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去時貪圖快速,便走了小路,回程時,揚起的帆鼓脹,像撐破胸腔的心髒。
月光回來了,慕蓮卻不行了。為了讓我放心,她勉力消耗了自身全部的精神力量來支撐桃都醉仙樓唯一的月光,也為了給桃都百姓一個希望,僅僅憑借自己的消耗,燃燒一般燒盡了三月有余的銀色。
順水而下,兩岸盛放的花朵漸漸凋零,晚風習習,吹到身後一百二十丈處,微微拐個彎,我可以看到彎曲的空氣,瞥一眼就知道,有人跟在身後,不遠不近。
我不回頭,不是長白就是顏孤而已。
身後的人大約跟了五天,我也就繞了五天的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離鯤城最近的碼頭,至于跟著的是誰,我連去探一探的興趣都沒有。我只想讓他知道,我喬初在陸國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們誰沒資格跟蹤我。
司徒止擔心慕蓮的身子,看我的眼神漸漸著急,但我不問,他也不說。
「司徒,慕蓮不會有事的。」我看他一眼,司徒不說話,臉色好看了些,我接下去,「有我在,慕蓮就只能死于她自己一人之手。」
司徒不再多言,走過我身邊時低低沉言,「多謝。」
我不再趕路,停駐在碼頭邊一等就是三日,他們信我,全無戒心的信我。
停駐,等待。
每晚,我都在房間里站在自己床邊靜默的等著忍耐不住的斥候的出現,一直從漫天星光等到天邊破曉。
等了十七日。
那晚他出現的時候,我慢悠悠點起了手中的火折子,然而只一眼,我便整個愣住了,「林展?」
他也不再躲藏,任我手中的火光微微一點顫抖。
他不解釋,我不知怎麼問。
他看著我,眼里的火光艷過我手中的。
然後他笑了,往日一般無二的笑意淺淺漫上來,我看得心驚,他不多說,舉起右手衣袖給我看,芥子菩提。是了,紀舒的藥已經集齊了,他再不必為了這些藥材上山下海,他甚至從不知道我要這些藥材干什麼,他就只是這樣安靜的幫著我,緊接著他亮如火光的眸子看著我無聲無息的,笑著倒在我面前,玄色的夜行衣在搖晃的火光下看不真切,我低頭才發覺,他腳邊已經積了一灘紅得刺目的血。我手一僵,他已經透了滿身的血便依著他摔過來的身體濺了我一身,那樣的紅艷,這世界上最鮮艷的紅。
我這才大夢初醒一般,扶住了他。
原來我所認為的神機妙算,是這樣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以為這幾日跟著我的,無論是顏孤還是長白,都是為了我這個人,而從沒想過,其實只要我死了,他們之間的制衡便消失了,梁國的紀舒也就不再是唯一一個對我來說特別的存在了,因為連我,都已經消失了,我在乎什麼,也是無所謂的。
所以這些天來跟著我的不是為了獲取我的情況,而是為了殺掉我。
而我這幾天等的,不僅僅是他們跟蹤的斥候,更是林展的命,他在暗處不知保了我多少次,才只得今日這再也受不下去的時候冒險找我,他出現不過是來提醒我,要我一個人當心。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每晚用來畫馭辰訣的血,還是一點都不會少,我那一刀劃下去時,從不曾預料到會給他這樣虛弱的身體造成多麼大的傷害。
我坐在林展旁邊,臉色蒼白如紙。
林展若死,不管是顏孤還是長白,我都絕對會讓他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那麼是時候讓冥府還我的人情了。
