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風書 第一章 齒血傾城舞擎天 (1)

作者 ︰

(1)

陵國都歲安城野郊,霜降。

深秋的夜晚總是突然降臨。水銀一樣冷的圓月已掛上深藍的天空,淒寒的光籠著城郊的柏樹林。平林漠夜相連十余里,兀自綿延成月光下一片黑色的郁海。

林中酒肆似一座燈塔,一盞隨風輕曳的絹燈挑在階前,紅燭暖光在黯淡天色里芒星一般明滅。

月光從白色窗紙里透進來,照在木桌後披甲人的臉上,是一張劍眉鷹目的中年人的臉,不知是月光慘淡,還是他的眼神冷厲,周圍人的視線還未上得他身,便被一股沉銳的氣逼了回去。他獨自坐在酒肆中央已有一段時間,面前的桌上無菜亦無酒,一壺暖茶放至涼透,杯子還是干的。

好奇的人故作無意,瞟過一眼,暗自吃驚他身上鮮明的甲冑。

俞國天狼營五萬精兵和邵國嘯風營三萬輕騎,據說已推進到距歲安三百里外的小城萍艼。大軍壓境,陵國主下令,今日清晨便封了城門。這野郊小肆里的,都是些走馬行商的腳客,回不去家的異鄉人。城內無人可戀,又不甘困守待亡,臨封城之前卷了盤纏奔出城來,寒氣里走了一天,歇腳在這里,一張張倦乏的臉上,透著生死未卜的寂寥。

而這軍人一身赤金重甲,胸前的暗紋,赫然是陵國驍騎軍戰甲上常見的浴血豹齒花。紋路細密的徽印染成血一樣的鮮紅,慘白透青的豹齒花嵌在里面,利齒一樣的花瓣一半紅一半白——傳說中只屬于王室的嗜血之花。

那是罡朝皇族玄氏的家徽。即使是這樣一朵鋼鐵紋徽,卻仿佛已經把小肆提前帶進了黃沙和血漫的戰場。

偌大的廳堂,一如窗外的冷夜般死寂。

突然,酒肆虛掩的木門嘩啦一聲大開,冷風攜著細雨呼嘯而入,靠門的兩桌人猛的哆嗦身體,一桌上三個大漢正欲發作,卻詫異的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看著這個剔透的人。紅潤如玉的小臉上,撲閃著一雙烏晶的大眼,面容皎純,竟讓人一時不能看出性別,只能從她身上翻襟的緞面小襖上,辨出是個女孩子,看身段,卻只得十三四未成形的薄盈。

那掐金線的棉襖上,彩繡著百蝶穿花圖案,乍看一眼,紛亂如雲,數百只蝶竟似沒有相同的顏色,映著桃紅的緞彩底子,襯著一條蔥綠細褶兒的繡錦裙。她一腳踏在暗石地板上,夜色竟憑白的被她一雙光潔似白玉的腳剎那間點亮,變得清朗透亮起來。

黑暗里有人禁不住細微的吸氣。

這樣靈動的人兒,怎麼會出現在破城前夜的郊外,又是什麼樣的女子,執意要把流光的七彩都穿在身上,卻又讓自己一雙腳踏進被雨水濺濕的凍土里?

女孩似是知道眾人看她,婉轉一笑,眼波流轉處似有月光傾瀉而下。她提腳入內,也不關身後的木門,一雙腳輕盈地踮著,鶯啼般的聲音從紅唇中吐出來︰「怎麼一屋子人個個像沒家的游魂一樣坐在昏燈里看雨?老板,怎麼搞的!看你這店里,裝死人呢!爐子給我燒起來,做幾個喜慶的菜,四喜丸子福壽魚,我這邊趕路趕了三天,餓的頭都暈了!」

她一開口,店里過半的單身漢子都喜的心暖,正有兩三人要接話,卻見她徑直走向廳央獨坐的披甲人處,隔桌坐在了那一身冷鐵的對面。眾人一時恍悟。

這屋里若有誰是她這般可人兒夜會的人,怕也只有這軍人莫屬,于是都不再盯著看了,寂寥的寂寥,看雨的看雨。

女孩安靜地接住了披甲人冷冽的目光,輕輕一笑︰「人言慕將軍當世名將,才氣傾天,如鋒如芒,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披甲人默默的看著她也不答話,只一雙眼平平地落在她身上。

側旁卻小有喧嘩,近旁一桌人詫異的直轉頭來看,她喚這人慕將軍?

