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學生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不喜歡上課,換句話說,沒有一個學生不喜歡放假,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放假,另外六十天上自習課,剩下五天請假,這是最酷的了,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學生不這麼認為。
除了方蕾。
才剛升上高二的方蕾一點也不喜歡放假……不,不是不喜歡,是痛恨,她痛恨放假,痛恨離開學校,痛恨必須回到家里,痛恨得要死!
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她總是那麼爽朗快活,仿佛根本不知煩惱為何物,誰也看不出她埋藏在笑容底下的傷痛,沒有人看得出來,就連她最要好的死黨宋巧蓮也看不出來。
「方蕾,待會兒去買冰吃吧!」
「OK!」
又到了放學時間,R中大門口一窩蜂飛出一大票搶出籠外投奔自由的小鳥,側門則狂飆出一輛輛神風小單車,左側門男生,右側門女生,方蕾與宋巧蓮也是其中之二。
十分鐘後,學校附近的小公園里,兩個高中女生坐在大樹下的木椅上,一人捧一碗綿綿冰吃得不亦樂乎。
「方蕾,告訴-一件超好笑的事喔……」
宋巧蓮一邊吃一邊說話,噴口水沒關系,可怕的是還附帶「暗器」;方蕾扁出一臉惡心的表情瞪著自己的冰,雪泡泡的牛女乃冰上面黏著半顆仿佛機關槍子彈一樣噴射過來的大紅豆。
「喂喂喂,-嘛差不多一點好不好?說話就說話,請不要傳染禽流感給我!」
「-到底要不要听嘛?」宋巧蓮才不管那種「小事」,散播八卦病毒卡要緊。
方蕾翻了一下眼,「我耳朵又沒有關,怕我不听!」她一邊咕噥,一邊小心翼翼挑起一匙萬雪叢中一點紅的冰甩到一旁地上。
「我阿姨要結婚了,而且對象是上個月相親的男人喔!」
「相親?現代人還有相親?」方蕾有點意外。「-阿姨是古早人是不是?」
「所以我才說好笑嘛!不過啊……」宋巧蓮用手肘推推方蕾。「昨天听我爸媽他們在說我才知道,現代人相親的才多呢!」
不信地橫她一眼,「唬爛我!」方蕾嗤之以鼻地道。
「真的不騙-啦,不然哪里來那麼多婚姻聯誼社、婚姻諮詢、婚友社什麼的一大堆!」見她不信,宋巧蓮大聲強調。「我媽說啊,現代人再怎麼open也還是有很多人找不到對象的,譬如說男人因為忙于事業而沒空去談什麼亂亂愛啦,或者像我阿姨那樣內向又害羞,根本交不到男朋友,所以相親還是很常見的啦!」
方蕾認真想了一下,吃口冰,點頭。
「也有道理啦,不過那種事只適合某些人,不適合我。」
「-愛講笑,我們才剛上高二而已耶,連錘子都還沒有交過半個,誰去跟他相……」話講到這里,忽然記起三個多月前方蕾才跟男朋友分手,宋巧蓮慌忙打住,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啊,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方蕾撇一撇嘴,滿不在乎地挖起一大匙冰放入口中。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只因為我的成績排名比他高一點點就老羞成怒,竟然破口大罵說如果不是他考運不好,也不會進這所爛高中,早就進建中了,笑死人了,那種輸不起的男生我才不希罕咧!」
「一點點?是喔,-第一名,他第二名,的確只有『一』點!」宋巧蓮喃喃嘟囔。「說到這,我真的很奇怪耶,-的分數明明可以進北一女的說,為什麼要進這所二流高中呢?」
方蕾默然無語。那種可笑的理由,她該如何向好友解釋呢?