林展的眉心在昏迷中從來就沒有松開過,疼極了也不出聲,只是深深吸氣,硬生生忍耐著,咬牙堅持,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牙齒緊緊咬合時的極限,再後來,嘴唇的顏色都已經變得青白。
我不敢合眼,靜靜坐了三日。慕蓮他們著急,但不知怎麼勸,直到第四天破曉,司徒進來看我一眼,「你若這麼下去,林展不如去死。」
我于是合眼,倒在林展床前。
可就算閉眼,也是絕對睡不安穩的,接連的鮮紅色鋪滿我整個夢境,林展在碼頭溫柔的聲音變得嘶啞,滿身的傷口大張著嘴,深可見骨,再後來,忽有桃花香充斥進腥甜的味道里,我看到姚華一身的鮮血,靠在樹枝上大口大口喝著桃花釀,還看到慕蓮一天天衰弱下去的蒼白色,看到海明師兄被困在自己的夢境中進退不得。
一片漆黑。
醒來時慕蓮坐在我床邊,用勺子攪著紫米粥,看我醒了就自然而然的喂給我。
「我睡了多久,林展呢?」我支著額頭坐起來,慕蓮輕輕拍拍我的背,眼神不明悲喜,「公子,你只睡了半個時辰。」
接下來的時間我每天按時吃飯,睡很久很久,不再喝酒。我知道我身上的傷都會如實反映在林展身上,所以不敢再有絲毫的怠慢,也不知道我身體若好得快能不能幫到他,但總比同時傷害兩個人要理智的多。
七天過後。
我守在他床邊,低頭吹涼湯藥。
「阿初,你落寞什麼。」林展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笑了,「你多沒良心啊你,我傷成這樣,你竟然還吃胖了。」我一驚,湯藥灑了一半,轉過頭看他,扯起嘴角,聲音夾雜濃重的嘶啞,「你回來了。」
然後有什麼東西從臉上滑下來,滴進碗里濺起小小的水花。
我側過身,沒讓他看到。
林展醒了,我便不再耽擱,揚帆——回醉仙樓,再不回去,紀舒也許會直接來鯤城找我,屆他不會讓我死,我死了,他的病便再無人能醫。屆時梁國,陸國,姜國三國的權力頂峰人物將會在這繁花似錦的鯤城掀起多麼大的暗流,我不想知道。
船搖了好久好久,我們才終于踏上土地,堅實的表面我幾乎像情人般如隔三秋。陸路比水路難走,斥候卻更易潛伏行蹤。現在除了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傷勢,行進的速度明顯的減緩了許多。
七曜扇扇風起,畫出無形的邊界,散去時,孟姬已然輕盈的點在了我的扇骨上。
「冥府請借我一臂之力。」我向孟姬微微低下頭,「那日潛入大殿之前的四個斥候便依仗你了。」孟姬的笑容淺的幾乎看不到,「那大奸大惡之徒死有余辜,謝公子仗義相助,公子的事,自當盡全力。」
有了來自冥府的幫助,我終于可以安心的合眼睡一覺了。多日不曾好好休息的我整個人清瘦下去,腰帶竟已系不緊了。得,就當我魏晉古風,男子清瘦為美了。
回家的路毫無波瀾,孟姬不動聲色的將斥候逐一帶走了,進入梁國邊境時,我已經感覺不到身後那一雙雙狠絕的眼了,我暗自舒了一口氣,放松下來後,也終于敢好好喝一杯了,忍了這麼久不敢喝醉,忍得我好生心癢。
雲安曲米酒一杯一杯下肚,醇香從喉間飄出的時候我滿心歡喜,一時興起喝了三壇,于是有些飄飄欲仙,七曜扇隨手起勢,舞一闋天上人間,而後安寧的沉入夢境,大夢春秋。
彼時我年紀尚小,師傅不許我舞劍,又拗不過我,只得給我一把扇子,讓我跟著師兄師姐學幾式,時間長了,那套劍法我便模熟了,不再拘泥于形式,隨性的舞扇子,反正也不會傷人,有次師傅見了,眼里竟有幾分驚才絕艷,我于是更放肆,一把扇子竟也被我舞得行雲流水。
