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影院,由于才剛散場,電影院外是人滿為患,竇嗣丞拉著甄孝齊的手,瞧了眼她紅腫的眸,關心地問︰「怎麼了?我看妳最近好像特別累的樣子。」
「沒什麼。」她低下頭,避重就輕地答道。
事實上她是很累。因為林素月和吳淑麗兩個助理不願配合她節流的方法,所以她只好親力親為,一個一個部門去拜訪、請托。
大部分的部門和同事都同意配合,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好說話,還是有些人當場不給面子地拍桌子翻臉,說這樣辦起事來綁手綁腳,公司與其要這麼不信任他們,不如廢除「交際費」的制度等等。
這些事甄孝齊都沒有往上呈報,因為她知道等著竇嗣丞處理的事夠多了,她不忍心再添加他的麻煩,所以能攬下來做的,她都盡量自己想辦法解決。
正好現在是月底了,一些外接的案子最近都在趕,每個月的這個時候,她總得昏天暗地的忙個三、五天才行。
還好較急的案子全交了,而且竇嗣丞連續幾次邀約,她都讓他吃了軟釘子,因此今晚她才會拖著疲累的身子,跟他一起去看電影。
「真的沒有?」側身凝著她微紅的眼,他忍不住揶揄道︰「還是片子太感人?瞧妳哭得眼楮都腫了。」
他們剛才欣賞的是一部韓國片,故事敘述一個在大都會長大的男孩,在父母離異、沒人照顧他的暑假,到非常偏僻的鄉下和又聾又啞的祖母生活了兩個月。
在那個物質極為貧瘠的鄉下地方,一老一小由最初的對立,逐漸衍生出深厚的情誼︰導演以極為細膩的手法,呈現祖孫之間微妙的變化和豐富的情感,確實是一部頗能觸動人心的作品。
可是瞧甄孝齊那水女敕女敕的眼、紅通通的鼻,還有手心里緊握的衛生紙團,在在都不難看出她適才哭得有多慘,簡直可以用「水淹金山寺」來形容。
「我只是很感動而已嘛。」吸吸鼻子,她下意識地以手背揉揉眼角。「我流那點眼淚算什麼,你沒听到我隔壁那個男人哭得多大聲?」想起來便覺莞爾,那家伙的哭聲幾乎引來電影院里所有觀眾的圍觀。
「嗯……可能他跟那個韓國男孩有類似的遭遇吧?」頓了下,他才說出隱藏在心頭那股復雜的感覺。
人類之所以感動,往往是在某些事物間投射出自己的影子,甚至觸動到自己原先不曾察覺的潛意識,藉此引發彼此之間的情感共鳴,因而產生強烈的情緒波動。
其實他也差點在戲院里崩潰了,因為他是由女乃女乃養大,片里某些片段難免會和記憶中的印象重迭;要不是不好意思在地面前太過失態,他恐怕會真的掉下淚也說不定。
偶爾表現出自己的脆弱,博得她些許同情和疼惜,這是他還能接受的「尚可」允許範圍,但要他失控到落淚……下輩子吧!
瞧瞧,剛才坐在她隔壁哭的那家伙,現在不是被她拿出來比較、取笑?他還得維持男人最基本的尊嚴呢!
「你呢?」她想起他的情況也頗為雷同。「你不也是由你女乃女乃帶大的?」
她一向心思細膩,他不認為她會忘記自己曾說過的話。「嗯。有興趣陪我一同緬懷過去嗎?」他問。
甄孝齊呆了下,沒來由地笑了。「什麼嘛!一副老頭子的口氣。」這口吻跟他「亮眼」的外形半點都不搭,她早注意到附近有好幾個女人偷偷在看著他呢!
扯開好看的笑紋,他不置可否。「我也不算年輕啦,都三十一了,對一些『小朋友』來說,我的確是老了點。」
他指的是十七、八歲的小女生,現在新新人類總覺得年過二十五,就足以被冠上「老」這個字了。
「胡說!你一點都不老!」不需經過思考,她月兌口而出,接著陡然發覺自己似乎泄漏太多情緒,不安地低下頭咬了咬唇。「呃,不是,我的意思是……」
「沒關系,我一點都不介意妳為我傾倒,這是我的榮幸。」他可得意了,嘴角的笑紋陷得更深、更迷人。
「少、少來,什麼為你傾倒?少臭美了!」她輕笑出聲,感謝他化解那份尷尬。
「沒有嗎?我以為我還迷得倒妳這種老女生欸。」
「誰老了?我才二十四,小了你七歲!」都相差超過「半輪」呢!
