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烈風正拿著棍子打著濕答答的衣服,瞟著身旁的四姐。這四姐真真義氣,覺得她家事負荷過重,便來幫忙,不似五哥,一听四姐要幫忙洗衣,大老爺地開口︰
「那好,二哥的都給定平吧,阿奴你只洗我的衣物,以後別再洗外人的。」
二哥在旁撇過頭,當作什麼也沒听見。
這兩人……在鬧意氣,她哪敢插話。連四姐都不同意二哥的主張,說穿了南臨欠了徐家欠了胥人,為什麼還要再為南臨付出……
她看向溪邊浣衣的女人們。她……也想隨五哥出南臨,想一生被他叼著看遍天下,但,她心里也有糾葛,這些人的未來呢?這些人都是爹他們想要保護的南臨百姓,都是……是那個疼她入骨的陛下所該保護的子民,她就這麼一走了之,她……
忽然間,一個一個少女往上游處沖了。她傻眼,這跑得是不是太歡快了點?
「時辰到了,都趕得急呢。」洗衣的少婦掩嘴笑著,看了她倆一眼。「徐夫人是不用去了,但徐四小姐還未論婚嫁,可以一試。」她瞄瞄徐四的獨臂。
「上頭是男人洗澡的地方,這跟論婚嫁有什麼關系?」徐烈風無知問道。
「徐夫人,徐先生沒跟你說麼?今年是村落里一年一度求親沐浴節啊。」
求親沐浴節?徐烈風被這節日名稱給嗆了一下。這是什麼鬼玩意?
「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今日在溪上頭洗澡的男人都是些未婚的,又想在年前娶個老婆好過年,就會在今天這節日去洗澡,將月兌下的衣裳擺在石頭上,如果對他有意的姑娘,就會把他的褲子搶回家。」
徐烈風嘴角正要抽一抽,就瞧見徐四突然以極快的速度隨那些姑娘跑去。
「四姐小心!」不對!今日幫她們背衣物籃的就是五哥跟二哥,五哥順道來協助二哥洗澡。二哥未婚!她大叫一聲,扔了洗衣棍趕忙追上去。
幸虧是二哥未婚,幸虧是二哥洗澡……二哥,我對不起你!
一群少女在樹後窺視溪里美色,不時掩嘴吃吃笑。這真是想要求親麼?根本是趁著這節日一飽眼色吧?她跑到徐四身邊,往溪流中央看去,七、八名打著赤膊的村里男人正在散發沐浴,她立即面無表情地調開目光。不是她太保守,現在已邁入初冬,溪邊早晨多是白色的薄霧,適時地掩去一些較為隱密的部分,甚至,令得這些男子若隱若現,似有天上浴池男仙洗的錯覺,這樣騙財騙色……不是,是她眼才太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慢慢蹲下來,撫著額。這將是她一生的秘密,絕不能外傳。
「阿奴,你不舒服?」
「不……我是吃不消……」她虛弱道。
「你來看看二哥在哪?」
四姐之令,不得不從,她又緩緩起身,微微眯起眼,讓目光調至一個高度,一一掃過他們的面色。
放衣物的大石後,有個眼熟的……不對,是兩個眼熟!剎那間,徐烈風頭暈了一暈。怎麼五哥也在里頭呢?不是只在旁看照著二哥嗎?
