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時間晃眼而過,我的傷已然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腰側和左頸的傷口還比較明顯,其他原本布滿全身的大大小小的傷痕都基本消失不見,連給我療傷的大夫看到我的回復速度都有些吃驚,說我看上去像個白淨書生,身體竟然像個習武之人一樣好的這麼快。這句話讓我甚為自得。
這十幾日里,慕蓮除了照顧我,還要料理醉仙樓的生意,有時候顧不過來,林展就會通宵通宵的守著我,這讓我很是過意不去。
每日什麼都不用做,我的日子倒是很悠閑,只是慕蓮不許我沾酒,看到那些散發著醇香的佳釀,我著實抑郁了一把。
今天,看我的傷確實已經好了大半,慕蓮終于答應我可以開禁。于是,我高高興興提著上次從宋府討來的一壇花雕去碼頭的客棧找林展。
看到我,林展顯然很是高興,二話不說,放下手中的活計便下樓來。
怎麼看上去,他比原來白淨了許多呢?
「就一壇?不像你的風格啊?」林展看著我手里的酒,模模下巴。
我橫他一眼,其實我只拿一壇是有原因的,一來我身體剛好,不宜多飲,二來林展並不是很嗜酒,這點和我不一樣,林展雖然也是做酒生意的,但本人卻對這個並不太感興趣。再說,雖然他酒量比我好得多,但是花雕後勁大,萬一喝醉了,我倒沒什麼,林展的生意就做不了了。
當下不再多言,我和他便坐在渡口,開始喝酒。
我多日不曾嘗過酒滋味,饞的很,林展也知道,所以喝得很少,基本上大半都入了我的喉。酒過三旬,我已然有些飄飄然。林展還很清醒,于是讓我靠著他睡會。
天,格外的藍,還能看見海鳥和魚鷹,仍是在這碼頭,只是時間換成了四年前。
「小兔崽子,你拿了爺爺的酒不給錢就想走,沒門!」
「錢我給過了。」
「這里的人有誰看見他給我錢了?」
四周起哄,「沒有!」
「我給過了。」
「少來這套,看爺爺我今天打不死你!」
耳邊忽然感受到呼嘯的拳風,緊接著,我便倒在了地上,頭疼欲裂,伸手模模嘴角,一片猩紅。
「打得好!再來!」四周的起哄聲越來越大。
我發狠,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向著不遠處的彪形大漢沖過去,對著他就是一拳,四周有人譏諷,「哎呦,看啊,我們的小書生站起來了呢!」然後又是一陣大笑。
彪形大漢似乎被我這一拳給惹火了,再加上四周的起哄聲,舉起拳頭對準我,我根本躲不及,那些鋼鐵般的拳頭便狠狠砸上我的身體,我拼命反擊,也不顧頭發被人抓住,只是紅了眼死命的還擊。
我絕對不能低頭!
低頭服輸了就等于被他們的暴力征服,以後便永遠不可能有勇氣面對他們反抗。
我渾身的疼痛似乎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我給過錢了就是給過了,憑什麼再給一次?打架又怎麼樣,就算我不可能打得過,也絕對不能認輸。我咬牙,跟他抗衡著。忽然,抓著我頭發的手向上一提,我被人拖了起來,踉踉蹌蹌的走,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水波流動,淹沒過我的整個上半身。
我被人按進了冬日的海水里。
冷得刺骨,無法呼吸。我拼命的掙扎,可是那只大手沒有一點放松的意思,我幾乎絕望,甚至認為我死定了。
水面上,那些人肆意的哄笑聲一波一波淹沒我。我知道,不會有人來幫助我,我必須靠自己。
我慢慢閉上眼,我的肺幾乎要撐開我的胸膛般的疼痛,咽喉里全是咸濕而冰冷的海水,伴隨著波浪灌進我的身體。
「放手!」
我忽然感覺到頭發被人放開,身子離開了水面,似乎也可以呼吸了。我伏在碼頭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冰冷的海水刺激著我,感受我還活著的觸感。在剛剛的掙扎中,海水幾乎已經弄濕了我的全身,方才沒有感覺到冷,可這個時候,那種麻痹到疼痛的冰冷包圍了我,頭很疼,幾乎要裂開,咽喉也很疼,像被冰凌刺穿。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想回到我的小店去。那種被羞辱的屈辱感逼得我很想落淚,可是現在我需要一身干爽的衣裳,否則我會在這冬日的海風里被活活凍死。