歲安城里只有一個慕將軍,驍騎軍統領慕燼。以謀略過人和善出奇兵而名揚大罡的慕燼,與邵國嘯風營統帥路子陌並稱于世,但路子陌是少年俊才,履歷軍功皆在慕燼之下,因此慕燼領大罡當世名將之首確是當之無愧。幾人噤聲,不敢相信陵國三軍總司、大罡殿前翼將軍、東陸第一名將就坐在自己旁邊。

「老板,我的四喜丸子福壽魚呢!就算城要破了,生意也要做啊!」女孩突然沖櫃台叫了一聲,她的聲音不算大,卻無端的揪著人的心弦。

小肆里幾桌人都是頭皮一麻,不自覺又轉過頭來看,女孩卻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己突兀,低頭時眼波流利,臉龐輕輕巧巧的漾著一層淡笑。

慕燼眉頭一挑,對她乍動乍靜的品性不是不吃驚,她那張揚的舉止和嬌憨的態度仿佛渾然天成,沒有矯揉造作的成分。

這樣一個小女孩,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從帝都過來,會玩弄權術的人。

「凌太師如何不來?你又是什麼人?」慕燼一邊問著,一邊往前探了探,

仔細的觀察她,只覺得那一雙眼深得仿佛一汪水潭,又大得駭人,嵌一張小臉上有說不出的妖異。店老板顫巍巍地端著兩盤菜過來,她便也不回答了,一雙眼頓時亮得沁人,好像真是餓狠了,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慕燼看她舉手投足完全沒有矯捏禁忌,不像是大家閨秀或世家貴族出身,但若說是江湖上習武的人,她又渾身都是破綻。

「你是帝都的人,俞國人,還是邵國人?」慕燼又問。

虹初卻「嘿嘿」一笑,「八萬大軍已盡過萍艼。天狼營以悍烈著稱,銳不可當;嘯風營以速見長,更是進退自如。現在嘯風三萬輕騎引做前鋒,馬蹄已經踏在百里外的秋田里,將軍當真要與我閑聊嗎?」。

她抬起手腕,用縴白的皮膚粗暴地抹掉唇邊的湯漬︰「我一路是拼了命趕來,想是比將軍的斥候眼目快些。」

她這些話果然有用,慕燼的眼神漸漸陰沉下去,露出森冷的光。虹初心里一喜,「將軍有時間懷疑我,不如趁著大軍未至,替自己謀一謀出路的好。」

「你這話什麼意思?」慕燼聲音轉冷。

虹初輕輕笑笑︰「今夜天象千年一得,將軍以為只有陵國主想要豹齒花?你不要忘了凌太師是雪族人,他為什麼要幫你們?豹齒神力匹天,你以為他會讓給你?平時犯犯糊涂也就罷了,今夜大軍已經然壓境,破城在即,慕將軍竟然還在這里等他,可笑!」

她這番話如金石一般,幾乎要在桌上砸出幾個坑來。然而慕燼待她說完片刻,仍然不做聲,只拿一雙平淡的眼看她。

虹初呆了一下,怔住了。這一番話是自己早在心里盤算了不下百遍的,即使慕燼不會全信,最起碼也能嚇他一嚇——而他竟然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果然跟世人傳說的一樣,慕燼歷人無數,心深似海,且戎馬半生,是嚴謹堅毅的軍人脾性。猶疑片刻,她便知道不露身份,今夜想是不能成事了。

虹初慢慢的垂下頭去,又慢慢的抬起來,她勾著淡薄的嘴角淺笑,那眼楮愈發大的詭異,慕燼總覺不妥,細看下突然大駭!

面前的女娃,利如勾月的嘴角似緩緩乍開的兩瓣花瓣,整張臉好像被自己的白牙一寸寸撕裂,嘴角瞬間已經連到了黑珠般的眼尾去!而那再一次抬起看他的眼楮,黑涔涔的眸子里沒有瞳仁。

虹初抿嘴一笑,揚手掠去頭上裹著的那頂紫貂裘帽。

「天!」

「紅色的!頭發……」

屋子里頓時炸聲如沸,從裘絨里跌落的,竟是焰如焚火的三千長絲,從頭頂直傾而下,似活物一般瀉在木桌上還猶自蹦跳伸展,漸漸如水流落,垂在女子身側,幽婉綿長直鋪到糙石地面上。

「麟虹!她是個麟虹!」

不知是誰大叫一聲。

一陣桌椅板凳亂響,已經有七八個漢子激動的站了起來。屋子里落腳的行商急速的交換著眼色,縱使是互不相識,此刻卻個個容光異常,仿佛是一同共過生死的弟兄今日終于探到了寶藏。

而眼前耀目奪彩的,何止是寶藏,乃是天下珍奇之最,集萬寶于一身的奇獸——麟虹!

「噬光西,狼淵南,有荒島,浮于海上。島有民,謂之麟虹,入水則潛若蛟,出水則行若獸,而其身盡寶也︰目閃藍,千年珠。發赤紅,御水,韌無上。膚作甲而御火,骨作刃則銷金,齒天毒,肉長生,食之則伯天下。」

——《百里墨行止?海》

行腳商里真正讀過百里墨這篇游記的想必沒有幾個,但半人半畜的麟虹被四國四界爭相掠殺已有千百年歷史,如今只在人巫交界的狼淵還零星有聞售賣殘臂斷肢,皆作天價,眼前竟有麟虹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這些奔走江湖多年的客商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一瀑紅波靜垂,披蓋了整個身體,燭光從女孩頭頂的紗燈里灑落在她的發上,似千萬條柔曼的紅絲線延伸出來,沒進稀薄夜色里,竟至有幾分迷離。