見她半字解釋也沒有,宋巧蓮也不勉強她,又轉回原來的話題。「-跟周廷鈞交往都兩年多了,好不容易高中同校,才一年就分手,-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
老實說,她也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一下,不然好像有點不上道,可是……
方蕾搔搔頭發,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好友開口,說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喜歡周廷鈞,追根究柢,她跟周廷鈞交往的目的,也只不過是想找個喜歡K書的「同伴」一起做良性競爭而已,誰知道最後竟演變成惡性斗爭。
「誰教-不喜歡念書,害我只能找別人。」方蕾不清不楚的咕噥。
宋巧蓮腦袋歪過來。「-說什麼?」
「沒有啦!」仰頭,把最後一口冰刮進嘴里。
宋巧蓮聳聳肩,繼續吃冰,「不過,憑良心說,周廷鈞那家伙啊……」她哼了哼。「我不喜歡他,他好現實,-的成績好,他就跟-交往,我的成績不好,他連話都不屑跟我哈啦兩句,現在-的成績比他好,這樣他也不高興,他是頭殼在賽跑喔?」
「不,他是豬頭!」
方蕾起身,準確地把吃完冰的空紙碗投入不遠處的垃圾桶里,宋巧蓮隨後一步也把空紙碗扔進垃圾桶內。
「潛水艇!」
「陳水!」
「那就給他柯林頓!」
「好,讓他CKK!」
方蕾對空氣揮揮拳頭,宋巧蓮再加一腳。
「史努比!」
「聰明!」
方蕾大剌剌的拍拍宋巧蓮的肩膀,獎勵她的默契,宋巧蓮咧嘴。
「沖馬桶第一名?」
靜默三秒,兩人不約而同失聲爆笑。
好半天後,笑聲漸止,宋巧蓮注意到方蕾又如往常那樣盯住那些在公園里玩耍的小鬼們看,臉上的表情很怪異,像是羨慕,又有點像是嫉妒。
「方蕾,-……」她狐疑地瞥向那群小鬼。「不會是想跟那些小鬼玩吧?」
「少機車了!」方蕾懶洋洋的收回視線。「他們是小學生耶,我怎麼可能會想跟他們玩,-以為我幾歲?」
「那就別用那種表情看他們嘛,很詭異耶!」說著,宋巧蓮不經意瞥了一下手表,驚跳起來。「糟糕,差點忘了,我媽說阿姨今天要和那個相親對象到我家討論一些事,叫我早點回去幫忙,我得回去了!」
方蕾及時垂下睫毛,掩住眸中的懊惱。「好啊,我們回去吧!」
道過別後,兩騎單車分兩方向離去,但三分鐘後,其中一騎又轉回來了,方蕾抱著書包坐回木椅上,繼續盯著那群小鬼們看得出神,神情依然那麼奇特,在宋巧蓮面前的活潑開朗絲毫不見。
直到天將黑,小鬼們一一被他們的母親叫回去吃飯,她才黯然起身跨上單車,有氣沒力的騎回那個她痛恨回去的家……
那算是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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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的細雨,曲幽的小橋,靜水上躺著朵朵睡蓮,綠樹婆娑中半隱著一棟兩層樓建築,一棟很溫馨的屋子,充滿了家的氣息,在那屋子里頭住著三兄妹。
靳文彥、靳克彥與小妹靳慧亞。
由于從小被嚴格教養,靳文彥向來是個穩重又有責任感的成熟男人,特別是對親人,他總是拿出最大的耐心,盡其所能去關照到每一位成員──無論親戚關系是遠或近,身分是貴或賤,這是父親的教誨,他一直謹記在心。
但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某些親戚實在該死的令人頭痛,譬如此刻……
「……不,我不可能現在就過去,我必須先處理好我的工作才能夠……不,絕不可能……一個星期左右……好,工作處理好我立刻過去……」
慢條斯理地放下話筒,靳文彥默默轉過身來望住弟弟靳克彥,後者一瞧見他的臉色,半聲不吭轉身就跑,打算一路逃到美國去,三、五年或七、八年後再看看能不能回來。但很不幸的,一如以往,靳文彥的反應總是比他的動作快一步。
「站住!」
其實那兩字深沉的喝叱並不算大聲,也不凶狠,沒有雷鳴的效果,更不可能震破玻璃,甚至還可以稱得上是相當溫和,但一經傳入靳克彥的耳膜里,頓時驚得他心頭一駭,兩只腳馬上前後左右打起蝴蝶結來,害他差點一頭撞上門板,幸好及時撲臂扶住,另一手卻仍不由自主地握向門把。
「該死!」
然而苦著臉猶豫大半天後,雖是萬分渴望客串一下聾子,但一想到不堪設想的後果,他還是認命地放開那支幾乎要被他捏成一團麻-的門把,回過頭去面對很可能會迫使他跳海的悲慘命運。
戰戰兢兢地,他咽了一下口水。「祖母?」他寧願禁酒、禁足再加禁欲,也不想去面對那個傲慢的老巫婆!
