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二嬸兒從里屋出來,問道︰「大嘴,大年初一,你家的穆桂英,給她的女將們包餃子了嗎?」。
大嘴笑道︰「二嬸兒,先給您拜年!大過年的,窮人也得吃餃子。不過餃子和餃子也不一樣,我一進屋,就聞出您家包的餃子是精羊肉大蔥餡兒,滿屋都是熱氣騰騰的羊肉味兒,我家的餃子,滿屋都是胡蘿卜味兒,餡兒是九一開,一兩牛肉,九兩胡蘿卜一斤白面。」
大龍插話說道︰「大嘴哥,你好歹也是在勤行混的,怎麼忘了胡蘿卜和羊肉才是絕配,一年才吃一頓餃子,你還不給妻室兒女亮一手兒,咱們當廚的,和圍著鍋台轉的婦女最大的區別就是咱們講的是美味,她們不過是把生米做成熟飯,單為填飽肚子。」
聊二爺說道︰「大龍,我剛夸你今天說了一句明白話,這會子又犯糊涂了。你呢,就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大嘴當廚子也不是一天,如何拌餃子餡兒配料,他不會出洋相。你不當家過日子,不知道一斤羊肉是七毛二分,牛肉是六毛,買不起羊肉,配牛肉也靠譜兒,這也算難為大嘴了。」
幾句話竟讓李大嘴熱淚盈眶,又雙手抱拳,面對聊二爺,抽泣道︰「知我者是二爺,您是我命里的恩人,我也不能怪大龍兄弟,他對廚藝是毫不含糊的!不過,我拌的餡兒幾個孩子還是一搶而光,不夠吃,一鍋棒子面窩頭也吃沒了。尤其三丫頭玉林,天生腸胃好,四歲的女孩子不比姐姐吃得少,我家又出了一個女大嘴。玉妹每天美味佳肴的堆在她眼前,身體生得反比玉林單薄。二嬸兒,您舍得讓玉妹到院里堆雪人兒嗎?我那幾個女兒在前院兒棗樹底下堆了一個大雪人呢?」
聊二嬸兒倒拿不定主意,說道︰「這大雪天兒,讓她出去就怕她受涼,玉妹是讓我養嬌了。」
大嘴說:「您還是讓她院里透透氣,吃的東西才能消化,我們吃胡蘿卜的都不怕冷,您的孫女吃得可是發熱的羊肉,怕什麼呢。」
聊二嬸兒遲疑的進里屋給玉妹穿上紅綢緞白兔毛邊的絲棉斗篷,穿上沒沾過地的小棉鞋,抱著來到前院兒,就見院里那棵大棗樹早已開出了梨花,大樹底下,已經堆好了一個碩大的雪人兒,兩個黑煤球成了眼楮,一根胡蘿卜就是鼻子,玉雲正在剪紅紙,玉葉搶過來,貼在雪人的鼻子下,頓時,雪人有了完整的五官,尤其那張像月牙兒上翹的紅嘴,夸張地嬉笑著,讓四歲的玉林忘記了寒冷,在有一尺多厚的雪地里打著滾,全身上下都是雪,那張小臉凍得像個紅隻果,興奮地跳著笑著,玉葉見了玉妹,忙從聊二嬸兒懷里往下揪,邊笑道︰「二女乃女乃,您快放玉妹下來和我們一起玩兒,您看玉林和玉妹一般大,玩得多歡實!」
玉妹緊緊摟著女乃女乃的脖子,不敢下來,聊二嬸兒又回頭看了看北屋,那金老太太的五孫女小秀,正站在炕上大玻璃窗前望著大雪人。心想,到底是窮人的孩子,不管不顧,孩子們反倒生的結實,自己雖也是窮人,因家中吃閑飯的少,勞動力多,故粗茶淡飯能填飽肚子,不免對孩子嬌生慣養起來,可孩子到底不是千金小姐,怎能不讓她經風見雨,于是小心地把玉妹放到地上,哄道︰「小玉妹別怕,這雪是最潔淨的東西,模模它讓你的小臉蛋兒和雪一樣白,去和姐姐玩兒吧。」
玉葉領著玉妹來到雪人前,讓她模模雪人的鼻子和面孔,玉妹溫熱的小手猛地和冰冷的雪接觸,凍得大哭起來。翠芹開門出來說道︰「玉葉,你不要驚嚇到玉妹,你不知道她生得比你們嬌貴嗎?我忙得連口水都沒功夫喝,你不幫忙反倒添亂。」
聊二嬸兒听了不高興地說道︰「翠芹,你究竟在忙什麼,大年初一也不給二嬸兒拜年,反倒嫌玉葉帶玉妹玩兒了?」
玉葉生來就心直口快,說道:「二女乃女乃,您不知道嗎,我們要搬新家了。」
聊二嬸兒听了,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剛要向翠芹發問,只見翠芹狠狠瞪了玉葉一眼,馬上打岔說︰「二嬸兒您看我忙的,只叫大嘴去里院給您拜年,我卻騰不出功夫來,您既挑了我的眼,我免不了進去給您賠罪,玉葉,您領著玉妹玩會兒,她不願意玩兒了,就把她送回家。」
