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悍羅族人已經有好大一段距離,那場廝殺也仿佛是昨日的事了,可是安亞依然搞不太清楚狀況。
為什麼她會坐在黑魔王的馬上呢?
無意識地悄悄側過腦袋去往上瞄了一下,卻好死不死正好對上他下俯的眼神,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後,她不禁嚇得趕緊垂下眼瞼坐正身子。
天哪,好冰冷的眼神呀!
但是……好奇怪喔……她情不自禁地往他懷里偎去。
他的懷抱好溫暖呢!
而且……這個更奇怪了,他的懷抱竟然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好像她曾經靠在類似的懷抱里似的……
不!不可能!
她曾經待過的只有媽媽和蓋文伯父、蒂絲伯母的懷抱,他們的懷抱不但溫暖,而且令人安心得很。而這個家伙的懷抱雖然溫暖,卻絕對不可能讓她安心!
對,沒錯,待在這個家伙的懷抱里絕對不可能得到安心感!
在她墜入夢鄉之前,她依然這麼堅持著,然而下一刻,她就安心地依偎在他懷里睡著了!
她睡得很沉醉、很舒適、很滿足,睡到她產生好似又回到丘隆山上的錯覺,所以,當她醒轉過來的時候,完全沒預料到會一睜開眼,就對上一雙陰郁冷森的黑瞳,害她驚喘一聲,瞬間由最high降溫到最low。
緊接著,她又驚訝地發現天光早已大亮,而且黑魔王竟然正抱著她鑽進一座帳篷里,並將她輕輕放在毛毯上,然後,他直起身和她對視了一會兒,隨即便離開了。
她怔忡片刻,越來越搞不懂這個世界到底轉成什麼樣子了!
有點困惑地甩了甩腦袋,已經不再有任何睡意的安亞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篷,赫然發現就在帳篷前,竟然有一泓清澈的小湖泊,池畔椰林叢密,還有一些針葉翠綠植物,光是看著都覺得清涼沁心,她不由得揉揉眼楮再看,確定那不是夢境後,禁不住歡呼一聲,並雀躍地跑到帳篷外。
在椰樹的遮蔭下,她痛痛快快地洗淨了手和臉,完全感覺不出炎日的毒炙。最後,她終于發現池畔只有她這一座帳篷,其他的帳篷全都與她的帳篷隔開有一段距離,包括黑武士和十幾個被嘉肯找來帶路的沙漠游牧民族的帳篷。
「安亞,-醒啦?」
「嗄?」安亞迅速回轉身。「啊!嘉肯。」
嘉肯微笑著上下打量她。「看-的樣子,應該是睡得很好。」
安亞聳聳肩,不想承認,也不好意思否認。「嘉肯,你們怎麼會追到這兒來?是為了追殺神女嗎?」
嘉肯的眼神突然變得有些詭異。「不是。」
「不是?那是為什麼?」
「為了救。」
「耶?」安亞立刻露出一臉的不相信。「騙人!」
「如果不是的話,-以為我們追到這邊來做什麼?」
安亞張了張嘴又闔上,繼而困惑地喃喃自語,「對喔!如果是為了追殺神女,就不該現在就回頭啊!可若說黑魔王真的是為了救我而專程跑到這兒來,又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這樣的話……到底是為什麼呢?」
嘉肯笑咪咪地望著她身後。「安亞,風王剛剛進-的帳篷里去了,他要-進去服侍他換衣服。」
一听,安亞那張臉馬上沉了下去。「你說什麼?」原來是這種沒安好心眼的目的嗎?
嘉肯見狀輕嘆。「安亞,我騙過-嗎?」
安亞愣了一下。「呃!好像沒有。」他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那我害過-嗎?」
更疑惑了。「好像……也沒有。」
「那就是了,相信我,我不會騙-,也不會害-,」嘉肯誠懇地說。「有很多-不了解的事,只要-進去就能搞明白了,難道-不想弄清楚這一切嗎?」
安亞注視他片刻,又遲疑了一會兒。
「你發誓沒有騙我?」
「沒有,」嘉肯認真地搖搖頭。「也不會害。」
又皺眉想了想,「我只要幫他換衣服?」安亞又問。
嘉肯笑了。「對。」
安亞嘆息道︰「好吧!誰教我那麼好奇呢!」最好奇的大概莫過于黑魔王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算了,反正她也不是頭一次服侍人。
于是,她毅然轉身來到帳篷前,不假思索地用力掀開帳篷進入,待她習慣了帳篷內黯淡的光線,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黑魔王的果背,原來他已經自行月兌下長袍和內衫了。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不覺盯著他背後那個黑色風形胎記猛瞧,奇怪的是,黑魔王也佇立不動,好像有意要讓她看個清楚似的,然而,安亞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只是非常好奇地想看清楚銀色風形胎記和黑色風形胎記除了顏色之外,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不同?
