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典 第八話 青梅魘(下)

作者 ︰

咫尺天涯——

少女減淡的身影慢慢變小,十一的眼里干澀一片,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

小八離開了。

十一靜默的在天地里等她,等了不知多久。從開始的心灰意冷到後來的習慣,再到看淡了等待,十一都一直固執的堅持著。

為了當年青梅子時的天真無邪。

何十一固執的不肯離開,甚至等到了冥府里大大小小的鬼差都換了一遍,也不曾等到小八的重新出現。

就這樣一直等,等到了現在。

何十一捧著書,逆光笑了,看不清眉眼,然我心里橫生的波瀾卻長成參天大樹,原來十一輕浮的笑聲下,藏了很多我不懂的情緒。

我一時不知今夕何夕,隨手甩給他一壺酒,「喝吧。」十一聲音里潛藏的疲憊舒緩了些,「兄弟,還是你懂。」

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但,我也許已經知道了某些事情的答案。

何十一走的時候帶走了我一壺桑落酒,我橫他一眼,他笑嘻嘻的不解釋,我看他一眼,默默認定了某些事情,然後對著他的背影意味深長的笑了。

何十一回去後,醉仙樓晚上的營業時間縮短了,我很早便打烊出門,鄰居柳姨眉眼彎彎,「桃花可香啊?」我心知肚明但不點破,「說笑啦,臘月何來桃花?」

夜里,何十一睡了,他的院落根本不想這個職位該有的樣子,落魄的兼職像荒廢了許久的鬼宅,不過也得虧他是個鬼差。十一不敢荒廢武藝,睡著的時候是橫著一字馬架在半空的,頭發掛在梁上,一歪頭就醒了,便擺正姿勢再睡。

我站在他身前,伸出右手食指,桃花顏色變得鮮艷,桃花的影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爬滿何十一家整整一面牆,花朵凋謝下來,飄落的花瓣卻是真實的,他們打著旋飄在何十一的身前,我拈起馭辰訣,借助海名師兄的力量潛入何十一的夢境。

十一的夢境經常出現的是慘烈的戰役,殘肢斜插在泥土里,折斷的白骨頂端還可以看到凝結了紅色的骨髓,燒焦的軍旗上黑色的洞邊緣卷曲起來,沾滿泥土,躺在尸體的下方,被壓出了褶皺,我有些艱難的跋涉過成堆的尸首。

不遠處的河水早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本就渾濁的水參雜了鮮血和死前最後的執念,濃烈的疼痛在天空上經久不散。我順著上次走過的路走到上游,那里沒有任何怨恨所纏繞,白衣的小八大睜著眼楮,透過看不到的我,直直的望著天空,最後那個輕松的笑意美得毫無雜質。

小八的最後,我找到了。還差何十一的最後。

他的最後意外的難找,我進入這一段夢境已然有四次了,但我仍舊找不到何十一生前的任何線索。

我甚至在夢境中動用了何十一實現不許我動用的預言術,都沒有找到,無奈之下,只好拈了熒惑決,找來了小火星幫我一具尸體一具尸體的翻找,我才換的月白衫子真是可惜了,一身的灰頭土臉。

忽然有小火星跳躍著爬上我的手心,在上面朝著一個方向滾來滾去,我順著走過去,終于看到了何十一生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慘烈的我甚至有點不忍直視。

十一的頭顱被整個掀下來,連皮帶骨的捧在自己手里,死不瞑目的望著城牆上折斷的旗桿,我伸出手,替他合上了千百年不曾閉起的眼楮,意料之中的,忽然感覺到一陣眩暈,夢境因為何十一的心境變化而跟著變化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扛起何十一,打開七曜扇,回身橫著劃出一道扇風,撕裂了夢境,跌了出去。

「阿初!」何十一無頭的身體在跌出夢境的瞬間忽然從頸腔中發出難以抑制的悲痛嘶吼,我手一頓,咬牙迅速將他帶了出來,我不曾料到,在最重要的時刻,何十一居然布了結界,一旦有人想帶走他,他在現實中就會產生抵抗,將闖入者強行留下。

我跌倒在何十一作為鬼差的落魄院子里,何十一壓抑的哭泣聲從屋內爆發出來,「阿初,你為什麼要讓我忘記我的執念?!這樣,我就再也見不到小八了難道你不知道麼?!」我摔倒時撞到了之前的舊傷口,疼得抽了口氣,慢慢站起來時,何十一已經紅著眼眶沖了出來,我也不辯解,就直視著他,十一的氣勢漸漸弱下去,「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去預言……」自從那夜去扶乩之後,我就知道,何十一早已經不是何十一,那顆斷掉的頭顱,是別人的執念,十一替他守護小八,守護了很久很久。不經意間的錯誤,讓現在的何十一深切地執行著本不該他執行的迷戀。

我做出一個捧起的動作,捧起那顆別人的頭顱,「何十一,這是上將軍家公子的頭,而真正的你,只是街邊包子店的小伙計。」皇親國戚那些政治上表面和睦親善私下里波濤暗涌的聯姻,有時竟也會有真正的感情。