「是是是,妳是青春美少女,我是老頭子,這樣可以了吧?」
「你……人家才剛說你不老,你又……」
「好,那我們一個俊男、一個美女,加起來正好湊成對!」
「誰、誰要跟你湊成對?」
「嗟∼∼壞女人,老愛說反話──」
「真沒想到你還會泡老人茶。」輕啜了口清香的烏龍茶,甄孝齊仍感不可思議。
影城離竇嗣丞的公寓並不遠,因此竇嗣丞建議到他家喝杯茶,順道「緬懷」一下過去,于是他們便繞過擁擠的人群,在取車之後直接殺到了他的住所。
「妳不知道的事還很多呢。」他笑,將滾燙的開水注入壺里,然後蓋上壺蓋,不疾不緩的動作依舊優雅,教她瞧得兩眼發直。「我等著妳慢慢挖掘。」
「誰、誰要挖掘你什麼?」她不好意思了,忸怩地換了個坐姿。「我只是……願意傾听你壓抑過久的情緒而已。」
無聲地輕笑,竇嗣丞有另一種解讀方式。「這,應該說是分享吧?」
分享彼此的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他喜歡這種感覺,有一種寧靜的美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耽溺其中。
「我這個人無趣得很,沒什麼值得和你分享的。」或許是逃避,也可能是種過度保護自我的潛意識,她並不想談論太多的自己。
「是嗎?」他還是笑,笑她防心太重。「記憶所及,我女乃女乃是個極為沈靜的女人,雖然朋友很少,但總有一、兩個較為貼心的手帕交。」睞她一眼,對于她交友情形的好奇,更甚于敘述自己的家人。「妳呢?應該也有些好朋友吧?」
「我?」她不曉得話題怎會繞到她身上,但她還是坦白地搖了搖頭。「沒有。」
顯然這是在他預期之外的答案,他明顯地愣了下。「那親人呢?妳跟什麼人住在一起?」
「喂,你是叫我來緬懷你的過去,還是叫我來調查戶口的啊?」她有點不高興了,因為他太接近她所設下的自我安全距離,那讓她心慌。「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要調查我,那不如找征信社來得快!」她慍惱且毫不猶豫地揚起全身芒刺。
竇嗣丞凝著她的眼,深深地看向她的瞳底,似乎想望穿她那顆固執的腦袋。
「妳到底在防什麼?我以為男女朋友之間該是無所不談的。」這是他對交往的定義,也從不準備隱瞞她什麼,包括他的家事及私事;如果她問,他會老實回答,不論她提出任何問題。
「我不這麼認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不願公開的隱私,我不相信你沒有。」就算最親密的夫妻都未必做得到事事坦承,更何況他們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分離的情侶。
「我的確沒有。」冷靜地盯著她,直視她靈魂里的不安。「不論妳對我有任何疑問,我都願意誠實告訴妳,這就是我對妳的態度。」
甄孝齊無語了,畢竟連外人也不曉得他爺爺有兩個老婆的事,他都願意對她坦言,她現在的質問彷佛顯得太過無理取鬧。
「撇開我的身分不談,我就是妳看到的這個樣子。」不願意談論一無所知的愛戀,他情願與她分享所有的歡樂與苦痛。「妳還有什麼不明白?」
木然地搖了搖頭,她同心頭的自我設限拔河。
長久以來的壓力、疲累,加上交際及生活圈的貧乏,偶爾她也有想要-吐為快的時候,但往往因沒有傾訴的對象而作罷;慢慢地,她習慣將所有情緒沈澱在心里的最底層,如今要她正視自己的心態,她反而猶豫了。
或許傾訴之後是全然的放松,但沒有人有把握他對她的新鮮感能維持多久;如果她適應了這個相互分享心事的輕松後,她是否無法承受再次失去的打擊?