靳文彥搖頭。「再給你一次機會。」
靳克彥的臉色更青綠,像春天剛發的女敕芽,「不……不會是……」再吞一口唾沫。「媽媽那邊的姨婆吧?」要叫他去面對那個比老巫婆更上一層樓的老怪物,不如直接判他死刑還慈悲一點!
靳文彥頷首。「我的弟弟果然很聰明。」
噗咚!
「看在上帝的份上,」靳克彥一跌坐到地上去,兩眼驚懼,聲音顫抖。「不要叫我去,拜托,千萬千萬不要叫我去!」
眯著眼注視弟弟半天,靳文彥搖搖頭,扶一下眼鏡,緩步行向吧台。
「我去。不過……」他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再回到沙發上落坐,蹺起二郎腿,目注弟弟那副又喜又擔憂的表情──擔憂那個「不過」的下文不知是什麼駭人的陷阱。「今年祖母的生日慶祝會由你負責。」
果然是陷阱,他才不上那個當咧!
「才不要!」靳克彥沖口而出,「去年我已經負責過……」理直氣壯的抗議。
「那你去姨婆那兒,」靳文彥不在意的輕啜一口酒。「你應該記得,上回是我去的,所以……」
「沒問題,今年祖母的生日宴會由我全權負責!」話還沒听完,靳克彥又改口高唱起聖母的贊頌曲,十秒鐘前的抗議好像根本沒那一回事,一意心悅誠服地低頭服膺哥哥的命令。
「你確定?」
「再確定不過!」靳克彥用力的說,唯恐哥哥又改變主意。
「好,那麼……」靳文彥點點頭。「祖母那邊你負責,姨婆那邊我負責。」
靳克彥頓時松下一大口氣,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後,也到吧台去倒杯酒來慰勞一下飽受虛驚的老鼠膽。
「上回你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去多久?」
「不知道。」
「就怕是這種回答。」靳克彥喃喃咕噥。「話說回來,年初時姨婆就找過你一次,這麼快又找你去做什麼?」問題一解決,好奇心又冒出來作怪了。「她是忘了當年靳家已經把媽媽趕出來了嗎?」
「多半是『不記得』了,」靳文彥淡淡道。「你知道,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憶力總是會有點退化。」
靳克彥翻翻白眼。「天殺的真方便,不高興就把人家趕出來,有需要就把人家叫回去,不但要我們按時寄生活費去養她們,三不五時就『召喚』我們回去任她們使喚,姨婆到底當我們是什麼?101斑點狗?」
漫不經心地,靳文彥輕輕轉動酒杯。
「我想她是認為只要態度霸道一點,我們就會畏懼她而任由她予取予求。」
「畏懼她?」靳克彥仰天大笑一聲。「愛說笑,倘若不是媽媽去世前交代我們要盡可能照顧靳家,誰甩她們!」
靳文彥默然不語,平靜地淺酌清爽芳香的杜松子酒。
靳克彥卻很不甘心。「所以,你要繼續任由她們予取予求?」
靳文彥淡淡瞥他一眼。「在我能容忍範圍之內,是的。」
換句話說,若是超出他的容忍範圍,管她是老巫婆或老怪物,統統滾一邊去。
于是,靳克彥笑了,滿意的舉起酒杯大喝一口,但不過兩秒,笑容又斂,眉頭皺起來。
問題是,靳文彥的容忍極限究竟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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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台北,一波波冷鋒過境,天空飄著綿綿細雨,還不到六點,天已近乎全黑,如火車頭般的腳踏車一股氣沖入騎樓內才嘎一聲停下來,方蕾揮著滿頭雨水跨下腳踏車,誰教她懶得半途停下來穿雨衣。
掏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將腳踏車推進去停好,關上大門,她一邊月兌下濕淋淋的外套,一邊爬上樓梯。
