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神色凝重,留了兩個得力的人在外面才放心引了我與王落進一旁的廂房。「府中現下也沒個掌事的,招待不周還請公子勿怪。」
雖是廂房,卻也是一塵不染,可見德叔將府中上下打理得是井然有序。未待我出聲,王落已上前握住德叔的手,早已哭成了淚人,臉上的妝容亦被洗去,她神色戚戚,眸中還噙有淚花,「德叔,是我啊……是落兒回來了。落兒不孝,不能侍奉爹娘終老……」。
德叔老淚縱橫,哽咽著連喚了幾聲「小姐」。
我悄無聲息從屋中退出,王落並非行事魯莽之人,既肯告知德叔真相,想來是可以相信之人。閑庭信步,眾人皆是忙碌哀痛之色,路過也是行色匆匆,不覺一人來到偏遠處的亭台,曲徑幽幽,倒頗有相思宮的僻靜避世之感。亭內只擺了一具瑤琴,指尖一滑,琴聲清麗如春江之水,信手揮就,不成曲調卻令人沉迷其中。
忽聞頂上發出聲響,雖細微藏于琴音中,還是讓素來心細如發的我注意到,手卻不曾停下,只琴音漸高,每個調都又用了兩分的氣力,終是「錚」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我將斷弦勾于指間把玩,目光悠遠而沉靜,「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听。1」
良久的靜默,靜得不能再靜,依稀能听聞遠處府門口的悲鳴聲,出殯的時辰到了罷。我只靜坐著,既不出聲,也不離去。
「小主!」紫寒用輕功躍牆而入,徑直走到我身邊。
那本來若有似無的氣息便真的消散再感覺不到,「怎麼不去找王貴人?」
紫寒望了望門口方向,神情卻只是冷靜沉著,「奴婢的職責是保護小主。」
我又信手撥動琴弦,只斷一根弦是影響不了我的曲調的,半合上眼,恍若沉浸其中,輕聲道︰「查得如何?」
「王大人與王夫人是在寢屋內暴斃的,驗身的忤作稱並無外傷,死因是桌上的一壺毒酒,兩人相擁而去,神情亦非中毒的猙獰苦痛,屋內並無他人來過的痕跡,因此才推斷出是自殺。」
我恍若未聞,亦不出聲,只輕輕撫著琴,紫寒見狀繼續道︰「在外面卻是有另一種傳聞,好幾家店子都有王夫人定好的衣料手飾還尚未去取回,王大人則是死前曾與客棧老板約好要一起再去飲酒。想尋死之人是斷不會做出如此行徑的,若非有人暗中下毒,便是有人用什麼要挾他們不得不自盡。」
最後一個尾音拖得極長,音漸消散紫寒亦頓聲,我起身,稍整理略寬大的衣服,含了笑意,「辛苦你了,查得很是詳細周章。」
紫寒無一絲歡愉之色,開口問道︰「小主有何打算?」
「府中未折損絲毫,刺客非為財,王大人夫婦死相並不慘烈,亦沒有傷及無辜,看來非尋仇。」我雙手背立,抬首望著遠方,「剩下的,除了還有一個寶貝女兒,似乎也沒有什麼殺他們的理由。」
紫寒遲疑了會才道︰「可王貴人久居深宮,按宮規,別說是父母雙亡,就算天塌下來,沒皇上的命令,是出不來宮的。」
我哂笑,「所以那刺客必然也知道王落在皇上心中的份量罷。」
紫寒卻是一驚,「這世上知曉此事的也無幾人,又都是皇上的心月復,怎麼會……?」
不待我說話,她又似頓悟,卻是不可置信,「那刺客心狠手辣,小主獨留了王貴人一人在外,若是有個萬一……」。
我只是淡淡的笑,「她若有個萬一,不正好有人替我除了她嗎?」。
紫寒不意我會如此回答,反退後兩步,「小主與王貴人並不交惡,王貴人又是一心尊小主為姐姐,小主怎麼會這樣想?」