然而,看著看著,她開始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了……咦?是她眼花了嗎?耶?不……不會吧?
胎記在變色?
耶耶耶耶耶耶?怎麼……怎麼變成銀灰色的了?!!
「還沒有看夠嗎?」
聞聲,安亞雙眸猛睜,頓時吃驚得合不攏嘴。
不……不是吧?那個聲音……那個聲音並不是黑魔王那種低沉陰森的音調,而是……而是她很熟悉的那種慵懶語調……
不可能!
絕不可能!!!
她對自己作最堅決的否定,卻又忍不住驀然沖向前抓住黑魔王的肩膀用力扳過來……
正在帳篷外與黑武士小隊長討論回程事項的嘉肯,突然听到帳篷里發出一聲「非人」尖叫。
「騙人!!!」
緊接著,安亞便從帳篷里怒虎也似的跑了出來,並沖到嘉肯面前,一手緊攫住他,一手指著帳篷,嘴里不斷說著,「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嘉肯不由得哈哈大笑。「很難以置信吧?」
安亞驀地停住,瞪眼片刻後,再開始把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似的。「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
嘉肯又好笑又無奈地搖搖頭,隨即命令小隊長離開,再把衣服褪下一半,好讓安亞看看他的背部。
「告訴我,安亞,-看到什麼?」
「耶耶耶?怎麼……怎麼黑色胎記跑到你這邊來了?」安亞驚叫,已經覺得有點頭昏腦脹了。「這到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天地顛倒過來變成地天了嗎?
嘉肯不語,待穿好衣服後,才偕同安亞在池畔白岩上坐下,略一沉思之後,他反問︰「之前我在水族講的故事,我相信-應該都還記得吧?」
「不,」安亞搖搖食指。「不是記得,是想忘也忘不掉!」
嘉肯輕笑。「好,那麼我就不用從頭再說一次了,當然,那些都是事實,但其實還有一些事我並沒有說出來。」
「什麼事?」
嘉肯先往帳篷那邊瞄了一眼,然後才輕輕地說︰「風神和風魔雖然是雙生兄弟,而且風神是哥哥,然而事實上,弟弟風魔的力量反而比較大,而且大很多。至于風神之所以能夠壓制風魔,也只不過是因為-是哥哥,風魔自願低頭而已。也就是說,若是認真拚起來的話,其實風神根本拿風魔沒轍。」
「原來如此!」安亞恍然道。
「另外,因為風魔和風神是雙生兄弟,所以,-們擁有一種能力是其他神魔所沒有的,那就是……」嘉肯突然神秘地眨眨眼。「當風魔是風魔時,風神便是風神,可是當風魔想成為風神時,風神也只好變成風魔了!」
「嗄?」繞口令?