如果,如果他和她沒有未來的話──
「我,竇嗣丞,三十一歲,未婚。」要是她需要更多對他的認識,他不介意從頭敘述一次。「目前住在這里,家里還有爺爺、女乃女乃、雙親和一個妹妹;認識甄孝齊之前交過三個女朋友,分手三次,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相親,這樣夠清楚了嗎?」
甄孝齊呆住了。「你?相親?!」
「嗯,相親。」可惜相過就忘了,連一張較為印象深刻的臉都沒有。「抱歉,次數實在太多,十根手指頭部不夠用,因此我沒辦法詳細地告訴妳。」因為連他自己都計算不清。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堅持簡直可笑。「你條件那麼好,何必利用相親……」
「承蒙妳看得起。」竇嗣丞揚揚嘴角,感覺懊惱的情緒受到平撫。「妳知道,獨子往往得背負起傳承香火的工作,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經歷無數次那種無聊餐會的原因。」換言之,就是家里的長輩比他還急,只差還沒將他清倉拍賣而已。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到現在還單身?如果他家里真的逼得這麼緊的話。
「不知道。」聳聳肩,他似乎不曾深入鑽研過這個問題。「或許我還沒找到那由我身上拔走的肋骨吧?」
「嗄?肋、肋骨?」她的腦子有一瞬間轉不過來。
發覺她發呆的樣子好可愛,他忍不住笑開了。「對,肋骨。難道妳沒听過亞當跟夏娃的故事嗎?」
她赧然地紅了臉。「那個……我們、我們家沒有太特別的宗教信仰。」
很好,至少他知道一丁點屬于她的事情,即使那對他們的交往情形一點幫助都沒有。「願意談一談嗎?」察覺她的松動,他試著誘哄道。
慍惱地瞪他一眼,她有種誤上賊船的謬覺。「你騙我,如果我知道你是要盤問我的……」私事。
「有差別嗎?」聊天不就是這樣嗎?聊聊妳的事、聊聊我的事,他相信全世界的人聊天時都是這個樣子。「我們遲早要了解對方所有的一切。」
不知怎的,他最後那句話令她不安,臉蛋控制不住地漾起紼色。
「嘿,妳臉紅個什麼勁兒?」他喜歡她害羞的樣子,忍不住打趣道︰「我沒別的意思,妳要是想歪了可不關我的事。」
「亂、亂講,我才沒有想歪呢!」她心虛地嘟囔著。
「好,沒有想歪。」他更樂了,但也沒敢囂張地笑得太過火,免得她又縮回龜殼去了。「剛剛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但我真的很想多了解妳一點。」無論是她或是她的家人,他全部想知道。
心頭一暖,說不出所以然的,她開始有了訴苦的沖動;或許是他的誠懇感動了她,也或許是她渴望能依靠他的溫柔,總之,她不再那麼排斥與他「分享心情」的念頭。
竇嗣丞沒有逼她,安靜地繼續泡茶的工作,問或啜飲香茶,耐心地等待她打開心扉︰倒是一旁的甄孝齊坐立難安,一會兒更換坐姿,一會兒以眼角偷覷他的反應,一張小嘴囁嚅地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
過了好半晌,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後來那五塊錢,妳拿去做什麼用了?」
「嗄?!」她驚跳了下,差點沒由位子上跳起來。「什麼、什麼五塊錢?」
「在便利商店前,造成我們第一次相遇就不太愉快的禍首。」哎∼∼他怎麼老對那五塊錢「念念不忘」?真糟糕啊!
「喔,被我拿去坐公車了。」她垂下肩,松了口氣。
他瞪她,想起後來她跳上公車揚長而去的畫面。「它差點害我被便利商店的電動門夾死,妳就這樣把它花了?」真是……有夠冷血的女人!
「沒辦法啊。」她好無辜啊!「沒有那五塊錢,我就沒辦法搭公車了,所以……」
閉了閉眼,他無力地癱進沙發里。
勤儉持家、勤儉持家──他試著用小時候女乃女乃經常告誡他的話催眠自己的腦袋。
人家說喜歡一個人就要連她的缺點一起喜歡進去,事到如今,他唯有將她的小氣幻想成優點,這樣他才不會三不五時被氣到得內傷。
「嗯……」見他一臉快虛月兌的模樣,甄孝齊隱隱感到內疚。「其實……其實你的『待遇』已經不錯了,至少我撿的不是一塊錢……」
竇嗣丞不敢置信地瞠大眼。
老天!這女人真有逼瘋人的本事!
「如果……如果你知道我的難處,或許就不會那麼在乎那五塊錢帶給你的傷害……」抿抿唇,她終于下定決心面對自己長久以來的壓力。
清女敕的嗓音回蕩在客廳里,竇嗣丞安靜地傾听她訴說著她的家庭、她的困難及努力,還有,她是如何一步步養成她在外人看來摳門到不行的小氣行徑。
「……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說來慚愧,她這個人還真的乏善可陳,無聊到不須利用太多時間就可以交代完她的生平大事,由她出生到現在。
竇嗣丞沒有講話,緊鎖的眉心和肅穆的神情令她忐忑,不曉得他會不會因此而瞧不起她?
