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大小河流密布,農田多,又是人員貨物通行入粵的要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種地方要找個好地點躲人並不容易。
除非有熟悉當地的人幫忙。
「再睡會兒吧!」翠袖苦勸床上那個不听話的壞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們兩個抱來,我要跟他們玩兒。」金日則一意要盡情發揮壞小孩的威力,任性到底。
「他們都會走路了,你還下不了床,怎麼跟他們玩?」
這里是山里的一座農舍,原屋主改行當商販去了,袁士弼便買下了農舍和周圍一大片地好讓他們藏身,而他們也已在這里住了半個多月,金日的身子也開始好轉了,只是離痊愈尚有一段時間,這種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雖然嫁夫從夫,但我娘也會說這種事不應該從!」
眼見翠袖好像真的生氣了,金日趕緊堆起一臉討好的笑湊過去。
「好好好,你別挫火兒嘛,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帶來這里玩給你看好不好?」
他一退讓,她也馬上退讓了。
「好,當然好!」
片刻後,香月帶來兩個孩子,旋即又轉出去洗衣服,兩個孩子一進來,馬上搖鈴鼓、甩布女圭女圭的互相追逐起來了,天知道那有什麼好玩的,但他們就是玩得好不開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里又滿足又得意。但一會兒後,金日不經意瞥見翠袖在偷偷抹眼淚,忙伸手攬她過來。
「哭什麼?」
「我沒有哭。」
「好,重來。你眼淚巴叉的是為啥?」
「我……我想到額娘最疼詠佩……」翠袖囁嚅道。
金日輕輕嘆氣,然後認真考慮半晌。
「你想留下來麼?」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來?」
金日點頭。「對,留下來,在這里。」
翠袖怔愣地望著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話的意思,跟著腦袋一歪,她也認真地思量起來了,又攢眉又咬唇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終于得出結論。
「不行,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是留在這里,這輩子都沒事最好,但若是有了萬一,所有人都會被我們連累,那我寧願現在先忍一忍,時間久了自然會習慣,就算相隔再遙遠,我們心里彼此都記得對方就夠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滿含歉意。「對不起,嫁給我真是苦了你!」
「你又來這麼說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價是能跟你廝守在一起,這個苦就很甜,我喜歡吃這種苦。」
金日嘆息。「我會補償你的。」
「為什麼要說補償呢?是我心甘情願的呀!」
「但是你並不明白將來會吃到什麼樣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將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上曾受過刀傷的部位。「再怎麼苦,也比不上當初你為我吃的苦那樣的苦、那樣的危險,我又該如何補償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馬上又說︰「當時我不省人事,毫無意識,並不是心甘情願那麼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賴。
翠袖失笑。「我這句話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我還是要說,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兒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過……咦?」話不說了,翠袖咯咯笑個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轉眸望去,也笑了。
只見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掛在椅子橫杠上睡著了,而潑辣的小丫頭則枕著布女圭女圭睡在椅子底下,就像兩只小貓咪一樣,可愛極了。
「現在,你可以睡了吧!」
「沒問題!」
不一會兒,金日一手女兒,一手兒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著床上那三個她最親愛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彌漫著一股滿足的激情。
這麼甜的苦,她情願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熱的季節,鐵保自京城趕回韶州來了。
「情況如何?」
「一切如同計畫。」
「有人懷疑麼?」
「一個也沒有。」
「很好。」
金日對翠袖笑了一笑,後者回給他一笑,然後在他面前擱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放在鐵保面前的則是一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隨即轉入另一個房問,里頭開始傳出刺耳的怪叫聲,那表示有人餓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鐵保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再看看自己熱氣騰騰的藥碗,哼一聲,捧起來吹氣。
「說說看,讓我听听是否遺漏了什麼。」
二個多月前,塔布終于找到一副剛去世的幼兒尸體,于是二阿哥立刻宣稱他的三子因急病過世,然後將那副幼兒尸體以二阿哥的三子名義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將頂替永-少爺的身分繼續由二夫人撫養。」
金日輕輕啜一口熱氣騰騰的藥湯。「詠佩呢?」
鐵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連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
「由大格格的三女頂替,那邊的死因是溺斃,早已安葬,雖然沒有尸體,不過天高皇帝遠,皇上懷疑不到那邊去。」
「香萍、香月?」
「她們是福晉收養的孤兒,沒有旗籍,不會有人問到她們,即使問了,回說她們嫁至南方即可。」
「你們兩個?」
「王爺派我們到大格格那兒,機會一到便會‘戰死’。」
金日點點頭表示滿意了,再啜一口熱氣騰騰的藥湯,又用下巴指指鐵保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
「你不喝麼?」
「奴才不敢。」
「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爺您一掌劈死!」
「……聰明。」
「謝爺夸獎。」
「嗯。」
「不過,爺……」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
在廣州十三行街,有一處充滿異國風情建築的區域,那是專供洋人經商、居住的地區,街上來往的多半是高個子、高輪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襯衫、長褲和高腰直筒女裝,最特別的是他們的眼楮頭發有各種不同的顏色,簡直像是萬花筒,難怪第一次見到洋人的漢人都會看得目不轉楮。