嘉肯又笑了。「好吧!簡單地說,我是風神,這沒錯,但我也是風魔;同樣的,風魔是風魔,那沒錯,但他也是風神;至于到底誰是誰,這都要由力量較大的風魔來決定。譬如,在換衣服之前的黑魔王是風魔,而我是風神,但之後他決定要做風神了,于是我就只好變成風魔了,這樣-應該懂了吧?」
「耶?原來……」安亞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原來你們是可以交換的呀?」
「是的。」嘉肯頷首。「所以,我絕對不可能幫任何人對付風魔的,因為他不但是我的弟弟,同時也是我。就算有人用卑鄙手段害死了黑魔王,結果也只會導致風魔和風神全都依附到我身上來,這樣我保證他們會有更悲慘的後果的。」
安亞想了一下。「可是……可是風魔為什麼想變成風神呢?」
嘉肯不禁長嘆了。「因為太痛苦了!即使到現在為止,他都無法完全排除害死父母和所有親人的罪惡感,就算不是他親手害死的,但起因還是他──他始終這麼認為。那種深植內心深處的痛苦與仇恨使他不斷想殺人泄憤──這是風魔的毀滅特性,但另一方面,他的人類本性又不想真的去殺人泄憤,所以,他只好選擇逃避,逃到擁有開朗融合特性的風神庇護下,希望能讓他自己看開一點。
但有時候,若是他又去回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並譴責自己時,譬如,當初為什麼他抓不住繩索?或者思考一些永遠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譬如,他為什麼是風魔之類的愚蠢問題的話,那就連風神都不足以安撫他了,于是,他只好讓自己暫時失去神志了。」
「他白痴啊他?」安亞不禁月兌口罵道。「他才六歲耶!怎麼可能抓得住五匹馬的力道?就算他正當壯年,也不可能……」
「他現在就抓得住六匹馬。」嘉肯嘆道。「為了這一點,他對自己要求得可嚴格了。」
安亞呆了呆,隨即又不甘心地說︰「即使如此,那也是現在,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六歲小孩子可以抓得住五匹馬的呀!」
「他也明白,」嘉肯苦笑。「可就是忍不住會這麼想,然後自己痛苦到抓狂,-又能拿他如何?」
安亞了然地點點頭。「哦!所以他才需要不定時的失神一下。」
「沒錯,他是個相當縴細敏感的人,因此,不要讓他想太多是防止他發作最有效的方法,甚至完全不要讓他思考更好。但是我說過,他以前都很被動,不但不太喜歡理睬別人,甚至極力避開與他人的接觸,所以,即使我知道該怎麼做也沒用。直到-陪伴在他身邊後,因為-是特別的,他的心思才逐漸轉移到-身上來,情況也才開始有顯著的進步。」
沒有特別去注意到「因為-是特別的」那句話,安亞追著又問出她最感奇怪的一件事。
「可是,為什麼風魔在你身上的時候就不會像他那樣冷酷無情?」
嘉肯聳聳肩。「因為我原本就是風神嘛!不管風神在不在我身上,我的身體還是屬于風神的身體,現在只是讓風魔暫時借住在風神的軀體內而已,雖然我可以借用-的部分力量,但-終究是無法控制我的。所以,無論我是不是風魔,我的眼楮始終保持著銀灰色,而不會像他一樣在銀灰色和黑色之間相互變換。」
「哦……」安亞這才明白,為什麼嘉肯身上會有煞氣,卻又不像黑魔王那般凶殘。「所以,你才會成為風王的替身?」
「也沒錯。」
安亞皺眉思索片刻,而後有點困擾地往身後的帳篷一比大拇指,問道︰「那他現在……到底是誰?」
「這個嘛……」嘉肯苦笑。「老實說,他現在的個性已經有點混亂了,所以才會有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習性。因為他常常任由風神的個性控制住他,卻又不甘心被風神完全控制住,導致他兩邊的個性三不五時便互相拉扯一下,彼此好像是互不相讓,實際上卻又不願意完全掌握一切。或許他自己也覺得這樣滿有趣的吧!」
「有趣?」安亞翻了翻白眼。「簡直是白痴!」
嘉肯失笑。「啊!那是另一種說法。」
「那他有可能恢復原來的個性嗎?」
嘉肯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許久。
「可能……不容易了-要知道,只有在六歲以前,才是他原來的個性,但風魔覺醒以後,他已經讓風魔控制住他太久了,之後又輪到風神,我想,以前的他恐怕是很難再找回來了。」
安亞也靜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那麼,-願意繼續幫助他嗎?」嘉肯目光中盈滿祈求與期待。「現在只有-才幫得了他了!」
毫不遲疑地,安亞許下了承諾。「那當然!」說罷,突又疑惑地眯了眯眼。「可是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是我?就因為我和他母親很相像嗎?」
「這個……」嘉肯似乎也很迷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出現在神官莊園之前,神官已經等待-半年多了,至于為什麼?我完全不知。」
「這樣啊……」安亞聳聳肩,而後起身。「那我回去以後再問神官好了。」
嘉肯也跟著起身。「我想他應該會告訴-的。」
「那才不一定呢!」安亞轉身走向帳篷。「神官最詐了,明明什麼都知道,卻老愛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樣。」
嘉肯跟在後頭。「咳咳,好像……是有那麼一點。」
「什麼一點?明明就是很……」一掀起帳篷,安亞便愕住了,「咦?他睡著了?」她不信地走進去一看……「耶?居然真的給我睡著了!」
「他好幾天沒睡了,」嘉肯也跟在後面進來。「他一直在找-,沒日沒夜的找,找得快瘋了!」
跪在熟睡的人身邊,安亞輕撫著那張疲憊憔悴的容顏。「沒想到他這麼關心我。」
「他可是比-想像中的更關心-、在乎-呀!」嘉肯低低咕噥。
只顧心疼地撫挲著那雙熊貓眼,「嗄?」安亞漫不經心地沒听清楚。
「沒什麼,那他交給-,我走-!」
「哦!好。」
嘉肯離開了,安亞則在熟睡的人身邊盤膝坐下,盯著他瞧了半晌後,不自覺地嘆口氣。
真沒想到你就是黑魔王呀,狄修斯!