有人溫暖的體溫傳過來,緊接著,我便被一雙有力的臂彎扶起,「你很勇敢,在這里,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樣反抗他們的,何況,你甚至沒有絲毫反抗他們的資本。」我咳嗽得很厲害,抬起頭,看見一張星目劍眉的臉。「你還好麼?能自己走麼?」他溫和的問我,我卻只是沒命的咳嗽,怎麼也忍不住。
「這樣吧,」他走到我面前蹲,「你上來。」我擺擺手,想說話,可是卻說不出來,他看我這樣,便不再猶豫,背起我離開碼頭。
我伏在他的背上,覺得很溫暖很溫暖。
這便是我和林展的初次相遇。
不得不承認,我的出場實在很丟臉。
四年前,我剛到桃都,並不像現在這樣混的風生水起,其時,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我盤下一家臨街的小店,做些小買賣維生。那天,我去碼頭買最新鮮的小玩意,偶然間看到有人在賣酒,便想去買一壇,誰知道我去的那家攤位卻是整個桃都的所有海港最猖狂的一家黑店,于是買了酒還沒有走出店門,便被誣陷沒有給酒錢,而我給的銀子其時正放在他的錢桶里,可是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都看見,也沒有人為我說一句公道話,我也正年少氣盛,便與那家店的老板打起來,結果,當然是輸得很慘。
那個時候,我還不能使用馭辰訣,七曜扇在手里也全無靈力,僅僅憑著一身勇氣跟他赤手空拳的打架。也因為這樣,才認識了林展。那個時候,林展已經在那里有很高的威信了,儼然成為下任的船主。
被林展背回了他在船上的私人房間,我才終于有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我其實已經到了極限,頭疼,寒冷,這些感覺逼得我幾乎連衣裳的帶子都系不好,手都得很厲害,試了半天都沒有系好。林展嘆口氣,替我把衣裳穿好,我便再支持不住,倒在他的床上。
一連昏迷了三天,我才醒過來。
醒來第一眼就看見林展的眼楮,神色很難讀懂,他目光深邃的望著我,「你明明是個男子,可為什麼診脈的郎中卻說你的脈象是個女子?」
我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嚴肅的看著他,氣氛一時冷下來,簡直有如兩軍對壘。
「你是個女孩子,是麼?」
我不說話,沉默的看著他。看我不打算解釋,他也不再多說,開門讓進一個術士打扮的人,術士二話不說口中就開始念念有詞,沒等我看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就感覺到術士的手指點上我的眉間,于是我倏忽變回女孩子的原本模樣。
術士施完法術便立刻離開,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整個房間就只剩下我和林展,他皺著眉頭看我,我毫無畏懼的迎著他的目光,可是掩藏在寬大袖子下的雙手已經在止不住的發抖。
忽然,他有些無可奈何的笑起來,很好看,「還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姑娘家,扮成男裝也就罷了,還跟人家一個海將軍打架。也罷,這個秘密我替你守著。」听到這句話,我才舒了口氣。
「我是林展,公子怎麼稱呼?」他特意用了公子這個詞,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可以信任,于是大大方方笑起來,「兄台心好救了在下的命,在下感激不盡。在下姓喬,單名一個初字。剛剛兄台說,那個和我打架的,是誰?」
林展笑眯眯湊近我,「做我們這行的,都管那些在海上橫行霸道的強盜叫海將軍,說俗點就是海盜。那個家伙,就是桃都附近的太微海最著名的海將軍,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敢和他打架?」
我面不改色,「打都打過了。」
林展眉眼彎彎,笑得似乎很開心,「你知不知道你惹上大麻煩了?」
我也笑,「你的意思我還能怎麼樣,無非你就是想告訴我,我以後可以跟你混,這樣就不怕他了是不是?」然後豪情萬丈的搭上林展的肩膀,「那以後有什麼事情,兄弟就多幫幫忙啊。」
林展看著我,眼楮里的光芒很亮很亮。
我又做夢了?