我冷笑一聲,「雖不交惡,卻也終有一天會為了天祺相爭的罷,與其再費周章,不如此時一石二鳥,還能找到刺客究竟是何人。」
「小主是在用王貴人作餌嗎?」。紫寒有些不屑于我的做法,口氣甚至有兩分指責意味,「小主若是保不住王貴人,皇上也不會輕易放過小主的。」
「那是如何?禁足,受罰,打入冷宮,還是賜死?」我只冷然道,「無論如何,她也回不來了,我卻是自有辦法能再去皇上身邊。」
紫寒仿若不認識我,連連搖頭,「皇上若對小主心生怨懟,就算小主留在皇上身邊又有何用?!」
紫寒是天祺手下的人,心神不似元荷怯弱,可正因如此,凡事必會先考慮天祺。我調皮笑道︰「她也不一定會死,或許那刺客早對她芳心暗許,只想劫去做個壓寨夫人而已。」
她絲毫不松懈,亦不與我玩笑,冷冷問道︰「小主是決心讓王貴人再回不了宮了。」
我撇撇嘴,想起王落出宮的神情,道︰「我們煞費苦心有何用,說不定她壓根就沒想過要跟我們回去。」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身,紫寒已飛身跳上一棵大樹,隱于其中。回首便見王落與德叔都紅腫著雙眼,德叔聲音嘶啞,問道︰「大人是急著想要回宮嗎?」。
見我不語,他瞧了眼王落,道︰「老奴已經听小姐說過了,大人是在宮里面當差的,奉旨送小姐回來,多有怠慢還望包含。」德叔語氣並不太好,目光突然瞧見我身後的瑤琴,驚呼道︰「琴弦斷了,怎麼會這樣?」又惡狠看向我,「聞喪還奏樂已是不敬,如今更把小姐心愛的琴損壞,你——你——」
他手指著我,滿是忿色,王落急忙上前緩解道︰「本是不入眼的東西,又隔了這麼些年,遲早會壞的,德叔不用置氣。何況方才大人所彈琴曲,並非高亢靡靡之音,曲調悠遠,令悲痛者心情平靜和緩,落兒才不至失態。大人並沒有不敬之意。」
德叔雖猶不解氣,卻也不再面露凶色,我只閑閑听了,問道︰「這琴看來也並非時日悠久,怎的這樣就壞了?」
德叔快言快語︰「這琴放在這兒也只五年,可小姐從未彈過,雖有人日日擦拭,但到底是少有人撥弄,沒了韌勁罷。」
王落目光飛快從我身上閃過,我稍稍側首,「貴人臉色不好,還是去房中好好休息罷,待入殯一事塵埃落定,還得趕路回宮去,少不得風塵僕僕。」
德叔倒並不喜歡記恨于人,又對我道︰「大人的房間也已經安排好了,請隨老奴來。」
我的房間就在王落隔壁,不過因避嫌卻是屬于兩個院落,隔了道矮牆,王落真的是太累,腳步已顯虛浮,兩相無言便各自回房去。不一會兒,有小丫頭送來飯菜,我拉住她,「在下不熟識這兒鄉俗,有些事還想請教姑娘,不知可否?」
丫頭臉上暈起不自然的紅光,垂了首道︰「公子有何事不解?」
我目不轉楮盯著她,關切道︰「不會耽誤姑娘事情罷,府中被德叔打點得井井有條,想來規矩也是嚴苛的。」
丫頭微微一笑,道︰「德叔是老爺的隨從,人亦沉穩和善,在府中是極具威望的,下人們心服口服,不因懲誡。」
我輕笑,轉了話題,「你們這兒聞喪是不可奏樂的嗎?」。
我方才彈琴想來都是听見了的,她點點頭,開始說著家鄉的習俗。我一面听著,心中卻微思量,德叔既是一直跟隨王大人的,性子也算耿直,想來是不會害王落的,他的話也能信幾分,而他對王落如此親近,關心,若非從小看著長大,不會有這樣護主的深切情誼,看來王落並非如我是個冒牌貨,而是貨真價實的王小姐。
注︰1︰出自南宋岳飛《小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