聊二嬸兒看了北屋一眼,一言不發就回了里院西屋。翠芹也隨著進來,一進門就說道︰「二爺,我給您拜年,也給您謝恩了。」
大嘴見妻子進來,就笑道︰「二爺,我這笨嘴拙舌的,有件事我也說不清楚,正巧我媳婦來了,還是讓她說吧,興許您能听明白。」
翠芹解釋道︰「二爺、二嬸兒、大恩不言謝!如今我們真的要駕起彩雲,遠走高飛了。剛才在院里不敢聲張,畢竟房東還是嫌棄我們的,我們再不離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結了冤家,這日子就不光是窮了,還要受窩囊氣。就是我們夫妻倆處事能忍,偏有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玉葉,免不了在前院兒給我惹事生非,讓我們里外不好做人。」
聊二嬸兒插話道;「我才活了五十幾歲,耳不聾,眼不花,卻听不明白你的話,又怕北屋的人誤會了,也不敢問,玉葉說你們要搬家了,我簡直就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了。」
翠芹抿嘴笑道︰「明人不做暗事,是二爺給大嘴介紹的工作就是東郊的電子管廠的食堂,單位不但錄用了,還給我們分了宿舍,听說是新蓋的,昨天給的鑰匙,初三廠里派車幫我們搬家,初五就上班了。事情來得太急,我忙得都不知道先干什麼了!」
聊二爺听了,笑道︰「這我可要祝賀你們全家了,我早就說過大嘴人憨厚,自娶了翠芹這麼靈秀的媳婦,就走了大運,有了造化,我這個忙是幫對了。既有了穩定的工作,還有了新房子住,這個美夢我做都做不出來。」
大嘴樂得合不攏嘴,說道︰「二爺把這機會讓給我,又在管事的人面前極力給我美言,這大恩大德我沒齒不忘。」
聊二爺笑道︰「說什麼謝字,只要讓你妻、女吃穿住有個著落,是條實在的活路,二爺我就不枉費唇舌。我心里只是盼著,讓你這媳婦,別白長著一雙巧手,有布能給那幾個花朵一樣女兒,做出合體的衣裳,你那廚子的手藝也要施展一些給家里,讓大人、孩子的碗里別光是窩頭就咸菜。」
大嘴說︰「二爺,您這回給了我兩條發財的道,昨天,廠里派領導家訪,說工廠要招幾千名工人,因離城遠,為了方便工人的生活,不但要辦食堂,還要辦學校,辦幼兒園。看見翠芹能說會道的,雖沒學問當學校的老師,可上幼兒園當阿姨是板上定釘了。這樣兩份工錢,還愁我不給她們吃炸油餅兒,包羊肉大蔥餡兒餃子。」
聊二嬸兒听了,接過話說道︰「我常說翠芹是個能人,就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今後可是姜太公遇上了周文王,可以大展宏圖了。」
翠芹說道:「我的心智不如二嬸兒的一分,如果二嬸兒肯放下家事,不惦記著玉妹和小軒子,闖到世面上,也不次于宋慶齡呢。」
聊二嬸兒觸動了心事,忙表示︰「人家那是當國母的,那是女人中的極品,百花中的牡丹,牡丹中的花冠。我這輩子,是不敢有這妄想了,只要我的孫子、孫女們認為他們有一個好祖母,我無常了,我就算卸任了。我的造化低,就不強求我辦不到的志向了。」
李家定好初三搬家,天公不作美,鵝毛大雪無休無止的下個不停,好像閘門失靈關不上了。不論人們怎樣及時地清掃,也比不上下雪的速度和數量,白天的氣溫還在零度以下,就不用提寒夜了。工廠派來的汽車,早上八點鐘就到了,因為路遠,那位司機的胡須上都結了冰,翠芹把他請到里院西屋,求聊二嬸兒關照,聊二嬸兒忙給司機奉上一杯熱茶。見前院大嘴夫妻,忙成一團,聊二嬸兒邊和司機寒暄,邊叫大龍幫忙,文英也領著玉妹,幫著往汽車上運東西。玉妹也知道拿著臉盆往汽車上送,翠芹見了,流出熱淚,說道︰「到底是二爺的孫女,又是一副熱心腸。」
見全家都上了車,翠芹就給大嘴使了個眼色,大嘴起初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跳下車,拍了拍身上的雪,來到北屋門前,說道︰「金女乃女乃,金大哥、大嫂子。我們搬走了,有功夫到東郊去玩兒吧。」