有天師傅將我單獨叫進了內室,珍而重之的將一把看上去輕盈凜冽的扇子交給我,展開扇面,惟有一片星空。
是夜,我舞起那把扇,那星空中的星辰竟會隨著我的扇風畫出銀光,帶起流星一般的長尾,猶如墜落的月光。
那是我的第一把扇,三曜扇。
醉仙樓。
闊別近半年的地方。
午後的慵懶陽光里我伸手推開雕花木門,一塵不染的模樣和我離開時完全一樣的陳設令我有種熟悉的歸屬感。我知道是誰替我每日清掃,我也知道他也許會幾天幾夜焦躁到完全不能控制。
冷笑一下,我開始安置林展,毫無懸念的,除了我以外的所有房間,都落了厚厚的灰塵,一把掃開錦被,我隨手拈一個熒惑決,閃著光亮的小火星便成群結隊出現在我的手掌間,嘰嘰喳喳,開心的跳來跳去,我將它們隨手灑向房間,半盞茶的功夫,灰塵滿布的房間已然煥然一新。他們重又跳進我的手掌里,睜著大大的眼望著我,我笑一下,左手遞過來一段干燥的小木條,然後再指尖用指甲輕輕劃一道,一滴血便滴在木頭上迅速地滲開到每一寸,小火星們開心的眼眯成一道線,爬上了木條,盡情燃燒,而後歸于灰燼。
林展在一旁好奇道,「這招好可愛,以後去哄女孩子肯定很受歡迎!」
「求我啊。」我斜睨他一眼,壞笑。林展厚著臉皮蹭過來,「哎呀兄弟一場,看在兄弟我這麼為你舍命的份上,教我一招怎麼樣啊?」這句話說的我一頓,而後伸手用扇子挑起他稜角分明的尖削下頜,「那讓小爺滿意了,就教給你。」林展一伸手環過我的肩,「盡管來調戲我吧,隨爺您高興。」
我笑了,實心實意。
林展得寸進尺的痞笑,「阿初,我要吃你燒的菜。」我啪的一聲合上扇子,「好處呢?」「讓爺您調戲個夠?」「……去死吧。」
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挽起了袖子。
許久不曾自己動手燒菜了,就兩個人的菜品,隨意一些就好了。我從市場買了一小把龍井,做一個龍井蝦仁,一個清水筍,再加一小碟冰糖紅果。又順手加一包茶釀梅子,我忽然想起紫蕾那個吃得一臉汁水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揚,她和蘇茗飲先下應當是很幸福的吧。
吃完晚飯,我靜靜的坐在中庭,和林展一起喝一杯三白酒。
黃昏的顏色漸漸變成胭脂色,水暈開一樣邊緣淺成蘇芳色,在慢慢染成一層駝色,最後,完全沉寂為玄色。
是的,墨一樣的黑。沒有月光。
我皺起眉頭,飛快的掠出醉仙樓,奔向翼神居。
到達的時候,慕蓮的神色不比我更好看,她等在門口,知道我一定會來。她伸出手心,我看到她那里彌漫的黑色煙霧,純粹的銀白包含著煙灰色,不再安靜如初。
覆上慕蓮手心的瞬間,她忽然一翻手推向我的胸口,電光火石間躲閃不及,被她的指尖擦到我的心脈,我身形一滯,向後掠出十丈遠。慕蓮看著我的眼神充滿愧疚,之前本就傷得極深的慕蓮眼淚砸下來,劇烈的情緒使得身體支撐不住,昏過去。
很明顯,慕蓮被斥候控制了身體。這是個不錯的辦法,利用我親近的人,殺掉我。但是既然沒有殺掉,就徹底的將我惹生氣了。
我不再手軟,抱住慕蓮,回身一揮金線,甩向翼神居空洞的大門里,左手迅速拈起太陰訣,盜跖語起,金線迅速地繞成彎,自己找尋著目標,七曜扇起舞,我抱起慕蓮沖進翼神居,黑色的空氣帶著焦急的氣息,我不再理會金線那端皮肉撕裂的聲音,拈起熒惑決,小火星點在我的指尖,右手挽起蓮花訣,感受生的氣息,跟著右手的指引,我找到了墨香和司徒,他們安靜的躺在酒窖里,像毫無聲息的假人。