在三樓家門口,她停下來,習慣性的回頭瞄一眼樓上,瞥一下剛剛經過的二樓,再拉回視線望定對面二伯的家,陣陣歡愉的笑鬧聲穿透門板傳出來,氣息溫馨得教人好不羨慕。
好一會兒後,她吐出一聲悵然的嘆息。「為什麼?那是我的錯嗎?」
又呆立片刻後,她才慢吞吞地用鑰匙打開家門,就在門扇打開那一瞬間,冷冰冰的黑暗宛如細密的大網般兜頭撲來籠罩住她,只一步踏進去,窒人的寂寞便揪住了她的心,她想逃,卻無路可逃。
這就是她的家,只有她一個人的家,三房兩廳的大房子,卻僅有她一個人住。
「我回來了。」她對自己說,慢條斯理的打開燈,換月兌鞋,放下書包,拿衣服到浴室里洗澡。
半個鐘頭後,她洗好澡,也順便洗好衣服,把衣服拿到後陽台晾,再回到客廳,自書包里取出放學回來時順路買來的菠蘿面包,這是她的晚餐,還有剛剛從樓下信箱里順手拿出來的各式各樣廣告宣傳單,這是她唯一的「娛樂」。
就這樣,她一邊仔細瀏覽廣告單,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不放過,一邊默默啃著面包,以一成不變的方式度過她的晚餐時間。
雖然在她正前方就有一台二十-的電視,但四年前早已壽終正寢,是百分之百的「裝飾品」;還有洗衣機,五年前就掛了;冰箱只有冷凍庫還聊勝于無地偶爾涼一下,在這個「家」里,幾乎沒有任何可用的電器。
除了電燈。
即使如此,她還是舍不得丟掉那些無用又佔位置的電器,一個家怎能沒有那些電器用品呢?一旦丟掉它們,這個「家」就更不像個家了。
所以她一直保留著它們,只因為它們像個家人似的陪伴了她這麼久。
吃完面包,她並沒有將看完的廣告單扔掉,而是整整齊齊地放入一個箱子里,里面不但有過往的廣告單,還有撿來的報紙雜志,無聊時可以再拿出來「回味」一下。
「該念書了。」她又喃喃自語。
這是她喜歡念書的最主要原因──她沒有別的事可做。
于是,拿出筆記和課本來,她開始專心念書,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課業上,只有這樣她才能暫時撇開寂寞的啃噬。
但是,後面公寓那戶人家不斷傳來隱約的說話聲,濃郁的親情蘊含在平凡的日常對話中;還有前面公寓的電視聲,隔壁二伯母的叫喚聲,樓上的堂弟又在頑皮了,跳得天花板咚咚咚得好像要塌了,這一切擾得她心都亂了。
她不覺仰起臉凝望著天花板,寂寞的心悄悄升起一份渴望,明知沒有實現的一天,仍忍不住悄悄渴望著那份無可替代的溫暖。但,再是渴望又有什麼用?
她依然只能獨自咀嚼冷澀的寂寞。
如果她是一個沒有任何親人的孤兒,或許她反而不會感到這麼寂寞,但偏偏她媽媽還在世,也有一大堆親人,卻只能孤伶伶的獨自一個人住在這棟冷清清的房子里,備嘗孤獨的辛酸,這份寂寞感也就格外刺人心。
「是我的錯嗎?」她落寞的喃喃自問。
這時,門悄悄開了,她回頭看,是和爺爺、女乃女乃一起住在二樓的姊姊方麗,她每個星期都會來探望方蕾一回,因為關心。
是的,溫柔和婉的方麗非常關心自己的妹妹,但她仍不會開口請求爺爺、女乃女乃讓妹妹和他們一起住,也不會替妹妹爭取任何權益──因為她不希望自己因被妹妹連累而失去爺爺、女乃女乃的疼愛。
除此之外,她願意分出一份溫柔的關懷給妹妹,而這份關懷是一點實質用處也沒有的,只是浮面上的表現,這比虛假的關心更令人厭惡,因為方麗只是想讓自己心安而已。
「姊。」方蕾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縴細美麗的姊姊。
「在念書?」方麗在一旁坐下。
「嗯。」方蕾注意到方麗有點心不在焉,知道方麗一定是有什麼不好開口的事要告訴她。「說吧,什麼事?」
方麗猶豫一下。「-知道,明年我就要高中畢業了。」
她當然知道,也知道以姊姊的程度一定考不上大學。
「所以?」難不成方麗是來告訴她,因為姊姊考不上大學,所以妹妹也不能念大學嗎?