我揉揉眼楮,爬起身,向周圍望了望,林展就在我身邊,用身體替我擋了凜冽的海風。看我醒過來,就笑著拿開了環住我的手臂,「醒了?」我點點頭,想站起身活動活動,林展攔住我,「小心傷口。」
我听話的不再亂動,林展將我小心的扶起來,「你還是和原來一樣,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自己啊。」我搖起扇子,想起剛剛的夢,「反正我跟你混呢,怕什麼。」
林展眯起眼,「嗯,你可是我的人。」
我挑眉,將手里的扇子扇得帶出刀刃一般的風聲。
慕蓮給我開禁以後,我幾乎每天都會去找林展喝酒,這已經是連續的第五天了。
林展這小子的臉色怎麼又白了幾分?
「今次是什麼?」林展笑著,打斷我的思緒,我將手中的酒壺提到他眼前顯擺,「看清楚,這可是難得一見的上好竹葉青,僅此一壺,別無再續。」
好酒伴著海風,一杯杯入喉。
「身子還沒好全呢,你悠著點喝。」林展看我混不吝的樣子,擋住我倒酒的手。
「死不了,再說死了有人給我收尸,又不麻煩你。」我已經有些醉意,說出的話未免過分,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我亂說的,你別當真。」林展皺著的眉頭卻沒有平展,我伸手覆上他眉間,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看他眉頭緊鎖的樣子,我不說破,心下卻驟然澄明。
第二天,我提著我剩下的所有宋府花雕來找他,一共五壇酒,林展看到我手上互相磕磕踫踫的酒壇子,臉色立馬陰沉,「你若這麼喝,大可以省去你剩下的性命。」我笑眯眯,不言語。
開喝的時候,只要我舉起的壇子,還沒喝兩口就絕對會被林展搶去一口氣喝得干干淨淨,再開一個,又會被重新搶去,所以雖然我提了五壇酒來,真正入口的,其實不過半壇,剩下的全都被林展奪去喝完了。喝到最後一壇時,林展終于支撐不住,倒頭睡過去。
我背著他回到四年前他救我的那個私人房間,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心里有些復雜。這四年里,這間房間我已經來過不知道多少次,但唯有這次,心里是如此不安。
林展待我極好,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我喝那麼多傷身,所以那些酒,最後也一定會被他喝掉,可他雖然不嗜酒,酒量卻比我要好上很多,因此我怕五壇酒不夠喝暈他,在最後一壇花雕里還特意摻上了一些更烈的南唐臘酒。
扶他躺好,我便在那間屋子里翻箱倒櫃的尋找,我不想找到那件東西,但如果真的找不到,心里又沒底,因此到最後,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到底應不應該這麼做,就算真的找到了,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我只是為了找一個答案,僅此而已。
我幾乎將他的屋子整個翻了一遍,但始終沒有那件東西的痕跡,不由得有些心急。就在我準備放棄時,心里閃現出一點最後的希望。我抬頭看一眼睡得正熟的林展,開始解他的衣襟,他像感覺到什麼,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個瞬間,我很慌亂,不過還好他並沒有醒過來。我深吸一口氣,將他的衣衫月兌下來,然後在他胸口的地方,找到一個用來封裝密信的銅制小管。也許,就在這里。咬咬牙打開管口向里面看去,一角天青色的紙角露出來。
我最不想看到的,終究成真。
那張天青色的紙,是他的換靈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靈魂,也有自己的願望,如果願望足夠強烈的話,就會忍不住想不惜任何代價地實現它,而換靈契,就是因此誕生的。簽下換靈契的人,就等于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去換一個願望的成真。願望實現後,那張紙的所有者不管讓他做什麼,都必須無條件的服從,即使是要他死,也絕對不能說半個不字。
那張紙上,只有兩滴血和一句話,就是那個出賣者的願望。