「怎了?」
「……在大石後頭。五哥也在,正幫著二哥洗背呢。」
徐四驚異地轉頭看她。「你眼力真好。」
「不不,我眼力不好……」她什麼也沒看見,請別戳破她的一生秘密。
徐四這一回想,訝道︰「阿奴,你五感很強麼?」不管是射箭的眼力,聞到他人根本沒感覺的血腥味,再仔細一想過去幾年她與阿奴的接觸,不由得一震。「這是胥人的特性麼?……我竟然沒有發現?……」
「不不,四姐你誤會了,我是普通小百姓……」
「我居然輕忽了。我以為我在徐家處處注意著每個人,雖然也隨著他們忽略你,但我自認我一直細心地注意徐家每個人的事?……」
「四姐,這種事就不要……」
「這些日子過得太混亂了,我都忘了。阿奴,你覺得徐長慕真喜歡你?」
徐烈風想也沒想點了頭。她不是一廂情願,五哥一直試著讓她明白,他們是兩廂情願。以後,她不會再一轉頭,發現世界又變了,不會再以為自己老是在自取其辱。
「我不喜歡他。」徐四坦承道,看見徐烈風吃驚的表情,她再度強調︰「徐家里,我就不喜歡他,他太聰明太涼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回南臨後會留上這麼久的日子?照說,他見勸不動父兄,陛下也無視他時,他就會一走了之,但,他留下來了。阿奴,我雖名為他四姐,但我跟他之間,卻沒有任何牽連,直到這次他在邊關及時救了我跟你二哥,他要我還他這份債,要我在村里顧著你些。我,不是為了還他債,而是我自認欠你的。其實他早預料小周一滅,駐守邊關的徐家首當其沖,他親赴邊關想與西玄陰兵交手探底,哪知他們只是一支輕騎,比任何軍隊都還快,他只來得及救起我跟你四哥,找大夫讓我們撐過那段日子,而那時,你正在天牢里。如果他早點回去……你不見得會落得這般下場。」
「不……我寧願……用現在這模樣換你跟二哥安好……五哥救得好……真的……」
徐四凝視著她,再道︰
「徐長慕那四年,捎了些信,雖然沒有一封是給你的,但里頭每封信都會問到你近況如何,他捎來的外國玩意,若是給女孩家的,珍貴如一份的,他只寫上阿奴的名字,無視我這個四姐。前兩天我瞧你整理衣物時,將那蝙蝠帕子視若珍寶,你還真是在乎他。」一頓,她聲音微微放軟︰「你從來沒有問我,所以我不說,我知道你一直誤會他那四年沒有想過你,我卻沒有解釋過,任著你誤會……對不起,阿奴,這一句是我自己的,徐家收養我,我該站在他們那一邊;對不起,阿奴,這句對不起卻是為死去的父兄,我知道在他們臨走前想說,但他們已經說不出口了。」
徐烈風聞言,撇頭看向另一頭,嘴角拼命往上拉,但始終拉不起來,最後她放棄了,轉回來時眼眶已紅,她啞聲道︰「我沒關系的……」她懊惱地抹去掉落的眼淚。「我都不怪的。如果兩年前五哥親口跟我說,我也是不信的,只會覺得他在騙我,現在我卻是會信……誰都沒有錯,我知道父兄他們心里也苦悶,我只是遺憾沒有讓他們在世時更喜歡我,讓他們沒有太多牽掛的走。」
徐四靜靜地看她一會兒,目光又拉回男仙沐浴天上池。「是啊,有時,能少些遺憾就少些吧。」
徐烈風听她言語有些異樣。「四姐?」
徐四難得一笑。「現下我要去搶他的衣物,少份遺憾也好。」
徐烈風啊了一聲,就見徐四走了出去。他的衣物?誰?五哥!徐烈風瞪大眼,此對,她見樹叢後一名村落少女直往溪邊奔去。
那女人意欲為何?想搶誰的啊?
五哥在村落里雖是有婦之夫,名草有主,但他倆間什麼也沒有,沒有夫妻之實沒有婚緣書,就只是冒充個名兒……家里有四人,誰知有沒有大嘴巴?
萬一有人搶五哥的褲子……四姐也想搶五哥……怎麼……怎麼可以?她不讓……怎能讓?連她都沒跟五哥主動求過婚,怎能讓人捷足先登?一直只有五哥在暗示明示她有兩人長程的未來,她卻膽小不敢有動靜,她怎能讓五哥面對其他姑娘的求親,讓他有片刻對她一廂情願的錯覺?