小八真正的身份是公主,雖然不是深受寵愛的公主,可是畢竟身份高貴,骨子里那些修養是改不掉的。皇家的女兒,生來就是聯姻的政治工具,小八自然也不例外,十五歲那年被許給了鄰國上將軍的大公子。

看上去和和美美的天賜良緣。

當時的小八年少氣盛,不願就這麼成為維持腐朽王朝統治的棋子,于是經常便裝出宮,也不顧什麼有傷風化的議論。

小八氣質寧靜高貴,面容姣好,不出意外地被一些富家公子哥看上了,小八也不惱,一甩手扔出個御賜的玉牌,便從此相安無事。

那一日天氣晴好惠風和暢,小八打扮停當,熟門熟路模出了宮,一路向最繁華的集市過去,喧鬧的聲音似乎已經近在眼前,近年尾了,置辦年貨的多了起來,紅艷艷一路看起來好不喜氣。

步子輕盈地走走停停,踩在林子下沒有化也沒有被破壞過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清脆好听,小八的眼角眉梢喜悅的飛起來。忽然有什麼聲音從身後急速的傳來,小八躲閃不及,幾乎就被撞到,還沒來得及驚慌就又被猝不及防的拉了一把,堪堪躲開了高高揚起的馬蹄,馬上拉著韁繩的青年皺了皺眉,「姑娘冒犯了,下次小心。」小八俯身行個禮,青年想了想,從馬上跳下來,「作為賠禮,請姑娘吃點心吧?」小八一愣,笑了,「如此便有勞公子帶路了。」

都是年輕人,青年一看便知是個武將,便也不怎麼拘小節待人也溫和熱情,遇上陌生姑娘便與人家攀談起來,小八性子本也溫和,說著說著就相熟了。

到了點心齋,年輕公子拿不準送什麼好,猶豫一下,「……嗯,算了,將我往日愛吃的都拿出來各包一份吧。」小八聞言笑了,酒窩淺淺的,甚是好看。店家起身進去包,隔了好一會,拿出來三個雞翅木點心盒,小八愣住了,「這麼多?」年輕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桂花糕,紅豆圓子,杏仁切食,茶釀梅子,合意餅……都好吃的。」小八笑意更濃了些,「公子好甜食呢。」

帶著那三大盒點心準備回宮的時候,小八忽然回頭笑了,「公子,小女也是喜愛甜食的。」年輕公子笑了,「那有緣下次再請你。」

仍舊是鶯歌燕舞的都城,然國家卻在這樣的不思進取中慢慢頹敗了。

小八的婚期被迫提前。

抵擋不住別國的大軍,便只能依靠結盟來換取軍隊的支援,維持自己越來越小的領土,小八無奈的看著,無奈的等著。唯一會開心的日子,便是公子請她吃甜食的時候,那時候吃的一臉幸福,小八含著滿口香滑的杏仁露想,自己嫁過夫家之後,怕是再也不會吃甜食了。

大婚那日,因為有著國家利益的糾纏,因此分外盛大隆重,夫家很講禮,這樣的情況下竟然沒有要求小八嫁過去,也只說迎一半路程,送一半路程。小八的鳳冠霞帔很重很重,身形略有些清瘦的女子幾乎被壓得邁不動步子。

小八勉強的保持著優雅高貴的儀態,高台上看不到新嫁娘蒼白的臉色和死死捏著手里那條紅色的衣角。

墨車來迎親的時候,小八本應該微笑的,但死也笑不出來,表情僵硬如冰。然從墨車上一躍而下的身影竟然有些熟悉,夫家手里還拿著什麼,小八眯起眼,想看清楚些,那身影漸漸走近時,小八難以置信得瞪大了眼,自己竟然運氣好到可以嫁給那個愛吃甜食的他!公子的笑容英挺,將手中的點心盒遞給小八,「以後陪我一起吃吧。」

那瞬間小八笑的燦爛如光芒。

有了支援,小八的國雖不強盛,但也不至于被欺凌,安安穩穩的小日子在亂世里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小八已別無所求。

但戰火還在燃燒,只要有戰爭,就永無寧日。

作為上將軍的大公子,他理所當然的做了前鋒,去攻陷敵國的城池,運籌帷幄的是朝堂之上的一念之間,他們卻在千里外出生入死。小八雖然擔心,卻深深驕傲著。她的夫君在為了她拼命挽救她的國家。憑借著一身的好武藝,公子多次化險為夷,幾乎成為戰場上的常勝將軍。每次凱旋歸來,貴為一品誥命夫人的小八都會親自提著自己親手制作的點心裝在盒子里等在城門外,等他回來。

舉國上下的歡騰不如小八的一塊點心,公子舒口氣,覺得這樣的日子值得。

像往常一樣,頑強的抵抗收獲了極好的效果,不僅收復了城池,還有希望加快腳步奪得敵國的領地。在舉國歡慶的氛圍中,小八總覺得勝利來得有些突然,但前方頻頻傳來的捷報讓小八慢慢放下了心。于是理所當然的,輕敵。