***
狄修斯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直到翌日近黃昏時,狄修斯才醒轉過來,吃過晚餐之後,黑武士特地做了一個帷幕,讓安亞和狄修斯好好地洗了個澡,隨後他們就趁著太陽尚未下山之際出發,這時候,嘉肯已經代替狄修斯成為風王了。
雖然不太習慣側騎,但安亞仍然和狄修斯共乘一騎,反正不用她控韁,怎麼坐都無所謂。
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彼此都很熟識,而且是熟識到沒事就吵個架、斗個嘴,心情不好還拿他當出氣筒的程度,但在這一刻,她總覺得有點不太自在,無法像以前那樣自然地面對他,也許是因為還無法完全接受他和黑魔王是同一個人的緣故吧!
而狄修斯似乎也很能體諒她的感受,所以也不和她多說話,只是靜靜地擁著她,由著她偷偷地打量他、觀察他、思索他、評判他。
落日逐漸隱入地平線下,一輪圓月悄悄升起,熱氣卻依然從沙里不停的冒出來。安亞著迷的盯著一顆汗珠緩緩地從他的額頭滑落下來,幾乎要滲入掩面巾內了,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拉下他的面巾,繼續看著那滴汗珠往下掉到下巴,最後滴落到她等待的手掌心里。
無意識地盯著那滴汗珠看了一會兒,而後徐徐把視線往上移,如預期般地踫上一雙隱隱泛著笑意的銀灰眸,于是,安亞情不自禁地又對著那雙銀瞳出了神。
她很困擾。
一開始,當她明白一切事實時,她的感覺很單純,就是︰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啊!不過……嗯!沒問題,既然她已經了解到所有她想要知道的事實,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了,那麼,一切還是可以按照原來的進行方式進行下去了,反正狄修斯還是狄修斯嘛!當時她是這麼想的。
可是,一旦真的面對清醒的狄修斯,她頭一個反應竟然是︰不知所措!
那雙慵懶的銀灰眸曾經流露出令人無比膽寒的邪惡光芒;那張悠然地輕舌忝著干裂唇瓣的嘴曾經下過不只一次「格殺勿論」的冷酷命令;那雙白□修長的手曾經握著沾滿鮮血的寶劍殘忍地砍去無數個敵人的腦袋。這些都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即使此刻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魔鬼,甚至連一絲絲惡意都沒有,總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似的看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副好像從來沒見過鮮血的無辜表情,可事實上,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個貨真價實的冷血魔王。
她如何能當作沒這一回事?
或者,她要如何把這兩個完全相反的人重疊在一起?
真難啊!
無奈地垂下眼瞼,安亞瑟縮地抱著自己的雙臂。夜逐漸涼了,風-在臉上,開始有點刺痛的感覺。她什麼也沒說,但是,狄修斯立刻從鞍袋里抽出一件披風裹住她,她仍然沒說什麼,只是悄悄地把身子偎進他的懷里。
是的,難怪她會覺得溫暖、難怪她會感到似曾相識、難怪她會安心的睡著,因為這是他的懷抱呀!
不過……
為什麼他的懷抱就會讓她感到既溫暖又安心呢?
這又是另一項不解。
夜越深了,冷風颼颼吹得袍子啪啪作響,刺骨的寒意無情地鑽入披風內。狄修斯又為她加了一條毯子,仍然繼續趕夜路,因為他知道,她寧願挨冷,也不願頂著又狠又毒的大太陽趕路。
由這點看來,狄修斯應該是個相當細心體貼的男人,只是她一直沒有注意到,大概是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不太正經,個性也不太正常,而且很喜歡捉弄她。
想到這里,她不禁又開始疑惑,到底是他不太正經、不太正常,又很喜歡捉弄她,而細心體貼的則是風神,或者是風神不太正經、不太正常,又很喜歡捉弄她,而細心體貼的則是他?