思及此,她拔腿狂奔,跑得比誰都快,當她越過徐四時,徐四瞠目幾乎以為杏花村里出現了飛躍中的神奇白羚羊。徐烈風一時忘了她的發色,忘了她心里的芥蒂、她的戰戰兢兢,如風一般奔到大石旁,她雙手一壓,翻身跳上大石,就著男人的衣物一股腦兒的翻著。
五哥的褲子呢……哪件?這件?那件?衣物都是她洗的,她怎會認不出,但這些衣褲里沒有五哥的啊,還是他今天換了新褲……她眼尖,看見眼熟的長褲,連忙抓起跳下石頭就跑。
徐四本在她旁邊找著,一見阿奴眼明手快搶上一條就跑,她先是愣了一下,回頭喊道︰
「阿奴,你搶二哥長褲做什麼?」
徐烈風奔得太歡快,差點撲地。她低頭攤開仔細地看……滿面通紅地走回去,石上已有幾個大膽的姑娘在搶了,她還搶得到麼?
徐四朝她伸手。「把二哥褲子給我,我要。」
她也沒深想,就交給徐四。她記得五哥跟二哥是在這塊巨石後的,她繞過巨石,想探頭一看,瞧瞧五哥衣物是不是放在他身邊,讓她搶一搶吧!
哪知,她才微一探頭,就見有個衣著整齊,雙臂環胸的男人長身玉立在溪里倚著大石掩去身影。
他斜斜往她看來,笑道︰「阿奴搶褲啊。」
「……」五哥你都看見了吧?你都听到了吧!你很歡樂吧!
「要我月兌下來嗎?」
「五哥……」她艱澀道︰「你穿得這麼整齊,怎麼沐浴?」
「我是幫你二哥,又不是我自己要洗。」他笑,自大石後現出身影。
五哥後頭還有個光果的男子躲在石後,她下意識要細看,徐長慕卻輕輕轉開她的臉。「那是你二哥,他有什麼好看的。」
……二哥是被這些大膽的姑娘嚇到了吧?她有點同情二哥,但更懷疑五哥早就知情,才一身未月兌地入溪,他是想整二哥還是整她哪……徐烈風見他自巨石內側天然的凹槽取出乾淨的衣物,轉至另一頭石後。
她注意到大石上的幾名少女往這看來,她立即面無表情負手跟在他身後,適時掩去他的背影,同時趁他在石後換衣時,像個門神一樣的駐守在旁。
天上有飛鷹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抬頭看去,飛鷹盤旋幾圈後揚翅而去,消失在天的那一端。那一端已經越過南臨邊界了嗎?
她慢慢蹲在地上,托腮看著天空。
南臨的天空,一如徐家顏色的白,令人著迷。國土雖小,卻是美麗豐饒,她只在京師待過,但雙眼一閉,滿腦就能浮現出五哥曾繪出的南臨地形。
徐長慕一轉出來,見她蹲在那里,面色大變。「阿奴,你哪兒不舒服?」他語氣微緊繃,極力掩飾剎那的驚慌。他自她身後環了過來,要將她一把抱起。她道︰「五哥,我沒事。」
「……沒事?」
「我真沒事。」她連忙起身面對他。
他一身乾淨衣物,長發微濕披散在肩後,面帶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她注意到他全身上下都不是白色……
「五哥……你不愛穿白色嗎?」自來村落後,不,正確地說,自父兄走後,他就再也沒穿過白色。
他聞言,先是一怔,而後輕輕一笑︰
「阿奴現在才發現麼?那種顏色不過是徐家的枷鎖,徐家差不多都走了,南臨君王是怎麼對他們的,你最是清楚。我對南臨一點留戀也沒有。」一頓,他又忽道︰「在國外四年,我走過大魏、北塘、西玄等大國,又去過一些小國,卻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阿奴覺得我太薄情嗎?」
徐烈風柔聲答道︰「那一定是五哥還沒有找到可以留根的地方。」
他看著她,笑著︰「也許。阿奴的根,卻在南臨了。」
「我……」
他將濕答答的衣褲全塞進她懷里。「阿奴要我褲子,現在我給你了,接下來呢?」
「……」五哥你這是要我替你洗吧?但她仍是緊緊攥著他的長褲不肯放。
徐長慕見她跟防賊似的保著他的長褲,心里又愉快起來。他道︰
「昨天我听說,今日有搶褲求親。之所以用搶,就是趁其不備,你要不允我婚事,我就不還你,叫你光溜溜的沒法回村落。」
「好毒……」這已經算是霸王硬上弓了吧?
