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午時天祺才醒來,我與他相對而坐,各執一卷書安靜翻閱。外面卻是早就暗涌浮動,養心殿外依舊鴉雀無聲,我臨窗而坐,偶爾出神遠觀,慕如嵐並不算孱弱的身軀傲然跪在殿外,倔強不屈的樣子反倒更能讓人心生憐意,卻是無人敢來通稟的,縱使通稟,天祺現在也是不會見的。
我看向天祺,「皇上對定淑儀未免太狠心了。」
「你這樣覺得嗎?」。天祺頭也不抬,「旁人看來,她是如今最得寵愛的妃子,凡事呼風喚雨任她所為。」
我神色淡淡,「可她現在還是得來乞求皇上。」
天祺便抬首往她的方向瞧去,並無憐憫之色,「這宮里的女子哪個不可憐!一統江山後,第一個要改的便是這後/宮之制,唯願她們是最後犧牲的人了。」
她們在後/宮為一絲絲寵幸算計、爭斗,可都不過是被天祺利用而已。我冷冷道︰「所以皇上許她們榮華富貴,縱她們順心遂意。這樣是不足以補償的。」
天祺鄭重道︰「爭斗必有犧牲,朕無回頭路可走。」
他這樣的神色讓人不得不介意,心頭一慌,問道︰「皇上也做了這樣的打算嗎?」。
果然他只淡笑道︰「誰都不能置身事外,尤其是朕!」
我不由蹙眉,不論從前現在,天祺似乎總把自身性命放在一邊,雖然他總是有辦法護得自身安危,可這樣的心性讓我不適,我不希望天祺涉哪怕一丁點的危險。門外忽然傳來細微的聲音︰「賢妃娘娘?」
海公公。我與天祺相視一眼,他頷首,我便亦壓了聲音道︰「進來罷。」
他並不意外天祺只是靜坐看書,只是恭敬稟道︰「定淑儀已在外候了幾個時辰了,皇上可要宣見?」
天祺正色問道︰「宣政殿怎麼樣?」
海公公旋即道︰「大臣們無一人退下,都靜候在外。」
天祺略思忖,「慕如哲收監在刑部大牢嗎?」。
「是。刑部王大人尚未提審。據說,慕公子爛醉如泥,還未清醒。」
天祺微有怒意,「老奸巨猾,哪還有公平道義!他不肯審便讓別人去,將孫直升為刑部尚書,慕如哲一案由他負責。」
海公公神色不驚,道︰「是。」
天祺起身,吩咐道︰「讓其他人暫且退下,有什麼話等慕如哲開口了再說。」
海公公一直神情淡然,仿佛天祺吩咐的任何一件事只是讓他去奉杯茶這樣簡單微不足道。果然是天祺信賴極有能力的人罷,此時一雙眸卻偶爾轉至我身上,我了然笑道︰「定淑儀怕是不會輕易離去。」
天祺站在窗前,凝神道︰「跟她說朕會稟公審理,她哥哥若是無罪定還他個清白,若是……」
剩下的話天祺不說完都也明了,海公公稍遲疑,道︰「王貴人也來了。」
天祺微驚訝,「朕還未宣她。」又一片了然神情,「先請去承光殿。」
海公公這才恭敬退下,天祺微蹙眉,我起身笑道︰「皇上不將實情全部告知王貴人雖是為了保護她,可想來也有諸多弊端,譬如她不能像暖兒這樣理解皇上所為。」
天祺倪我一眼,「就算不理解,朕也不希望她知道。這後/宮,只她一人也好,朕希望不牽涉進來。」然後眉頭舒展開來,「你同朕一道去。」
我立刻回絕,「我可沒興致欣賞歌舞。」
天祺冷笑一聲,「你以為朕視她為舞姬嗎?」。
若其他嬪妃這樣以為是在情理之中,因為本就是天祺刻意設計,可若我還這樣天真,便是愚鈍了。想想還是跟上天祺離去的腳步。
承光殿極大,卻也極為空曠,地上用上好的大理石鋪就,光線射在上面也顯得柔和,兩旁立了不少宮女,左側上方是縱多樂師,果有一女子正依律而動,舞技嫻熟輕靈,卻是用面紗遮臉,天祺進殿後,便上前行禮,「嬪妾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平身。」天祺雖聲音溫和卻也只是淡淡的,只牽了我的手一同步入殿內用紗縵隔開的簾後,身後的女子便又翩翩起舞,我笑道︰「身姿聲音都有八分相像,可王貴人沒有這樣順從低埃的神情。」
天祺倒一杯酒,「旁人不似你對她如此上心,自是分辨不出,而且,朕素來不帶嬪妃來此,奴才們豈敢沒有眼色抬首細看,八分相像已足。」
我淡笑如風,忽然傳來清脆的聲音喚︰「皇上。」又看向我笑道︰「姐姐也在。」
原是後面還有密室入內麼,我嘆道︰「這倒是個怡情弄趣的好地方。」
王落笑意微斂,直言道︰「皇上為何不見定淑儀?」
天祺語氣溫柔,意態閑閑,「朝政上的事,朕說過希望你不過問。」