方麗低眸看著自己的手。「我可能考不上這里的大學,但我真的很想念大學,所以明年爺爺、女乃女乃要陪我到日本去,只要不挑剔學校好壞,那邊有些學院只要有錢就可以進去。」
方蕾沉默了好一會兒。
「那很好啊!」她知道,自己在嫉妒,為什麼不嫉妒,明明是親姊妹,待遇卻差別如此之大,為什麼?
只因為她憑良心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嗎?
「還有,五叔被公司外調到新加坡做經理,過年前要去報到,听說任期至少三年,所以他們全家人要一起過去。」
是高升吧?
恭喜他了!
「喔。」
「另外……」
門又打開了,這回是住在二伯家里的妹妹方珊,由于二伯沒有女兒,在她爸爸去世後,二伯就領養了方珊。
她先朝方麗瞥去一眼,再粗魯的把一個信封扔給方蕾。
「喏,這個月的生活費。」
方蕾並沒有打開來看,甚至踫也沒踫一下,她很清楚里面的數目,三千元,從來沒有增加過,她必須用這三千元支付水電瓦斯費、三餐、日用品和文具,拮據的情況可想而知。
盯著妹妹,方蕾沒有吭聲,她知道妹妹沒有立刻離開,就表示有什麼事要向她炫耀,不然都是說一句笨蛋之後就走了。果然……
「明年我們也要移民到美國去了!」方珊得意洋洋地說。
她們三姊妹之中就數方珊最漂亮,是個名符其實的小美女,但也數她最貪慕虛榮,才剛升上國三,面臨升高中的緊要階段,課本卻早已被她送去做資源回收,腦子里沒有半條知識紋路,只有如何勾引男生的撇步,以為憑她的姿色就可以讓全世界所有男生拜倒在她兩條大腿下。
這個虛榮的小美女生平最大的夢想是像言情小說里的女主角一樣︰釣個英俊又富有的洋帥哥,能夠移民到美國去,正符合她的期望。
「恭喜。」方蕾淡淡道。
見她的反應如此冷淡,漂亮的眼楮又瞥一下方麗,然後仿佛很不高興似的眯了起來,再睜開,好像決心非撕破方蕾的冷靜不可。
「爺爺、女乃女乃也要帶大姊去日本喔!」
「我知道。」
方珊豎起手指頭指著樓上──四叔和五叔就住在四樓。
「五叔他們也要去新加坡。」
「我知道。」
「還有,四叔他們也要搬到深圳去開工廠了!」
整整十秒鐘後,方蕾才恍悟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她的冷靜瞬間碎成千萬片。
爺爺、女乃女乃要帶方麗到日本念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深圳開工廠,五叔到新加坡上班,那她呢?大家全都走了,她怎麼辦?