哦!天哪,真是搞不懂,明明是一個人,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種個性呢?又是風魔、又是風神、又是他的本性,還有綜合個性,她到底該如何和這種多重人格相處?
真是超高難度的問題啊!
算了,慢慢來吧!反正時間還長得很。
于是,她又安心地睡著了,直到翌日早上,她才被逐漸升高的溫度熱醒。不久,他們又來到另一個小綠洲,比前一個小很多,但已足夠讓她保持清涼,不至于熱得抓狂,而那些男人們則統統跑去睡覺了。
她和狄修斯依然沒說什麼話,彼此之間似乎仍舊保持著一道無法越過的鴻溝。
然後,又是另一個同樣悶熱的黃昏,他們依舊趁夜趕路。但這晚前行沒有多久,狄修斯就開口了。
「還是不習慣嗎?」
雖然狄修斯問得沒頭沒尾的,但是安亞立刻便知道他在問什麼,她不禁遲疑了一下。
「其實也不是不習慣啦!而是……」略一猶豫,她還是決定說老實話。「我沒有辦法忘掉另一個你的存在,又不知道該如何把你們兩個相疊在一起,所以覺得有點困擾。」
「忘掉?」狄修斯苦澀地低喃。「-這麼不喜歡他的存在嗎?」
「這個……該怎麼說呢?」她不想隨便應付他,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楚。「我……呃!這麼說吧!我不太能接受他就是你的事實,你們兩個實在相差太多了,我根本沒辦法把你們兩個湊在一起。就好像水跟火本來就是對立的,應該是怎麼做都無法讓它們融合在一起的,對吧?」
「為什麼?」
安亞微愣。「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接受他就是我的事實?」
「啊!這個嘛……」能說嗎?
看她遲疑的神情,狄修斯忽然自嘲地輕輕一笑。
「因為他太殘忍、太恐怖、太邪惡、太凶暴、太冷酷、太無情嗎?」
唇瓣輕啟,卻沒發出聲來,安亞不自在地回開視線,于是,狄修斯不再出聲,又恢復了先前的沉默,而且一直持續到天亮。
然而,這一晚卻跟前一晚不太一樣,前一晚他是在等待,等待她先開口;但是這一夜,他卻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想得好認真、想得都忘神了。連安亞都被他影響而開始胡思亂想,也想得睡不著了,因此,第二天當大家都窩到帳篷里去補眠的時候,她也跟著陣亡了。
可是才剛過午,正當陽光最炙熱的時候,她就醒了,被嘉肯搖醒的。
「安亞,-知道狄修斯跑到哪里去了嗎?」嘉肯的神情有點緊張。
「我哪知啊!」安亞揉著眼楮,不耐煩地咕噥。「他不見了嗎?」
嘉肯沒有回答,只是一疊聲地叫著「糟了!糟了!」地跑出去了。
安亞聳聳肩,轉個身又躺回去了,可是不到一秒,她又彈坐起來,滿臉的驚詫。
「狄修斯不見了?難不成他又……拜托,這兒可是沙漠耶!」
于是,慌慌張張的,她也跟著跳起來跑出去了。果不其然,一出帳篷,她就發現全部的人馬都在找狄修斯,他是真的不見了!
嘉肯開始派遣人手出去尋人,安亞連忙趕到他身邊,一近身,她就听到他一邊指揮、一邊焦急地嘟嚷。
「怎麼會這樣?他到底又給我胡思亂想些什麼了?」
一听到嘉肯的話,安亞直覺就想到昨晚她和狄修斯之間的簡短對話,還有他後來的沉默不語。
老天,是她害的!
是她逼他胡思亂想的!
「這下子糟糕了,也不曉得他是什麼時候不見的,要是不趕快把他找回來……」
「我也要去找!」又是愧疚、又是不安、又是心焦,安亞抓住嘉肯的手臂急切地要求。
「-瘋了!」嘉肯不以為然地瞪她一眼。「到時候連-也不見了怎麼辦?」
「不會、不會,我保證……」
「-保證個屁!」嘉肯口不擇言地低罵。「-留在這兒,以防我不在的時候他自己回來了。」
可是直到夜幕低垂,他們仍然沒有找到他,而狄修斯也沒有自己回來,根據游牧民族的猜測,狄修斯應該早就迷失在大沙漠中了。
而且,在陽光下曝曬這麼久,如果他無法補充水分,也沒有把自己遮掩好,不但會中暑,還會曬傷,再倒楣一點的話,還可能踫上那些毒蛇、毒蠍什麼的,那就只好等著替他收尸了;即使沒有那麼衰,要是晚上再找不回來,到翌日再曬一天,他也可以直接向老祖宗去報到了!