王落抿了抿嘴,「我不如姐姐博學多識,自然不懂也插不上話。可慕修儀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姐妹,更是備受皇上珍視的寵妃,皇上為何能置之不顧?」
這話倒是極為巧妙,她並非為慕如嵐此時求情,而是因此想到慕家將有的結果,這令她不安,才想來細問罷,倒是聰明到令人不得不在意。她走至天祺身邊,我第一次見她凝望天祺的眼神滿是情意,這才是未加掩飾的罷。
王落輕柔道︰「皇上可是有何打算?」
天祺卻是避重就輕,只道︰「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慕如哲與人爭斗,傷人至死,一旦事情查清,絕不能輕饒。」
王落神色中稍顯失望,「僅此而已嗎?」。
「是。」天祺決絕的語氣毋庸置疑,頭一次向別人解釋道︰「朕本來沒理由避見嵐兒,可若被有心人看去,以此做了文章,那彼時就算查出她哥哥是錯手殺人或被冤枉,百姓也只會想到是朕因寵愛嵐兒包庇于他,這樣豈非更是置他于險境。」
王落果然又展笑顏,極認真道︰「慕公子如何,落兒並不了解。可慕將軍卻是臣民盡知忠心為國的大將,縱然有諸多行端惹皇上不快,但請皇上看在其立下的赫赫戰功,容他繼續為國效力。」
天祺頷首,「朕豈是不辨忠奸,昏庸無道的暴君。慕將軍常年帶兵在外,對君臣之禮不如言官忌諱,朕如何不知。落兒,只要慕將軍赤膽忠心,其他事朕都可以原諒。」
王落略思忖,道︰「百姓亦是皇上子民,此事滿城風雨,皇上還其一個公道勢在必行,我只希望皇上不因此事牽涉旁人,否則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果然她清明于心,這樣的深謀遠慮,加之天祺對她的情意,哪還有什麼事能不成功。這樣的一片善心,與天祺所籌劃相去甚遠,天祺如何應對呢?
細瞧天祺,他只風輕雲淡笑道︰「別擔心,馬上就會風平浪靜了。」
王落還是不放心道︰「定修儀那兒也請皇上多顧慮,她家中出事,難免心浮氣躁,若是冒犯皇上,也請皇上念其盡心侍奉一同體諒。」
天祺應道︰「朕保證,不會牽連到嵐兒。」
「皇上不能欺天罔人。」
「是,朕不會。」
我神情淡漠,自捻了桌上的紅果來吃,天祺是想為了她放棄所有計劃?王落突然行至我面前盈盈一拜,天祺都未及拉住她,她含笑問道︰「姐姐會一直陪伴在皇上身邊罷?」
雖是問話,答案卻也是清明于心了罷。我樂于回答,「是。」
王落依舊淡笑,言詞懇切,「皇上處理一國事務,雖賢明卻也難免有考慮不周詳的時候,正是所謂當局者迷,請姐姐顧念天下蒼生,能常在皇上身邊諫言,為皇上分憂解難,以保百姓免受驚惶戰亂之苦。」
我側首再捻一個紅果在手中把玩,「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不過區區嬪妃而已,不敢妄論政事。」
王落似知道我會回絕,並未顯失望,「是落兒冒失了,忘了姐姐不喜牽涉進事端,不過,皇上曾答應落兒,在這兒無論說什麼話,都只當是夫妻間的閑話,沒有君臣之禮,不會怪罪。皇上很是看重姐姐,且姐姐能說會道,必比落兒勸說更見成效。」
夫妻間麼?我冷笑一聲,質問道︰「你難道不會一直在皇上身邊嗎?」。
天祺聞言果然神色突變,喚道︰「落兒?」
王落神情不變,側首對天祺莞爾輕笑,「怎會。不過落兒見識淺薄,有些事未考慮周全就擅自胡言,皇上就算能入耳,也往往被落兒連累。若是姐姐,便無需擔心這些。」
天祺執意扶起王落,我支住額頭,「妹妹放心,我自當陪在皇上身邊,無論如何,會顧慮到皇上的周全。」
這亦是回絕,王落卻不再堅持,略蒼白的臉淺淺笑道︰「落兒先告退。」
待她的身影再不見,我望著天祺的背影,語氣閑淡,「皇上不會騙的,只是她一人罷。」
天祺不再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轉回身,一臉的認真,「是。朕答應她的,至少結果要是她所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