然哭出來。
小姑娘左手發狠的捏一個蓮花決,四周的霧氣倏忽濃起來。紫蕾,蘇茗飲都不見了蹤影。
這下麻煩了。
看著霧氣濃的妖異,便閉上眼,憑著感覺走向宋府的大門,看我運氣如何,能否破了她這茗香陣。
忽然,有人拉住長長的衣袖下擺,「公子,您上回用扇子劃傷了奴家的臉,這要怎麼辦?」
公子,您傷了奴家的姐妹……
公子,您弄破了奴家的衣裙……
公子,您弄斷了奴家的手臂……
公子,您殺了奴家……
公子……
公子……
…………
公子,您傷了奴家的心。
听著周圍越來越大的喧嘩聲,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一切,都在那句話後戛然而止,靜得有些異常。
慢慢睜開眼,看見白衣的女子,赤衣的女子,彩衣的女子……
和上次被困在茗香陣里時完全一樣的場景,只是,少了那個紫衣的女子。
「上次繞了你們,但你們若一次一次的打擾塵世,我便將你們送去你們該去的地方。」我冷冷開扇。
青衣的女子第一個沖上前,揮舞著長長的衣袖,夾帶著凜冽的風,然後是藍衣的女子,赤,白……
我重新閉上眼,舞起劍舞。
感覺得到有冷冷的風劃過,還有衣袖的質感,碎裂聲。參雜在一起,巨大而空洞。
舞完第三式,我收起折扇,靜靜的立在它們中央。
爆裂,哭喊聲驟然增大又慢慢消減至平靜。
我睜開眼,一切都已消失不見,空余濃濃的霧氣在四周回旋。
扇子微微一扇,霧氣也完全消散開來,宋府的大門立在我眼前,高高的院牆似乎瞬間矮了許多,不再咄咄逼人。
通向大門口的路只有短短幾步,但在那短短的幾步路距離地面上,卻布滿了茶器的碎片。
雨後天空般清澈的越窯青瓷碎片就躺在我的腳邊,如同那個愛恨分明的青衣女子,濃烈而干淨。郎窯寶石紅的艷麗,像赤衣的女子,還有些微的玫瑰色。建窯黑釉瓷如同黑衣的女子,古樸而不動聲色的奢華……可是現在,卻都成為了碎片,散落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踩著女子們破碎的尸體伸手推門而出,回頭看時,宋府的朱門和青瓦的院牆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破敗下去,在我面前消融成一攤廢墟。只是在湖心小築的位置,留著兩只錦盒,打開的盒子中露出青花茶盞和紫砂壺,用診脈的金絲隔空一甩,拿到手中。
宋府,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衰落了。
蘇茗飲和紫蕾現在也正安安靜靜的睡在我的手中。
茶仙宋嵐,其實早就死了,在他囚禁那六個郎中的魂魄時就已經將生命做了囚籠,將六個魂魄禁錮在他珍愛的茶器里。他愛著蘇茗飲,為了她傷了六個人的性命,蘇茗飲要的卻只是一個懂她的人為她斟上一碗茶湯而已。
我捧著錦盒,迎著破曉踏上回家的路。
似乎有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從宋府內傳出來,像是在送我一程,搖著折扇,踏歌而行。
月兒圓,月兒好,
月如銀盤茶如酒。
一杯月兒一杯酒,
不及茶香冷悠悠……
「公子,算上這只茶盞,已經是第六個非要嫁給你的姑娘了吧……」
「不許笑!」氣惱的進門,看見慕蓮捂著嘴,一雙眉眼彎彎。
慕蓮看我一臉的尷尬,正色,「公子,這次的事情到底怎麼回事?那個蘇茗飲的病不是好了麼,怎麼還是走路搖搖晃晃的?」
我不回答,笑得高深莫測。
其實答案很簡單,也很搞笑。她剛學會化為人形不久,還不怎麼會走路,所以常常會不小心摔倒……
只是看著這多出來的元青花茶盞和旁邊的紫紅色的宜興花蕾紫砂壺,忽然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