難道要她回到媽媽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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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各地都有古跡,台灣老街也到處都看得到,譬如雲林西螺的延平老街,古色古香的建築群,仍然殘留著繁盛時期的風華,每一棟樓宇都有其個別的故事,即使是在車水馬龍的現代,依舊充滿懷舊氣息。
此刻,在其中一棟宅屋的前棟大廳里,有一對男女正在談話,男人是靳文彥,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則是一個同延平老街一樣充滿「懷舊氣息」的老太太,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靳文彥說了一句大不肖的話……
「就為了這種事,-特地叫我回來?」
「什麼叫做這種事?」老太太憤怒地扯高了嗓門。「你表哥要結婚,這是天大地大的事呀!」
靳文彥沉默一下。
「如果我的記憶力沒有出錯,表哥年初就結婚了不是?那時候我也被十萬火急征召回來替表哥支付一筆數目龐大的聘金,還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足足請了一百五十桌喜宴──按照姨婆您的要求,難道那都是我在作夢?」
「離婚了!離婚了!我們被騙了,那女孩根本不合阿昌的條件,阿昌說什麼都不想留下她,一個月後就離婚了!」老太太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所以這回才要你親自去幫阿昌鑒定一下,務必要符合阿昌的條件,我可不想再被媒人婆騙一次!」
深深吸了口氣,「表哥到底開了什麼條件?」靳文彥耐心地問。
「很簡單,首先……」老太太伸出雞爪似的手指頭來。「一定要北部那種時髦的女孩,不要土里土氣的鄉下土包子……」
靳文彥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時髦的女孩不會肯嫁到這邊來的!」
「第二……」老太太沒理會他,兀自把條件一條條搬上台面來亮相。「年紀不能超過二十歲,最好是十六、七歲……」
靳文彥更是皺眉。「表哥忘了他已經三十五歲了嗎?」
「第三……」老太太可能患了暫時失聰癥,對某人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臉蛋要漂亮,身材也要好……」
靳文彥搖搖頭。「姨婆,-是在說不可能的事。」
「最後一項……」老太太愈說愈大聲。「要會煮飯、打掃、洗衣服,不怕吃苦、不怕累,個性嫻靜、脾氣溫柔,最好是逆來順受,我使喚她做什麼就做什麼,絕對不準頂嘴!」
這種要求多半是老太太自己附加的條件。
「去請位佣人吧!」靳文彥喃喃道。
「听清楚了沒有?」老太太怒眼瞪住男人。
靳文彥吁了口氣。「姨婆,不可能會有那種女孩子肯嫁到這邊來的,除非對方不知道要嫁到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表哥是個三十五歲的瘸子……」
「誰說沒有?現在景氣愈來愈不好,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那種女孩子嗎?」老太太扯開嗓門尖叫,活像正在下蛋的母雞。「媒人婆就說台北那邊的朋友已經找到了好幾個,還可以讓我們挑,所以我要你去幫我仔細挑一個,如果沒問題的話,無論對方要多少聘金我們都給。」
真慷慨!
「誰給?」
「當然是你給!」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
慷他人之慨!
靳文彥又恢復沉默,徐徐環顧四周,悠悠歲月在這古宅中刻劃下明顯的痕跡,蒼老而破敗,僅剩下一個空殼和輝煌而空洞的歷史供人悼念,倘若住在這宅中的人還不肯振作起來,寧願隨著這棟宅子沒落下去,總有一天,不管是宅子或人,一切都會消逝在無情的時光洪流之中,這幾乎是可預見的結果。
「好吧,我去。可是……」靳文彥慢吞吞地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倘若表哥自己還不肯振作起來,以後任何事我都不管了。」
老太太露出枯黃的牙,冷笑。「你敢不管,別忘了你媽媽……」
「我媽媽被外公趕出靳家,因為她執意要未婚生下我,大大敗壞了靳家的門風。」靳文彥平靜地打斷老太太的話。「姨婆不必一再提醒我,我還不到記憶力退化的年紀。」
「很好,你最好給我牢牢記住這件事,」老太太的語氣是輕蔑的、不屑的。「靳家辛辛苦苦養大她,她竟敢不顧靳家的顏面,執意要生下你這個雜種,要知道,靳家可是有體面的望族……」
