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開始——」宣讀的公公拂塵一揮,高聲喊道,「請太傅及九公主殿下入席。」趙初越把我攬到背上,面對著周老師跪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則九女晴,雖貞靜持躬,然須內外治成,故今宜教于上書,典禮于斯而備,教化所由以與,望無怠遵循,敦睦嘉仁,著即入學,欽此!」合上聖旨,公公把這卷橙黃的冊子遞過來,我雙手接下,趙初越已經替我開口了︰「兒臣接旨。」
公公滿意地退回原位,開始宣讀下一項步驟︰「弟子奉六禮束修——」我听得一頭霧水,不過趙初越拿起身旁的一個錦盒,恭敬地呈給周老師。六禮束修?我掛在趙初越身上,好奇地盯著那個錦盒,剛才似乎沒看到,應該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
周老師微笑著剛想接過,就有一個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老師!請恕學生魯莽,只是經歷了那麼多次的拜師禮,學生還是不知道這六禮到底意味著什麼,如今又趕上了這趟,卻實在是想解了心頭的疑惑啊!」眾人都向聲源望去,我也順著那方向轉頭,只見一個面色略白,眼神陰桀的男子正意味不明地盯著趙初越。
看他作甚?我偏頭瞧趙初越,他也正在看那男子,眼神沉靜。
「初岩,不得無禮。」周老師淡淡地看著這名叫做初岩的小白臉,聲音帶著不容反駁的壓力,小白臉卻不領情,依舊不依不饒︰「老師就成全了學生吧,不弄清楚的話,學生真真寢食難安吶!」
有這麼嚴重麼?我偷瞄周老師,只見他眉頭微蹙,似乎是考慮了一會兒,最終對小白臉說道︰「求知本是好的,但也要分場次情況,你年紀尚輕,此次為師便容你一回。听好了,六禮包括芹菜,蓮子,紅豆,棗子,桂圓,干瘦肉條。芹菜意為勤奮好學,業精于勤;蓮子心苦,意為苦心教育;紅豆為鴻運高照,棗子為早早高中,桂圓為功德圓滿,干瘦肉條則用以表達弟子心意。」
「芹菜等五禮均表達對弟子的告誡祝福,惟有蓮子一禮是頌老師的功德。‘蓮子心苦’,老師教誨弟子多年,其中的心血辛勞,卻是弟子們難以想象,也難以回報的。今日,學生懇請三弟代替所有的弟子,食此蓮子,體味老師之‘心苦’,以表學生們對老師的尊敬感激,也算是盡了學生的一份孝道。老師,您看如何?」小白臉依舊要笑不笑地看著趙初越。
周老師神色平淡,不置可否,倒是賢妃坐不住開口了︰「二皇子,今日是晴晴重要的大日子,這些事,放到以後再說是否更妥?況且越兒對蓮子……」話未說完,趙初越就已經接了下去︰「老師教導之恩之苦,作為學生,確實應該以身感之。既然老師不反對,那初越便逾矩了。」
他向周老師揖了一揖,隨即打開錦盒,取出其中的一枚蓮子放入口中,幾乎沒有咀嚼就吞下了。我看著他的喉結向上一滾,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這麼大顆,他不怕噎死呀?趙初越當然沒有噎死,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三弟,感覺如何?」不陰不陽的語氣。
趙初越沒有理他,對著周老師頷首說道︰「的確是苦,老師的辛勞,學生總算嘗到了一分。」不知為什麼聲音不自然地哽了一下,我看見賢妃擔心地坐直了身子,不過他又繼續說道︰「古來均作‘師父’,師即父,無師便如那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今有幸承于老師門下,授業之師恩,初越沒齒難忘。」說著行了一個大禮,周老師含笑將他扶起,氣氛和樂,再沒有人去看那小白臉,讓我不由得覺得好笑,剛才那出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見事情平息了,公公便繼續他的職責︰「弟子行獻茶之禮——」趙初越把錦盒放在老師桌子的右側,接過公公遞來的茶盞,俯身,雙手伸直舉高過頭獻茶。我樹懶一樣掛在他身後無所事事,完全沒有是自己在拜師的自覺。
「師道大矣哉,入門授業投一技所能,乃系溫飽養家之策,歷代相傳,禮節隆重,今趙國第九公主晴願拜于太傅周亦莊門下,受業學演,身受訓誨,當知恭敬,謹據此字,以昭鄭重。」家長宣讀拜師帖,賢妃自然是由公公代勞。
周老師接過茶盞,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下,又听得公公喊道︰「弟子行跪拜禮——」趙初越雙手交叉抵額,向老師拜了三拜,我被他的動作晃得東倒西歪,無形象地掛在他身上。
因為俯身的動作,使得我們兩人面頰相貼,細小茸毛的摩擦有些癢癢的。忽然發現他脖側有一個紅紅的小顆粒,難道是美麗青春痘?我好奇地偏頭去看,沒想到他一個快速的起身,我還沒反應過來嘴唇就已經踫上了他的臉頰,一觸即走,轉瞬即逝。
愣愣地看著他脖子上的血管漸漸突出,卻不知自己也早已成了一個番茄。我懊惱地低著頭,恨自己什麼時候變那麼純情了。
