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花色漸褪盡,長雨下不停。
龍涎香縈繞的御書房內,帝王依舊紫冠朝服,正伏案疾書。
墨色在宣紙上層層渲染開來,或濃或淡,清淺不一,隨著水晶更漏里細沙的流逝,一副畫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朱樓重門掩映在江南天青色的煙雨中,遠山蒼茫如黛,微雲一抹遙峰,月色冷溶溶。
一個白衣黑發的女子,手執一柄紫竹傘走上石拱橋,水影盈盈卻碎如銀沙。她仿佛是從月中走來,又恍若要融入到朦朧雨霧中。
整個畫面無限華美、清雅、淒絕。
右上方用篆書題有一行小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終了,帝王將筆一拋,長吁一氣︰「三喜,裝裱好了給皇後送去。」
「是。」一旁侍立的宦官俯身領命。
一黃門來報︰「稟陛下,宰輔大人求見。」
「不見。」干脆利落。
「可是……」黃門還杵著不走,「宰輔大人說是有關皇後的事。」眾人皆知,皇帝雖然不愛處理政事,可是對皇後卻是極度關心。
果然,帝王抬起了眉毛︰「宣他進來。」
「是。」黃門領命而去,不多時,一身朱紫一品朝服的宰輔走進來,施禮問安。
「有事?」帝王端坐在金座上,把玩著一支湖筆。
「微臣……」林素先支吾著。
「都下去。」帝王揮退了眾人。
「四年前,陛下立後時昭告天下,皇後乃司徒大將軍之女,可是,陛下就不曾想過……」
「想什麼,想她到底是不是司徒將軍的女兒?」皇帝淡然道,「朕不在乎。」
「可是——」林素先驚詫,「皇後身為女子,卻負有一身武藝,陛下難道就一點也不懷疑嗎?」。
「那又怎樣,她身為大將軍的女兒,會一點武藝防身也是正常的。」
「可是……」宰輔再道,「皇後卻多次于命懸一線中救過陛下,武藝之高強,恐怕司徒將軍本人也遠遠不及啊!」
這話倒是提醒了皇帝,他緩緩起身,盯著宰輔︰「你到底想說什麼?」
林素先卻撲通跪下︰「請陛下恕臣死罪。」
「好,朕免你一死。」
林素先抬頭,字字如刀刻︰「皇後,絕不是司徒將軍之女!」
月無淚伸了個懶腰坐起來,她聞到了早稻和陽光的氣息,還有烤雞的香味。
「我怎麼睡著了?」她月兌口就問。
「哈哈!你終于醒了。」不遠處一青衣男子朗聲大笑,執起一只香噴噴的朝她走過去,「餓了吧!來,嘗嘗我的手藝。」
月無淚這才發覺自己是躺在田間的一堆干稻草上,晴空湛藍高遠,陽光彌漫,偶爾一兩棵椿樹佇立在田塍上像孤零零的哨兵。
她想起了什麼,問道︰「我怎麼會睡著?」
花無言看著她,緩緩道︰「把你救出法場後,你又哭又鬧,我沒辦法,只好點了你的昏睡穴。」
「你……」月無淚逐漸想起來,騷動的法場,飛掠的人影,噴薄的血色光芒……她突覺頭痛欲裂,大叫一聲,跌回草地,「我睡了多久?」
花無言看著她,無限憐憫︰「兩日一夜。」
「什麼?」她霍然躍起,「那他呢?他在哪?為什麼只有你,沒有他?」
一連串的問題將花無言擊潰,他靜立不語,待她停下來才道︰「我不知道,因為要照顧你,我不敢回去找他。」
「你混蛋!」憤怒的女子突然抓起一把稻草朝他臉上狠狠砸過去,嘶聲喊道,「誰要你照顧,我死都不要你照顧!他是不是已經被抓了,我一定要回去救他!」
散落的稻草順著絲滑的衣襟掉下來,覆滿那只未嘗啃過一口的烤雞。花無言靜靜看著她,眸中泛起罕見的愛憐與哀傷。
她的心中,至始至終就沒有自己,滿滿的全是那個人。
哪怕他愛的並不是她。
到底要用多少愛,才能換回你的心呢?
六月的晴空湛藍,風柔日暖,他的心卻在那一剎那布滿了陰霾。
同一時刻,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攬月酒樓。
凌醉一身滾青碧白三色朝服打扮,提劍步入了攬月樓。玉璽一案成功破獲,她已由府尹手下一個小小捕快被當今聖上欽點為御用捕頭,待遇與正五位朝臣相當。
掌櫃忙親自迎上去,殷勤道︰「凌捕頭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啊!凌捕頭里面請,里面請!」
凌醉看著他那張諂媚的嘴臉,忽覺無限厭惡,別轉頭︰「可有人在等我?」
「有一位公子已訂好了雅座,正在樓上。」掌櫃做起了小二的活,「小的這就帶您去。」
凌醉擺手︰「不用了,我自己認得路。」
樓上雅座被水墨屏風迤邐隔開,酒客的身影綽約若現。
凌醉直直朝一間雅座走去,一挑簾,果然是他。
「好眼力,這麼快就辨得出我身形。」持觴呷飲的男子唇畔勾起一抹戲謔的笑,舉止輕佻浮蕩,跳下桌來,「說什麼請我喝酒,卻要我等你,這是待客之禮嗎?」。
凌醉冷冷一笑︰「你愛來不來,我的誠意已到。」
「好好好!跟女人將道理,永遠是有理也說不清。」咨子雕只得苦笑,無奈地攤開雙手,「算我請你,行不?」
凌醉白了他一眼,徑自在桌前坐下,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嘴︰「揚州女兒紅,不錯。」
「喂喂,這可是我的酒杯,你不介意嗎?」。咨子雕猛然沖了過來,欲圖搶回酒杯,卻被凌醉巧妙地化開︰「我都不介意,你還介意什麼?」
「額……好吧,只要你喜歡。」他尷尬地模了模頭,揣測道,「你今天請我喝酒,不只是為了答謝我這麼簡單吧?」
「你覺得呢?」凌醉回轉頭,白瓷酒杯上留下了一個淡紅唇印,「眼下那個人還被關在大內監牢里,皇上對于如何處決他卻猶疑不定,我想知道……」
「所以你又想讓我幫你?」咨子雕看出了她的心思,湊近道,可以,不過這次要怎麼謝我?」
凌醉盯著他那漸漸逼近的臉,恐懼再一次席卷而來,身子不由自主地後退︰「你要干什麼?」
「不干什麼,你不覺得這麼重的情,單憑一頓酒菜根本無法報答嗎?」。那一刻,一向嬉笑風流的他眼里竟然閃過一絲罕見的嚴肅認真。
凌醉只是淡淡道︰「是無法報答。」
「既然無法報答,那就以身相許吧!」
「你……」凌醉猛然醒悟,劈手意欲扇他一個耳光,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攔住。咨子雕的嘴邊再次泛起壞壞的笑意︰「我可是認真的哦!」
凌醉奮力掙月兌他的鉗制,起身離開,甩給他一串冷銳如刀的話語︰「我寧可一個人獨孤一世,也絕不屈身于一個我不愛的人!」
咨子雕握起她適才用過的酒杯,對著唇印飲盡杯中殘酒,眼底的笑意更濃更烈。那樣剛強果敢,毅然決然的女子,他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