沉默許久,他吐出一口氣,驀然站起身問︰「要不要來杯咖啡?」
「竇先生……」她緊握著手上小小的陶杯,對他莫測高深的反應感到不安。
「到現在還叫我竇先生?該打!」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他稍嫌太過愉快地步入廚房,甚至還哼著小曲兒。
甄孝齊搗住自己的鼻尖,頓時感到有些迷糊,完全不懂他的心里在想什麼,怎麼好似剛才那段沉重的對話從來不存在一般?
以後,他會怎麼看她?
她怔忡了,凝著桌上的空杯發愣,分不清該不該後悔自己的沖動,全然沒有思前想後地一股腦兒地將所有壓力傾瀉給他──
「在想什麼?」
直到他太過接近的聲音響在耳際,她才驚覺他不知何時已坐在她身邊,桌上的老人茶茶具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兩杯冒著輕煙的熱咖啡。
眨了眨眼,她頓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有些問題呢,我想我們還是先談談比較好。」拿起一顆女乃油球,聲音將她飄離的思緒拉回現實。
心髒一陣凝縮,眼眶一熱,她確定自己後悔了。「談……什麼?」
像她背景如此復雜的女人,真不該踫觸感情;撇開龐大的負擔不說,單就哥哥混過幫派、最後死于非命的結局,就教一般人難以理解和接受。
她怎會異想天開地認為自己能跟男人談感情呢?尤其像他這麼優秀、家世又如此顯赫的男人……
定定地看著她的側顏,竇嗣丞的表情令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想法。「妳先告訴我,妳現在在想什麼?」即使不知道答案,他卻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喜歡她現在腦子里的任何想法。
咽下喉中硬塊,她艱澀地撒謊。「沒,我沒在想什麼。」
「沒有嗎?」他瞇了瞇眼,壓根兒不信她的說辭。「要不要讓我猜猜看?」
「不……」她猛抽口氣,彷徨地搖著頭。
他拉起她的手攤平,將女乃油球放在她的掌心,然後攏起她的手指,讓她確實地握住那顆女乃油球。「妳一定在想,我听完妳的故事之後,八成會後悔跟妳提出交往的事,恨不得趕忙撇清我們的關系,是不是?」
訝然地瞠大美眸,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微嘆口氣,雙掌包覆她的小手。「傻丫頭!我喜歡的是妳這個人,而不是妳的家世背景,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其它人一點關系都沒有。」
「你……」眼前一片迷蒙水霧,她幾乎忍不住落淚,為他的溫柔體貼。
「我們沒有選擇父母親的權利,所以妳根本不需要感到自卑。」輕易拆穿她的心結,他期許兩人可以共同面對未來。「只不過我比妳幸運,出生在生活不虞匱乏的家庭;撇開所有虛無的附加價值,我們都只是平凡人而已。」
「可是……」真有他說的那麼簡單嗎?
「噓。」不讓她繼續鑽牛角尖,他阻斷她的發言,直接講重點表明態度。「不管妳心里怎麼想,我對妳只有三點要求。」
哪三點?她呆愣地凝著他,但眼前的水霧令她看不清他的黑眸。
「妳放心。」他扯開揶揄的笑紋,邪惡地笑彎了眼。「我不會叫妳『三點全露』。」
她愕然,馬上紅了臉頰。「什、什麼嘛!」
「不再那麼緊張了?」他蓄意放松她緊繃的情緒,見她面紅耳赤地點了頭,這才開心地咧開嘴笑。「可以專心听我說了?」
「嗯。」天!他這個人……竟然可以在這樣嚴肅的時刻還這麼不正經?真是夠了!
「第一,我希望妳能辭掉晚上所有的工作。」沒有老板會欣然接受自己的員工另外兼差,更何況她的工作單位是整個企業體最敏感的部門,因此最好在還沒有人發現的現在,斷絕所有讓人嚼舌的可能。
「可是我……」可是她需要那些錢來支付生活所需呀!
「放心,我這里多得是工作可以讓妳做。」他當然知道她的顧慮,也為她想好了解決之道。「第二,我想,妳是不是該把我介紹給妳母親了?」
她愣住了,沒想到這會是他的第二個要求。
「最後,我們找個時間帶妳的佷女一起去玩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