「所以呢?」他笑,很拽地看向另一頭,沒看著她。
「五……五哥,你……你……願不願意接受阿奴的……求親?」
「如果不願意呢?」
「……五哥不願意,我……我……就不還你長褲……」她說得好艱難,只覺立場整個顛倒了。
她偷偷瞄去溪邊,發現二哥正注意這頭。她臉上燒得厲害,她不還長褲還能怎樣?他又不是沒穿衣,難道逼他月兌褲子嗎?
「哎,這可怎麼好呢?……」
她咬咬牙。「五哥存心戲弄阿奴嗎?」
「也不是。只是,我還在想,阿奴為什麼要求親呢?」他美目終于轉了回來,與她對視。
他的目光緊緊纏著她,不讓她回避。她徐烈風什麼都沒有,就是夠膽子!她堅定地報以回視,清楚地說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五哥!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五哥了……」她從袖袋里小心取出蝙蝠帕子。那帕子都經過三、四年了,居然如全新的一樣。
「五哥捎這帕子給我時,還沒喜歡上我,但,這時候我心里早有五哥了!我比你早,當然由我求親了!」她無比豪邁,豪邁無比地說著,豁出去了!她假裝站在此地的自己,戴了好幾層面具,誰也看不見她此刻赤果果挖出來的情意。他輕啊一聲,自腰間取出繡著小青蛙的帕子,故作姿態地回憶他是何時拿到這帕子。
她咬牙切齒地想著︰別裝了你!
他慢條斯理道︰「我回南臨才拿到你這定情物,確實你……比我早啊,那你主動求親也是應該。」
她聞言一噎,索性充耳不聞了。
「瞧你害羞的……」他當著她的面,輕輕吻上那帕上小青蛙。「這小青蛙啊,我愈看愈歡喜,我就允了你的求親吧。徐夫人,以後你就陪著你夫婿飛遍天下尋找可以留根的國家吧。」語畢,他拿出自己的學士方牌,乾脆地一折,斷成兩豐後毫不留戀拋到草地上。
「五哥你……」
他抬眼凝視她,笑道︰「在此之前,我就陪著你留在這小井底吧。」
徐烈風被震住了。學士牌子代表一個學士可以毫無顧忌地游走天下,天下各國君王也得尊重他們,沒了學士牌,意指此人已被國籍鎖住,從此,他不再是學士,只能被當成一個效忠南臨的南臨人……
「帶著一個心有牽掛的阿奴走,還不如,這幾年就姑且婦唱夫隨,等到南臨解了圍,你須得一世夫唱婦隨,我要你做什麼、要你去哪兒、要你活多久、要你守護著我,你都得做到,行麼?阿奴?」
驀地,熱氣涌上她的眼兒,她強忍著,忍著忍著,眼眶都紅透了。她啞聲道︰「好!五哥最會以債養債了,五哥暫且把債都記下,阿奴答應你,我跟你,絕不在南臨結束,阿奴這只小青蛙,還想讓你叼著走,到那時夫唱婦隨,阿奴都雙倍還你,定教你過上比學士還好的生活。」
徐長慕聞言,深邃的美目噙著春風笑意。這學士生活哪及得上她?當日在學士館見到她,她光彩奪目地陳述火攻防術,加以同一偏才,不免令他砰然心動,首次有了夫唱婦隨的想望,卻沒料到這個少女是他心里一直掛念的妹妹阿奴。相互切磋,夫妻共同在他國戰場上實踐己身理念的想法,頓時被他放棄。他只想帶她遠走高飛,護著她寵著她,讓她避開南臨這個兵事專才實踐理念的最佳立即戰場。
他上前一步,等著她也主動跨前一步來到他懷中,他才環住她的身子,讓她一頭過腰的白發悉數都圈在他的懷抱里。他清傲但隱含柔情,在她耳邊低語︰
「阿奴……自們成親吧。」
讓他這個丈夫一塊分擔,陪著她還清胥人的血、疼她的陛下,以及她認為欠過的南臨人情,一並還清後,那時,她就真真正正是徐長慕的阿奴,與他人或胥人再無干系。
半個月後,南臨邊關
「南臨長慕?」方三郎驚聲叫道︰「人在哪?快叫他進來,不,我親自去見他!」
徐長慕!徐長慕終于出現了!方三郎匆匆隨著這名徐家軍往外走去。
一名年輕男子負手站在不遠處,不必看那美麗的相貌,就知道他必是學士解非——南臨長慕。
那一日學士館的學士解非,他印象極深,有意結交,甚至想留住這個學士解非引為知己,將來成為自己專屬的軍師,後來知道他就是徐五長慕時,他只覺有點遺憾。
他由已逝的帝夫那里得知徐家上下是劣民,徐五長慕不會得重用,正是方家出頭的好時機!