我以前其實根本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也要實現的願望呢。正因為代價太大,所以換靈契簽署的機會少之又少,能看到的機會就更少,至少在我的生命里,我還沒有見過誰願意這麼做。
我將那張紙小心的取出來,慢慢展開。
喬初安好。
林展的換靈契上,就只有這一句話。
我的手控制不住的開始發抖。他是什麼時候,和誰簽了這種東西的?怪不得我傷得如此深還會好的這麼快,也怪不得我每見他一次,他的臉色變會蒼白一分。那些傷痛,原來都會離開我,留在他的身上由他替我承擔。他應該知道,如果簽下了換靈契,這一輩子的命運都會被掌握在別人手里。
有能力駕馭換靈契的人已是少數,要求這個人不利用你為自己謀利益還真是少數中的少數,反正在我有限的認知里還沒人達到這個境界。
我抖著手,用力按上他的右腰側,他果然在睡夢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皺起他俊秀的眉宇。我月兌掉他的中衣,他的身體上沒有絲毫的傷痕,然而右腰側,卻沿著我的傷口形狀出現一道紅痕,涌出鮮紅的血液。
滿手他濕滑的血跡,紅得那麼鮮艷,紅得那麼讓我不知所措。
過了很久,才終于平靜下來,在水盆里洗去滿手的血跡,將他的換靈契放回去,替他穿好衣服,收拾好一切痕跡。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睡,有時候身上的疼痛感甚至會讓他低沉的吟出聲音,像他那般在海上,在荒漠,在雨林,在孤島等等絕境都風餐露宿卻毫無畏懼的人,都會如此難以忍受,如果他沒有換取我的傷,我會怎樣已然不難猜到了。
我在他床邊,坐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他才揉著額角爬起身,沒有注意到我,「我這是睡了多久,真是。我的藥呢?」我沒有應聲,他有些不耐的轉過身,「想疼死你們船主麼?」
看到我的剎那,他似乎吃了一驚。
我目光冷峻的看他,「什麼藥?」
「沒什麼啊,就是醒酒的藥。」林展躲開我的目光,立刻舒展眉頭,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身上也完全沒事的樣子,「我昨天都醉成那樣了,你的酒好烈啊。」
「只是喝醉,又怎麼會疼?」
「頭疼啊,我宿醉啊。」
「那你腰上的傷怎麼回事?」
「不小心劃的。」
「那能這麼巧偏偏劃成我傷口的形狀?還流完血就消失不見?臉色又為什麼白成那樣?」我幾乎喊出來。
「你別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啊,我不就喝醉了麼。再說經常喝醉的那人可不是我。」他眉眼彎彎,一邊跟我開玩笑一邊站起身。
我不再多說,湊過去一把按住他的腰,他想皺眉,又忍住了對我笑,「我現在可沒力氣和你打架,你可別亂來。」我看他笑得開心,嘴角卻怎麼也勾不起來。看他還不肯承認,我狠狠心,又按住了他左頸慢慢用力,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蒼白。我甚至能感覺到指縫間粘稠而溫熱的血液順著我的手腕滴下來,掉在他素白的衣袖上。
「疼,是麼?」我盯著他。
他的下唇已然全部變成白色,但還是不肯解釋。我將按在他左頸的手松開,也不管滿手的血,輕輕的環住他的肩膀,「你不用對我這麼好的。」
林展在我懷里輕輕笑出聲,「阿初,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女孩子,我會以為你斷袖的。」話音未落,我已經被他抱進了懷里。
我覺得這個氛圍實在太像是一雙良人,于是想推開他,但他的力氣卻很大。
「林展你放開我,我只是想感謝感謝你來著。你這樣抱著我,感覺總有點不太對。」我皺著眉頭,從他懷里掙出來。他松開我,也不說話,笑意卻已然迷漫到了眼底。
正在這時,給他送藥的侍從推開了房門。
我和他站的很近,兩個人身上又血跡斑斑,我皺著眉,他滿臉笑意,簡直像是決斗。侍從立馬面如土色,放下托盤,飛也似的跑出去。
我愣了愣,用扇子掩住嘴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