金家,因玉葉說話沖撞過老太太,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卻結了怨,彼此幾年都不過話了。現在大嘴主動告別,金老太太也不好總念舊惡,原本讓一家人隔岸觀火,現示意兒子出門應付。金慶生領會,開門將大嘴送出金家小院,客套了兩句。招手告別,汽車剛要開,只見聊二嬸兒從里院往出走,邊系皮襖的紐扣,邊說道︰「翠芹,等等我,我送你們到東郊。」
玉妹本來站在院子門外的台階上,由母親領著,看著玉林她們姐妹將要離去,心想再也見不到她們,正在難過,只見玉雲姐姐幫拉著女乃女乃上了大卡車,不由得大哭起來,邊抽泣邊說道︰「我要找我女乃女乃,我要跟女乃女乃去!」
聊二嬸兒說道︰「玉妹,不是女乃女乃不帶你去,實在是天寒地凍,路太遠!」
眾人也七嘴八舌的哄玉妹,眼看汽車就要開了,那玉妹哪里肯听勸,越發哭個不住,淚水夾著雪花,冰涼的就要結成冰柱,車已經開出幾米,那玉妹掙月兌了母親拼命去追,聊二嬸兒嘆道︰「司機師傅,還是停車讓我孫女上來吧!這孩子是死心眼兒,不听勸的。」
玉妹終于被抱上了車,她頓時沒有了淚水,乖乖地坐在女乃女乃的懷里,聊二嬸兒幫孫女圍嚴了斗篷,緊緊地摟著她。只見玉雲抱著玉林,玉葉也緊緊靠在姐姐身邊,凍得流出了兩道清鼻涕,還笑著說︰「二女乃女乃,大家都說玉妹養的嬌,其實都是您和二爺爺不肯放手,玉妹自己挺勇敢的。」
敞篷大卡車迎著呼嘯的西北風從城里開到城外,玉妹此時才知道冷風刺骨的滋味,那風刮到臉上,如尖刀刺在臉上一樣,夾著下不停的雪花,讓車上的人透心涼。因路滑,車又偏不能加速,足足開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目的地。大嘴把凍成冰人一樣的玉妹抱下車,領著一家人,尋找自己的新房。聊二嬸兒原本替翠芹一家能住上新房高興,下車後,只見幾排新房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曠野之中,那西北風刮得要比城里還刺臉,在沒過小腿的雪地里走,都有被風吹起的感覺,看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可見大嘴一家是這里第一家新房主人了。進了新房,里面也是寒氣襲人,雖是如此,大家也都不由得高興起來,聊二嬸更是感到驚喜,見是里外兩間套房,四壁雪白,里間還給準備了雙人床,外間一張方桌兩把椅子,還有一間廚房連在一起,有自來水池,一擰水龍頭,頓時流出潔淨的水,更讓人驚喜的是三間房都有電燈,聊二嬸兒一拉燈繩,三間房的燈泡都亮了。聊二嬸兒情不自禁的說道︰「這房子要不是立在曠野里,我就把它看成窮人住進了天堂。電燈,北京多少年前就有了,可窮人還是用不起的,明天我可要和金老太太說說,城外都用電燈了,咱們城里人,反是近水樓台不得月。再窮也還是要照亮的。」
屋角里,玉林拉著玉妹的手,戀戀不舍的說︰「玉妹,不要走,和我一起住新房子。」
玉雲過來說︰「玉妹,今後要常和女乃女乃一起來玩兒,最好夏天來。這里有金色的麥浪,綠色的楊樹,和城里的景致不一樣的!」
翠芹情不自禁地抽泣著,難過得說不出話,斷斷續續地說道︰「二嬸兒,天太晚,我就不虛留您了,讓大嘴給您送到酒仙橋車站,我這里收拾停當了,再回城里看您,從今後咱們就是親戚,我就是您的女兒,我不去看我姐姐,也會去看您的。」
晚風夾雜著雪花,氣溫低的寒透骨髓,玉妹哭泣著,雪花和淚水交織在臉上。回到城里下了車,由女乃女乃抱一會兒,再拖著她在雪地里走一會兒,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到了家。
有一首打油詩專描寫柳家與李大嘴家幾十年的鄰居情。
出門都望井中天,
借居只圖把軀展。
唇齒相依兩房檐,
來來往往幾十年。
春雷驚破窩棚夢,
大嘴先別陋室去。
從此舊居得新變,
地覆天翻轉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