是啊,時機是到了,他也有滿腔熱血願意奉獻給南臨,南臨百姓不要再尊徐家為神了,南臨還有個方家啊,給他們機會,方家也可以成為南臨的神啊!
時值今日,他每每回憶學士館的那一日,懊悔與欽佩不時混雜在心頭。
徐長慕早有遠見西玄有意對付南臨,他怎麼不說出?還是,他說了先皇根本不听?出自他手的兵策與軍甲,都扣在宮中,直到現今陛下才得重用,還來得及麼?來不及了!
每個京師貴族安逸太久了,都以為南臨國運昌隆,不會有事的,論兵有兵,論將有將,知情的人都知徐家是冒充的劣民,全數陣亡不意外,南臨還是有未來的。那是他們沒有經歷可怕的西玄陰兵!
就算當日學士解非有意鼓動,這幾個月來京師陸續有年輕人參軍,但,這些人連實戰訓練都來不及,而他手下的軍兵就像大風吹一樣,一次又一次急遽的消失,在戰場上打掃到的,只有肢解分離的南臨兵,哪來的全民?
他是不是該慶幸,剛登基的蕭元夏是三代帝王里唯一在關切邊關戰事,願意全力支持,而非如以往鴕鳥的蕭金鳳?帝夫怎麼死的,他也不想理會,只要能保住南臨,他願意犧牲自己,可惜……他好像……力有未逮了。南臨皇室召南臨長慕回京,他根本不抱希望。他後悔極了當日怎麼不救徐六,怎麼不勸帝夫放棄監斬徐六?如果當日徐六未死,也許還能得他相助……今日,簡直是曙光啊!無論如何他都要留下這個人才!
「方將軍。」徐長慕微一施禮。
「長慕兄!」方三郎連忙阻止。「陛下召你回京,你可帶了陛下旨令?」
「我未曾回京過,此次是為我夫人而來。」
方三郎一怔。是啊,他怎會回去?以往幾次京師踫面,隱約覺得徐長慕雖表面不張揚,但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人,今日南臨毀去他全家,曾是夏王的陛下親自斬下徐六人頭,他怎會回京跪拜在陛下腳下?他心里微急,無論如何定要留住此人,他勉強笑道︰
「原來長慕兄已經娶妻……不知夫人現今何方?」方三郎順著他的目光轉去,遠處一名白發女子背著他們,直看著天際昏沉沉的顏色。他疑聲道︰
「這是……服侍徐夫人的婆子麼?」
那白發女子的身子剎那頓住。
「她就是我夫人,將軍以後切莫私語,她听得見。」
「怎麼可能……」這一句不知是說她耳力極尖,還是徐長慕娶了一個婆子。
「阿奴,你過來,方將軍你見過的。」
見過?方三郎見那名女子慢步踱了過來。那相貌果然是少女所有,皮膚光滑,美目清明,可惜面上有疤,若然去了疤,必是絕色美人。他正想捧一捧徐長慕的好眼光,忽地一頓。
他驚異地瞪大眼。「你……」
徐長慕淡淡打斷他。「她叫阿奴,我的妻子。這幾個月她在養病,不管是面上的、身上的,或者心上的,都是我一點一滴拉回她,仔仔細細照料妥當,才有今日這番光景,方將軍,此次前來,非我所願,全因阿奴記掛她心愛的南臨,我這才將學士牌子折棄,隨了她來。」
方三郎尚在震撼中,實在不知是該為徐六活著感到驚愕,還是這對兄妹居然……最後當他听見徐長慕將學士牌子丟棄,大喜過望,同時幾乎要羞慚掩面,代已去的大鳳陛下以及方帝夫向他們說聲對不住。