不知是被這異象吸引,還是已經做好了準備躍躍欲試,遠近處各有幾人趨步走來。

慕燼用眼角余光瞟了瞟,眉頭便皺了起來。戰事急緊,本不該臨陣出城,但無奈國主重托一定要他親自赴約。國主與凌太師共謀不下十年,成敗全在今晚,雖然這女孩來歷不明,但不管她說的是不是真的,自己都必須盡早回城提醒國主布防。

慕燼右手緩慢拿離桌面,握上了腰間的刀柄。

霎時,空氣里便有金屬過鞘錚然的長響。而對坐的兩個人,一人皺眉一人盈笑,不動聲色,竟是未將身邊的騷動放在眼里。

「現在將軍該知道,我既不是帝都的人,也不是任何一國的人,」虹初把手里的筷子碼齊放在桌子上,用指頭定住,似是終于吃飽。

「虹初誠心來找將軍,還望將軍以誠意相待!」虹初矯捷的眨著眼楮,「虹初想和將軍做個交易。」

「你先看看今天晚上能不能從這里活著出去吧,」慕燼隨口說著,拇指已經無聲的推刀出鞘了三寸,「再說,你又能賣給我什麼。」

「這將軍可就說錯了,我賣給將軍的東西,怕是將軍知道了,就不想拒絕了。」虹初嘻笑了一聲,微眯起眼看著慕燼,巨大瞳孔里,那一雙眼波如同日落時候天邊的夕陽,把最後一縷強光全部收斂了進去……瀲灩如金的一雙深眸,好像有無盡的話想要說,卻只輕輕的啟動雙唇一抿。

「天下。」

不知是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這兩個字本身,慕燼心頭竟然隨著這輕淺的兩個字猛地一震!卻就在這時,人群里竟有一只手伸出來捉虹初的發!

伸手的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把大刀正對著虹初當頭砍下,卻被一股力攔在了空中,一驚之下回眼看上去,竟是隔桌的軍人不知何時已經單手扼住了自己的手肘!

慕燼沒有抬頭看他,他一雙眼里乍然而出的寒光,這異獸,到底暗自謀劃著什麼!

虹初看慕燼臉上已經變了顏色,心里暗自得意。果然,沒有一個人類面對這樣的籌碼能不心動的,即使是慕燼這樣持重的一軍統帥,听到這兩個字,依然遮不住要變色。虹初心里嘲笑了一聲,人類在十方世界里算壽命極短的一族,卻毫無緣由的一味貪痴,徒然不知自己生若微塵,死沒曠野,根本如草芥一樣。

但就是這樣貪婪無恥的一個民族,自從知道了虹族的存在,百年不到竟然已經屠殺了自己將近三分之一的族人!

虹初一股惡火躥上心頭,沒留意自己已經爬到了桌面上。

慕燼看著她靠過來,一頭紅發炸開蓋住了整個方桌,身體卻繃得好像一只蓄滿力氣的花斑母豹,樣子駭人的驚異,小肆里更是唏噓感慨聲一陣接著一陣。慕燼嘆了口氣,再這樣下去,自己倒是不容易月兌身了。

「豹齒花是雪族的銘靈神器,六百年前流落人域,被玄氏的老祖宗歪打正著給撿了去,玄氏借以開創了六百年盛世基業!」虹初兩眼泛光,說的急快,「慕將軍試想一下,那是怎樣強大的神力和庇護。將軍威名遠播,人心所向,天下本來就該屬于將軍這樣的英雄!」

「我沒工夫和一只獸玩游戲,」慕燼放開那人的手肘,那人也訕訕地退後了。

他推開身後的椅子站起來,「不管你是不是凌太師派來的,都請自便吧。」他說著按刀往前走了兩步。

退去的男子並沒有打消人群的興奮,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帶頭圍了上來,一張臉紅彤彤的發著 亮的光︰「英雄救美也得挑地方,這檔口上還沒跑遠的,可都是無家可歸的亡命之徒!」他說著兩手一揮,招呼左右讓人上來,自己卻退在了人群後面。

虹初眼看著頃刻間人群已經圍成了一個圈,把她和慕燼牢牢的包在頭頂的朱砂燈下。

慕燼緩緩的掃視了一圈,這一圈十幾個男人,七八柄長刀在手。酒肆的氣氛已經完全變了,刀鋒折光,白膩的光弧打在虹初那一簾鋪地的紅錦上,芒光不安的跳動著。

人群里微微異樣,有人竟不自覺退後了幾步,密不透風的包圍圈突然像是被一張無形的網壓制住了,慕燼正對面的人已經不自覺的退出了一個缺口。

是慕燼的眼楮。那雙眼純鋼里透著一股絞藍,微微轉動過每一個人,竟似一匹狼環窺著羊群,在選擇下手的對象!

人一緊張便容易失控,慕燼對面一個二十來歲麻衣男人大喝一聲揚刀,銀弧爍光亮起,朝慕燼的面門直劈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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