「這次我一定要自己去找!」安亞堅持道。
看她神情那麼堅決,恐怕不讓她去她也會自己偷偷溜走,而且,他也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好像只有她才找得到狄修斯,所以,嘉肯就帶著一個游牧民族跟著她去找了。
也不曉得走了多久,只知道在淒涼的夜空下,他們高高低低的爬過許多沙丘,當游牧民族正想提議回頭時,安亞突然定住了。
銀色月光下的沙漠有如一張波浪起伏的灰布,安亞眯起眼遙指著灰布上的一顆類似小石子的白點。
「那是什麼?」剛問罷,突見那小石子好似在蠕動,于是不待回答,她便又滾又爬地跌下沙丘往前奔去了。
兩者之間的距離越縮短,她就跑得越快,因為越靠近,她就越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的確是一個人,一個抱著一團毛毯坐在沙地上指著星空不曉得在咕噥些什麼的人,在寒冷寂靜的夜色里、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就好像一個被惡意丟棄的孤兒,獨自一人默默忍受著深沉的哀傷、寂寞和痛苦。
直沖到那人面前,「狄修斯?」安亞立刻撲跪下去仔細察看那人的面貌,旋即又驚又痛地低呼,「天哪!」
月光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那人的臉上、脖子上和手上,只要是暴露在空氣中的地方都長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嘴唇也已經干裂出血了,他的眼神恍惚、呼吸急促,坐在沙地上搖搖晃晃的,一根手指頭卻還固執地指著天空。
「有……有一只駱駝飛……飛過去了……」他的嗓子沙啞得幾乎听不出聲音了。
「天哪!天哪!」安亞捂著嘴嗚咽,心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起來是那麼那麼淒慘、那麼那麼無助。「天哪!狄修斯。」
「……-……這樣……這樣飛,那樣……那樣……飛……」
哽咽一聲,淚水倏地溢眶而出,「哦!狄修斯……」安亞伸出顫抖的手想安撫他,卻又遲疑著不敢踫觸他。
「不要踫他!」剛趕到的游牧民族適時低喝。
安亞趕緊收回手,看著游牧民族為狄修斯檢查傷勢。
「相當嚴重,」游牧民族凝重地說。「他的皮膚好像比其他人都白,這種人特別容易曬傷,我看他的皮膚至少要半年以上才能完全恢復正常。」
「半年?」安亞不禁掉出更多的淚水了。「那我們趕快去找唐恩,他是水神依附者,水神是醫療之神,應該可以快點治好狄修斯的。」
「不,他身上的水神還未覺醒,」嘉肯立刻否決了,同時小心翼翼地扶著狄修斯,再用濕布潤濕他的唇瓣,並設法倒一些水進他的嘴里。「事實上,他們五個人身上的依附之神都沒有覺醒。」
「亂講,在風魔覺醒的同時,所有的神和魔都會跟著覺醒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啊!」
「因為他們並不是原來的依附者,其實,早在六年前的那四場殺伐中,真正的金、木、水、火、土神的依附者都已經戰死了,之後-們才轉移到現在的依附者身上。」
「可是當年水族並沒有……」
「水族是沒有參戰,但當時的水神因為喜歡上土族的一位女子,所以特地跑去幫忙,結果……」
「也戰死了?」
嘉肯點頭,安亞頓時沮喪地垮下了臉。
「那現在怎麼辦?」
「還有一個辦法……」
安亞精神一振,忙問︰「什麼辦法?」
「找殘羅族的巫師,听說他特別精通曬傷的治療。」
安亞臉色一喜。「那我們趕快去找他吧!」
于是,嘉肯抱起已經意識不清的狄修斯跟在游牧民族身後,安亞則緊隨在他身邊,不時用愧疚、心疼的目光輕掠過狄修斯。
「啊……」
揩拭著淚水,「又看到什麼飛過去了嗎?」安亞柔聲問。
「有……有一只椰子……飛過去了……」
「是嗎?它怎麼飛?」
「它……那樣……那樣飛……這樣……這樣飛……」
狄修斯不但嚴重曬傷,而且因為中暑而發高燒。一回到營地里之後,他們便立刻按照游牧民族的指示,先除去他所有的衣物,再用濕毛巾不斷擦拭他全身上下,除了曬傷的部分之外。多虧沙漠入夜後的低溫幫助了他們,他在午夜過後不久就開始退燒了。