「靳家早就消失了,如果沒有我的話,姨婆也請別忘了這點,」近乎溫和的,靳文彥柔聲提醒老太太。「是我替靳家還清了千萬債務,是我買回了靳家宅子,是我替靳家從銀行手里贖回田地、贖回米廠,說到這,我倒想請問姨婆,我贖回來的田地和米廠又到哪里去了?為何還要我寄生活費給你們?」
瘦巴巴的老臉瞬間漲成褚紅的新鮮豬肝,霸道蠻橫的老太太突然濃縮成一顆干柿子,有點心虛、有點失措。
「我……呃,賣掉了。」
「哦,是嗎?」靳文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那麼我能否再請問一下,賣掉的錢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老太太僵窒片刻。
「現……現在種田不好過日子,炒股票比較好賺,人家告訴我的,所以……」
「人家說的話不一定對。」靳文彥淡淡道。「所以,都賠光了?」
老太太畏縮一下,但立刻又挺直身,意圖用更專橫凶悍的態度壓過對方,找回控制場面的氣勢。
「賠光了又怎樣?想當年靳家的財富……」
老人家就喜歡回想當年。
「全都沒了!」非常柔和的,靳文彥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砍斷老太太撒潑不講理的語氣。「不管當年靳家有多少財富,都已被『不肖子孫』揮霍殆盡了!」
所謂不肖子孫指的是誰,不必說得太清楚,大家心里有數。
那張搬玉山來壓也壓不平的雞皮老臉頓時又心虛的抹成一片鮮紅,旋即又憤怒地轉黑。
「你……」光听一個字就可以猜到她下面的話肯定是學鴨子叫。
「好了,我該走了!」驀然起身,靳文彥若無其事的結束話題,不打算繼續留下來听老人家練嗓門,他不想在這時候失去耐性。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在他身後怪叫。
真不幸,他听夠了。
「站住,听見沒有?」
靳文彥的步伐加快。
「站住,你這個雜種!」
靳文彥充耳不聞。
老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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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我交給媽媽?」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但一旦親耳听到,方蕾還是很吃驚。
「因為-未成年,勢必要把-交給監護人照顧。」方麗輕輕道。
「只要有地方住,我可以照顧我自己!」方蕾毅然道。
方麗嘆氣,搖頭。「房子全都要賣掉,-沒有地方住,除了媽媽那邊。」
方蕾頓時臉黑一半。「他們是故意的對不對?爺爺、女乃女乃只是陪-到日本念書,還有五叔,三年後他也會回來不是嗎?」
「不一定,或許爺爺、女乃女乃和我會一直住在日本,五叔也可能繼續在新加坡工作。」方麗說。「無論如何,這公寓已經是三十幾年的老公寓了,如果不是爺爺、女乃女乃住習慣了,其實大家都早就不想住這種老屋子,這回剛好乘機賣掉,就算真的要回來,我們也會買新房子住,最好是那種環境高尚的電梯大廈,我想爺爺、女乃女乃應該會同意。」
方蕾面無表情地沉默半晌。
「所以,我只能到媽媽那邊?」
「只剩下媽媽還在台灣呀!」方麗無奈地指出事實。
「但-可知道如果我住到媽媽那邊去會發生什麼事嗎?」方蕾憤怒得聲音都有點變調了。「告訴-,這回跟上回不同,『他』打算……」
「不要說了,」方麗心虛地別開眼。「我知道,我都知道!」
「-都知道?」方蕾吃驚的重復,投注在方麗臉上的眼神又逐漸轉回漠然。「但是-仍打算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我交給媽媽?」
方麗垂眸不敢看她。「對不起,我也很想幫忙,但……但是……」
方蕾咬咬牙。「我會逃!」
方麗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說才好,見狀,方蕾恍悟二伯他們必定早就考慮到這點。
她不由撩起一彎不帶笑意的笑,嘲諷的。「可是我沒錢又未成年,連身份證都在二伯那邊,終究逃不了多久;就算讓我找到願意收容我的朋友,『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找到我,到時候必然會連累朋友家人被告誘拐什麼的;如果是在街頭混,不用猜,多半會被騙或被強迫出賣自己,那倒不如……」
說到這里,她若有所思地噤聲,垂眸沉思。
「倒不如怎樣?」見她說一半打住話,方麗好奇地月兌口問。
方蕾抬眼,睜大眸子看住方麗,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表情很詭異。