被誘進包圍圈的時候,精銳的軍隊因為被分割成非常多的小塊,沒有有效的領導者就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的反攻,公子拼死舉起旗幟在軍中揮舞,神勇的猶如天兵,身上的傷口幾乎致命,但好歹沖出了包圍。盡管如此,那場戰役損失了小八和公子兩國幾乎所有的精銳,失去了能打仗的兵,戰爭的結局忽然變得難以揣測。勝利開始變得虛無縹緲。公子不放棄,重新招兵買馬,休養生息,但敵國全然不可能給公子這麼多的時間。一時間,人丁急劇下降,軍糧難以為繼,軍餉無處籌措,馬匹也不能供給。國難當頭,上下齊心,甚至在極短的時間內組織起了一支軍隊。

本來,大有希望的戰役因為敵國忽然間冒出來的術士而死傷慘重,公子的國自顧不暇,小八的國成為了棄子。

被攻下城池的那一日,小八伏在公子的背後,隨他一同策馬沖出了已經洞開的城門,金戈鐵馬的戰場上,小八依然覺得安心的如同午後斜陽下一同品一塊合意餅一樣。公子也未負了她,陪著她的國一同戰斗到了最後。

公子身上尚且溫熱的血還沒有干透,卻已然沒有了氣息,小八也不哭不鬧,微微笑著,親手抱著夫家的頭顱,一步一步跨過尸首堆成的山,白衣染了血,但在萬軍之中竟沒有人攔她。她就這樣走到了河邊,慢慢的輕柔的給她的夫君洗干淨血污,再喂一顆茶釀梅子給他,自己也含一顆,細細地含著。

小八死在鶯飛草長的初春,長長的發絲在河水里沉浮。

那是她第一次露出那麼輕松的笑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日將她一把從公子馬蹄下拉走的小伙計此刻拼著最後一口氣死死地望著她,艱難地支撐起自己受傷的身體。敵軍有兵士大呼,「看,那還有一個沒死絕的!」有人策馬飛奔過來,提刀斬下了小伙計的頭,一腔血濺得老高。小伙計瞪著兵士狂妄的笑臉,死不瞑目!

然後就有了這錯位的守護。

何十一捂著頭跪在我面前,聲音喑啞,「阿初,這次好玩的事,有趣麼?」我拉他起來,十一的眼眶紅得像血,瞪著我。

糟糕,我松手急速後退,何十一回到了生前最後一幕的樣子,頭顱的影子投在牆上像被撕裂一樣高高地拋起來,但其實沒有人踫他。他的頭帶著血水和泥土滾落到我身前,笑著問我,「有趣麼阿初?我到底還是沒有等到小八。」

我捧著虛空中的頭,很是難過,「十一,你被當年青梅子時的一個幻夢困了那麼久,你卻不知道小八從沒有離開過。」

小八清醒時已然忘記了前世的恩怨糾葛,因為小八死的時候是幸福的,她不曾怨恨過。國恨家仇,她作為一介弱女子依然盡力做到了自己該做的,她不後悔,自然也沒有執念。小伙計掉進公子懷里的頭顱也只不過是借著公子的名義還原了前世里對小八的一見而鐘情,一往而情深。

但在冥府那麼久的歲月里,小八漸漸習慣了何十一作為守護者的存在,小八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因為太過專注于等待小八的歸期而忽略了身邊一切的變化,也就一並忽略了三百年前的孟婆換成了現在的孟姬。

是了,現在的孟姬,就是三百年前死去的小八留下的魂魄。

何十一固執堅持守護著的其實也在靜默的守護著他。

十一的淚水灑了滿地,我走過去為他的身體披上一件大氅,「天涼了。」

打開七曜扇,氤氳的煙霧中,孟姬已然點在了我的扇骨上。孟姬自持的看著痛哭的何十一,輕盈的跳下我的扇尖,走到十一掉落的透露前,露出我所見過的孟姬絕不會露出的溫和笑意,「夫家,茶釀梅子。」十一微微張嘴,孟姬優雅的放進他的嘴里,給自己也含了一顆,「睡吧。」

那顆茶釀梅子里大約放了忘川水吧,我猜。

後來,黑無常何十一恢復了以前大方隨意不拘小節的性格,孟姬依舊站在奈何橋邊,遞上一碗一碗孟婆湯,誰都不再記得誰,兩不相欠兩不相干。

那些前塵舊事,隨著一顆茶釀梅子的甜味和苦澀消失殆盡,只是後來听說,何十一和孟姬,都從不吃甜食。

我望著天空中閃爍的星辰,露出無奈的表情。其實從一開始,何十一大約就已經知道了故事的結局,所以他才不肯叫我透支預言,不肯讓我提前知道終局。

老去的故事,最後留給了我一個人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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