不是他們太好看,而是太奇異。
此刻,乞巧節剛過,在緊鄰洋人區的一家客棧廂房里,金日正在對老婆和下人一個個「逼問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會後悔?」
「不會!」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嚴肅的盯住她。「你永遠不能再回來了!」
「你呢?」翠袖反問。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來了。」
「你會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顧念家人的。
「我當然會,」翠袖很爽快的承認。「但舞袖和青楓也有個兒子了,袁家已有後,我知道額娘也會幫我照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為娘家擔心了,況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經痛痛快快的哭過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哭了,我會忍耐,有一天我會習慣,然後就沒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門,如果路途太遠,也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回娘家,這是女人家注定的命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你也會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們都會很辛苦,」一句話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說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我喜歡這種辛苦。」
「真不後侮?」
「絕不!」
金日嘆息,環臂圈住她,「謝謝。」他呢喃著傾身吻了她一下,而後轉身,面對那四個誓死跟隨的奴婢侍衛,「鐵保、何倫泰、香萍、香月,」他一個個點名過去。「你們確定要隨我去?」
「是,爺!」同聲一致。
「不後悔?」
「不後悔!」異口同辭。
「何倫泰,我們再也不能回來了,你阿瑪呢?」金日盯住何倫泰問。
「爺,奴才有弟弟,」何倫泰十分平靜地說。「阿瑪也說奴才應該跟著爺。」
金日點點頭,轉向鐵保。「你阿瑪呢?」
「爺,奴才也有弟弟,」鐵保更是一派無所謂。「阿瑪也說倘若奴才不跟著爺,他會親手打斷奴才的兩條腿、一雙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腦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麼狠?」驚嘆,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爺,老實說,原本奴婢是很猶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訴我,說那位很靈的算命先生預言奴婢跟爺您去會比留在這兒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決定要跟爺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說了。」目光移向旁邊。「香月,你呢?」
香月沒回話,只紅著臉偷偷覷了一下何倫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腦袋,金日頓時恍悟。
「好好好,你也沒問題。」
「本來就沒人有問題的嘛!」有人在他後面小聲咕噥。
金日回眸,後面的人吐了一下舌頭,天南地北到處看——不是她,他搖搖頭,再問最後一次,「真不後侮?」
「不後悔!」沒有一絲遲疑。
金日綻開欣慰的笑。「何倫泰,大箱行李呢?」
「回爺,已先送上船了。」
「鐵保,什麼時辰開船?」
「不到一個時辰了,爺。」
「好,那咱們走吧!」語畢,率先定出門。
後面幾個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緊跟出去,沒有人猶豫,沒有人後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了決心。
這是最後一步了!
遠遠的,金日便瞧見文天豪提著行李在光孝寺門前等他,模樣很悠閑,看樣子也沒有等多久。
「在等我?」
「當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爾,「好,那走吧!」轉身要走。
「請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腳步。
金日困惑的回頭。「候什麼?」
文天豪唇畔噙著一抹神秘的笑。「倘若還有時問的話,金公子不妨寫封信函給令尊。」
「寫信給我阿瑪?」金日錯愕的覆述道。「寫什麼?」
「寫……」
寫什麼文天豪是湊在金日的耳邊說的,只見金日愈听愈是駭異,最後還震驚的大叫起來。
「你在說啥玄天二地的?」
「我說的是實話,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無所謂地道。「還有,這件事最好不要讓令堂知道。」
「為何?」
「這件事得順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諷地撇了一下嘴角。「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還想要求誰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對我而言,再自然不過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總是已走到這地步了,還能說什麼?好了,走吧,時間不多了,還得寫信托人送回京呢!」
說到這里,他看一下來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忽地浮現一抹頑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還是我帶你走比較快吧!」
聲落,兩人已如鵬鳥鷺鷹般凌空飛起,在文天豪的失聲驚叫中有如閃電般射向遠處,遙遙的,繼續傳來文天豪的驚叫。
「金公子,這個才叫不自然!」
*********
船,嗚著笛聲,遠行了。
金日幾人在船舷邊靠成一排,緊盯住愈來愈遠去的陸地,目光中充滿眷戀與哀傷。
雖然已下定決心,終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頭,是文天豪,令人吃驚的是,文天豪竟已剪斷發辮,而且還把剪刀遞給他。
「你必須剪斷過去的一切!」
剪斷過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搶過剪刀來,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發辮,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發辮好半晌之後,又是一個毫無預警的動作,他猛然回身揚手將發辮丟入大海。
斷了,過去的一切都斷了,他再也不能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