好半晌後,她才突然說︰「我要打電話給媽媽!」聲落,匆匆跑出去,因為她家里的電話也只是擺飾而已,根本不通。
五分鐘後,她停在公寓附近的公用電話前,拿起話筒,插卡,按鍵……
「喂,媽,我是小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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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踏入飯店房間回手關上門,手機就響了起來,靳文彥順手掏出來接听,一面月兌下濕外套扔到床上。
「喂……原來是你,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手機另一端,靳克彥開門見山地問。
「還早得很。」靳文彥說,繼續扯開領帶丟開,再掏出放在外套里的香煙。「究竟什麼事?」
「我在祖母這邊。」
「所以?」點燃一根煙,靳文彥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深深吸了一口煙。
「祖母以為今年是你會來替她慶祝生日。」
「然後?」
「她說你該結婚了。」
靳文彥無奈地搖搖頭,又吸了口煙。「這回她找了多少人去?」
「不多、不多,才四個而已。」靳克彥的語氣隱隱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
「都是她家族那邊的親戚?」
「三個是,一個不是。」靳克彥笑呵呵地說。「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標準的名門閨秀、千金小姐,都長得不錯喲!」
「既然你覺得不錯,那就讓給你好了!」靳文彥很大方的把機會讓給弟弟。
「不不不,」靳克彥早有準備。「中國人說的,長幼有序,你是哥哥,自然要你先!」
「真友愛!」靳文彥喃喃道。「不管如何,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
「上帝保佑我!」靳克彥申吟。「我會被祖母活活嘮叨至死,你回來後剛好替我辦喪事,親愛的老哥,請記得把我葬在爸爸、媽媽的墳墓旁,感謝你!」
听他說得如此悲慘,靳文彥不禁莞爾。
「得了,你又不是頭一次應付祖母。」
「但是沒有一次像這回這麼難以應付,我該怎麼說?她快氣瘋了!」
「為什麼?」
「唉,老哥,這還用問嗎?」靳克彥嘆道。「想想,祖母特地為你找過多少對象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讓你點頭的,這也就罷了,這回你竟敢在她的生日慶祝會上缺席,她……」
「我從來沒有請她幫我找對象過。」
「她說那是她的責任。」
靳文彥轉身到沙發坐下,將煙置于煙灰缸上,頭痛的捏捏太陽穴。
「我的妻子我自己會找,不必麻煩她老人家,這句話我跟她提過無數次了。」
「顯然祖母也跟姨婆一樣,記憶力開始退化了。」靳克彥嘲諷道。
「我也這麼想。」靳文彥拿起煙來吸最後一口,捻熄。「總之,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還有,請她不用再費心為我找對象了。」
「我有預感,」靳克彥咕噥。「她的听力可能也會開始退化了。」
「那就吼給她听。」
「吼祖母?她會當場槍斃我!」
「無論如何,那是你的問題,不然你來代替我,好讓我回去……」
「不要!」靳克彥發出驚恐的叫聲,乍听之下竟有點像女孩子的尖叫。
「那就不要再浪費力氣跟我抱怨,留著你的精神去跟祖母對戰吧!」
「……好嘛、好嘛,那我能不能請問,姨婆究竟叫你回去干什麼?」
深長地嘆了口氣,靳文彥燃起另一根煙,再開始慢吞吞地說明姨婆交給他的不可能的任務,最後……
「一個多星期以來,那位楊太太帶我見了不下十數個女孩,有的是被父母逼迫,有的是自願的,所求僅有一項︰一筆足以令家人月兌離困境的『聘金』,甚至有的只是為了逃離困窘的環境,我現在才體認到現代人有多麼吃不了苦……」
他重重嘆息。「不過見了這麼多位女孩,竟沒有一個能完全符合表哥的要求,部分,有;完全,沒有,看來我待在這里的時間會比預計更長。除非……」
「除非怎樣?」
「待會兒我還要去面見另一位女孩,」靳文彥低沉地道。「不過我並不認為這個女孩與之前的女孩會有多大不同,若果真如此,看來也只能降低要求──剔除姨婆自己的條件,滿足表哥的條件就夠了,如此,或許會有一、兩個符合要求吧!」
「……老哥。」
「嗯?」
「我同情你。」
「……老弟。」
「是,老哥。」
「我想,還是你過來……」
喀一下,手機斷線了,靳文彥失笑,搖頭捻熄香煙,起身進浴室里去淋浴,換上另一套衣服又出去了。
三分鐘後,他踏出電梯,緩步走向飯店一樓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