不知道算是意外還是解圍,上書房外一陣喧鬧,不一會兒就看見趙初寧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趙初晴——」被她尖銳的叫聲嚇了一跳,我看著她活閻王似的沖過來,哪還有半分剛才的可憐樣。
「別以為趕走了本宮你就能為所欲為了,越哥哥是我的,誰都不能搶!」她叉腰指著我的鼻子囂張地說道。我忍俊不禁,小鬼就是小鬼,好了傷疤忘了疼,雖說這傷疤好得也太快了些。
「你還笑!快從越哥哥身上下來,我不許你再纏著他!」這次學乖了,沒敢上來動手動腳,只是那眼神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了。我看了一圈,周老師皺著眉頭,賢妃的臉色也不好看,于是更緊地抱住了趙初越的脖子,笑眯眯地看著她,等待著大人們對她的指責。
正得意著,趙初越卻掰開了我的手,我沒防備一下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他起身,拉住趙初寧的手往外帶︰「乖,別鬧,現在在辦正事,老師也還在呢。」
「不嘛,我不要!憑什麼要讓越哥哥背她,她又不是沒有腿!」趙初寧眼看她的越哥哥肯理人了,連忙順著桿子往上爬,抱住他的手搖啊搖。
本來以為听了這種話趙初越肯定會翻臉,沒想到他還是柔聲勸道︰「你九姐膝蓋受傷了,現在一個人不方便。乖,別耍脾氣,身體沒事的話快回座位吧。」
趙初寧嘟著小嘴,委委屈屈地被趙初越領回座位,剛要坐下,又仿佛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跳起來,向門外喊道︰「你們快進來呀!」只見幾個奴才架著一個小姑娘進來,等近了些看清臉,我猛地直起了背。
木桃?!
丫頭被修理得很慘,兩頰充血腫成了饅頭,此時似乎是哭得虛月兌了,蔫蔫地被他們拖進來,看見我,立即又激動地掙扎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晴公主!晴公主!奴婢是木桃啊,求公主救救奴婢!」我冷冷地看著趙初寧。
「這個賤人偷吃了我母妃的蓮子羹,被發現了還不知悔改,逃到了別人殿里,這種叛徒竟然還真的會有人包庇,真是好笑。」咬牙切齒地咀嚼著「別人」兩個字,她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我平靜地看著她,以及她身旁的趙初越。
這個背過我,擁抱過我,心疼過我,說過喜歡我的男人,此時站著沒有動,神色疏淡地看向一邊。我低下頭微笑起來,雙手撐著那只沒有受傷的膝蓋,試圖用一只腳的力量站起來,牽扯到了傷處,意料之中地摔在地上。
身後傳來賢妃的驚呼聲,我緊咬下唇,用手肘撐著地面,像一條可憐的泥鰍一樣,慢慢地在地面上挪動。多麼狼狽,多麼可笑!厚重的衣緞早已在摩擦中皺亂不堪,發髻有些散了,頭發零零落落地散下來,有些遮擋住了視線,所有人都錯愕地看著我。九公主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連個小乞丐都不如呢?
我現在到底在干什麼,為了一個小丫頭值得嗎?或者說,即使想要救她,有必要用這種最糟蹋的方式嗎?抬起頭,看見陽光從縫隙中透過,那張逆光中的容顏顯得如此神聖,令人不敢觸模,那應該有一雙似流泉般清冽而明亮的眼楮看著我,對,只看著我。
我揚起了笑臉。
——哥哥,幫我好不好?
看著那個逆光中看不清表情的身影緩緩倒下,我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無法思考。
周遭一下子成了一鍋沸水,兵荒馬亂,沸反盈天。我看見無數雙腳從身邊掠過,有人探他的額頭,有人拍他的臉頰,賢妃拉著兒子的手,臉色煞白,幾乎要昏過去,最後幾個人把他架起來,去叫了太醫。
混亂中我的腿被踩了幾下,有冷汗從額頭滴落。感覺到一雙手穿過腋下,將我抱了起來,對上臉,是趙初岫。
他抱著我退到人少的一邊,帶著輕松的神色低下頭︰「小九,你可真行,以後還是叫你小泥鰍得了。」說著眯眼笑了起來。
……這算是變相的知己嗎?方才恍惚的精神被他小小地一刺激,人也清醒了起來,忙去看趙初越那邊,他已經被七手八腳地架出去了,我猛扯趙初岫的袖子,讓他過去跟著,哪知這無賴眉毛一挑,歪著頭說道︰「看這伙人都還算鎮定,應該沒事兒,我看頂多就是睡眠不足,累暈了。倒是你,我看你得處理處理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膝蓋,那里的綢緞已經染成一片鮮紅,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疼痛,齜牙咧嘴地抱住腿。趙初岫一副「我就說吧」的樣子,抱著我瀟灑地大步走出上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