「除非完全治愈,否則,他曬傷的部位絕對不能再曬到陽光。」游牧民族一邊警告他們,一邊在曬傷起水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抹上一層薄薄的白色藥膏。「他一醒來就給他喝加鹽的水。」
清晨黎明前,狄修斯半睜開眼,模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個字,「水。」
安亞慌忙地用游牧民族給她的蘆葦桿把水緩緩滴入他嘴里,至少喝下大半杯之後,他才微微偏開頭又說了兩個字,「好痛。」聲音雖然沙啞不清,卻有點委屈撒嬌的味道。
安亞不禁又心疼又好笑地俯下腦袋在他臉上輕輕吹著氣。「好、好,我幫你吹吹、我幫你吹吹,這樣就不痛了喔!」
直到他又睡著,她才停止吹氣,並溫柔地輕撫著他的頭發。那烏黑細長的發絲在她的手指之間,感覺起來是如此柔軟與清爽,他的臉龐原該是那樣細致端秀的,他的皮膚原該是比女孩子還白皙嬌女敕的,可是如今卻弄得這般淒慘,這到底是誰的錯?
緩緩地,一股自責與憐惜之情在她胸口擴散開來。
是她!是她的錯!
為什麼現在才讓她發現自己竟然是這麼自私呢?
從一開始,她腦子里想的就都是她自己,她該如何西對他?她該如何適應他?她該如何對待他?卻完全沒有顧慮到他的心情,沒有顧慮到會被風魔依附又不是他自願的,風魔的覺醒也不是他願意的,從過去走到現在,會演變成今天這種結果更是違背他的意願。
明明他才是最無奈的,所以他會逃避,逃避到風神的庇護下。她卻要把這一切都歸罪到他身上嗎?
其實,不管他的個性有多爛、思想有多扭曲、行為有多乖張,那全都是他,只要是他,她就有辦法「對付」,不是嗎?
黑魔王原本是要滅絕水族的,不就是她用幾句話便使他反過來幫助水族擊退侵略者了嗎?當黑魔王打算斬絕擄走她的悍羅族時,不也是她拿出一個荒唐至極的理由就把他給叫回來了?
水跟火無法融合在一起,那就接受它們必須分開的事實,然後兩個都接納不就行了!
所以說,要擺平他應該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才對,既然是那麼復雜的個性,那就把他當作是不听話的別扭小孩子一樣看待不就萬事OK了?
他不乖就罵他、他生氣就哄他、他胡鬧就踢他、他別扭就潑他一盆冷水、他耍白痴就揍扁他、他使壞就處罰他、他做錯事就糾正他、他笨就敲他腦袋、他听話就獎賞他、他乖乖的就稱贊他,他有進步就鼓勵他、他體貼就謝謝他,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還要思考這麼久呢?
她不禁嘆息了。
「對不起,狄修斯,都是我不好,不過你看著好了,等你再清醒過來,一切都會恢復原狀了!」
可是天一亮,氣溫逐漸升高,狄修斯又開始發燒了。昏睡中,他申吟著要去抓臉、抓手,大家只好按住他的手,然後一個人盡量喂他喝水,另兩個人拚命替他擦拭身體退燒,這樣折騰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他終于又退燒了。
「水。」
安亞驚喜地發現他又清醒了,連忙喂他喝水,同時忍不住氣憤地嘮叨道︰「該死的狄修斯,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又跑去把自己弄成得這麼淒慘,我就先把你扒下一層皮來再說,听到了沒有?」
而狄修斯則一邊喝水,一邊听得兩眼開始發亮。
「-……在罵我嗎?」
「不然你以為我在干嘛?唱歌給你听嗎?」
狄修斯笑了,雖然僅僅是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而已,但他的確是笑了,從他眼底的笑意就可以明顯的察覺到。
「我喝不下了。」
「不行,再喝,你要多喝一點,免得明天又發燒了。」
「不要。」
「不要?你這家伙,你要我掐著你的鼻子灌下去嗎?」
「-喂我。」
「不然你以為我現在是在干什麼?跳舞嗎?」
「用嘴巴喂。」
「……來人啊!給我掐住他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