毫無聲息。
毫無聲息。
我放下手中的墨香,右手的金線越拉越緊,骨的碎裂聲爆發。我幾乎將那斥候生生勒成了幾段。
而後,司徒止睜開了眼,眼里的迷蒙漸漸清明,「阿初,你來了。」
我驟然松了一口氣,金線上的力道松懈下來,我這才顧得上去看看所有人的情況,只是暫時被人下了蠱而已,蠱的飼主失去控制力後,已然被反噬了。我一甩金線,收回的金線上帶著一一具即將變成尸體的人形。
他也算是盡職盡責了,到死都不曾說過半句,我自上而下的看著他,久久看著,他發出幾不可聞的申吟,我低,他露出笑容,「喬公子,你從此再不能抽身。」
「不勞您關心,記得去那邊替我問候長白。」他的瞳孔驟然縮緊,「小侯爺他……」
「你早已是他的棄子。」我冷冷笑起來。
你傷我重要的人,我就讓你死不瞑目。
忽有縴細的手指覆上我的脊背,我回頭,「孟姬?」
「公子,莫急。」我周身的殺氣生生壓下去。
是我急躁了,我長長嘆息。
桃都的月光回來的很慢很慢。
不過還好,就是那一點點的光芒,也足以支撐那些平凡而美好的願望。萬家燈火時,星星點點的銀河張牙舞爪,那才是值得坐在下方仰望的夜空。
慕蓮回了翼神居,偌大醉仙樓到最後還是只剩我一個人,我靠在中庭的桃花樹那粗壯而溫和的主干上,努力仰頭,向上看過去,越過層層疊疊的花瓣,看到星河里遠遠近近的星辰和暗色的雲朵。
紀舒無聲無息的靠在了樹干的另一邊,就這樣背對背,誰都不曾說話,我一杯一杯飲下年華,紀舒只是靠著。
站了很久很久,紀舒緩緩走到了我面前,端著一杯竹葉青,「阿初,我在的,我會一直在的。」「你錯了,一直在的不是你,是林展。」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但是堅定地相信著,林展會在最困難的時候,一直站在我這邊,他從不曾辜負我的信任。
「……阿初。」紀舒低低喚我的名字,有絕望的意味。
「林展,別睡了,下來陪小爺喝酒。」我看著紀舒提高了聲音,「小爺現在就剩你一個人了,快點的。」
「阿初,你別這樣。」紀舒的笑容冷得像冬天的雪。「紀公子客氣了,在下沒有資格與公子有些許的關聯。」我笑得溫和,言辭間的鋒利卻連掩飾都懶得掩飾。
「來了來了,大爺您調戲滿意了記得把那招教給我啊。」林展的聲音听起來已經明顯比原來明朗了很多,「大晚上的,別又一個人喝酒。」一邊說一邊下樓來,紀舒的身影漸漸退遠,消失在末庭的轉角。
我抬眼看著林展不太習慣的走下來,「阿初,怎麼了?」我搖頭,露出笑容,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緒,林展不多問,默默做下陪我喝酒。
「月光回來了。」半晌,林展忽然出聲。
「嗯。」我點頭。
他將手搭在我的肩頭,微醺的酒氣順著指尖傳過來,我隨意地靠在他身上,推杯換盞。桃花落下來,掉在酒杯里飄成一道褪紅色,林展大約喝得有些急,似乎已有了些醉意,于是干脆整個靠在我身上,我只得架著他,本想甩掉,但又怕一個不小心牽動剛愈合不久的傷口,只好扶著他坐在青石的長形椅上。
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是好的,我忽然很想很想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然後笑了。
月光滑下來,斑駁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