明知徐長慕是在威脅他不得將徐六身分說出去,他竟然還被虐地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威脅。他無比感激地看向徐六,輕聲道︰
「多謝徐夫人記掛南臨,往昔方家子弟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夫人原諒。」語畢,隆重施禮。
徐烈風還以一揖,道︰
「那些事,都是過往雲煙,我都忘了,請方將軍也一並忘了吧。」
這聲音又破又粗,氣質比以往內斂安靜,再無奪目光彩,方三郎內心好生愧疚。那日在學士館里,她也是意氣風發啊,甚至是唯一能猜出徐長慕談西玄陰兵用意的南臨人。如果當年他能將心里的不甘壓下來,無視他們劣民的身分,大力推舉徐家人才,勸陛下放徐六出京,是不是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
他又看了一眼她少年不該有的白發,垂目沉思會兒,說道︰
「眼下正在戰事,他國人民要進南臨難上加難,但據我所知,有些大魏醫者正等著出去,我從中安排一下,請他們為徐夫人診上一診,徐夫人現在看似健康,但,多幾個大夫看總是保險些。」他話一說完,就見一抹驚喜的流光自徐長慕眼底竄過。方三郎心一動,霍然明白,想留徐長慕就得討好徐六。
徐長慕要的也就是他能看穿這一點。什麼國仇家恨對他都不重要,只有一個阿奴,才是他心里真真正正重要的人,要讓他全力相助南臨,方三郎就得將阿奴擺在任何人之上。他道︰
「那就多謝方將軍了。」
「長慕兄、徐夫人,一塊進來吧!」他以軍師之禮待之,見徐長慕不拒,他心里喜意更甚。
徐長慕忽道︰「方將軍,過幾日,我二哥與四姐會趕來。他們在西玄陰兵手下存活下來,對將軍必有所助益。」方三郎先是一征,而後寬慰一笑,胸懷坦蕩說道︰
「我多希望下一刻,長慕兄會告訴我,南臨徐家所有好漢都將歸來。」
徐長慕深深看他一眼,隨他入屋。
徐烈風停下腳步,又回頭看向遠方如墨的天空。天際彼端與此地日夜不同調,都沒人覺得異常嗎?她撫上她微微發痛的眉間,頓覺雙眼自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吃力,必須撇開目光才有了舒解。
徐長慕轉過身,朝她伸出手。「阿奴?」
她上前握住他的溫緩,低聲問著︰「五哥,邊關都是這麼陰冷嗎?」
徐長慕連忙模上她的臉頰,觀望她的神情是否難受。前頭的方三郎沒有停步,他笑答著︰「冬天了,自然是冷的。」
「那小周國的……黑夜是我們的白天嗎?」
方三郎頓時止步,回頭看著她的白發,面露古怪。「徐夫人,這怎麼可能呢?小周國與我們日夜相同啊。」忽然間,徐長慕想起她的胥人血統,她的天生強悍五感。一個人眼強至此,可以說是有第三只眼輔助了……他拉著她反走出屋子,眯眼望著一望無際的白雲藍天。他轉向徐烈風,不放開她的手,問道︰
「阿奴,剛才你看見了什麼?」
「捷報?」蕭元夏難掩心喜,略略激動自龍椅起身。「好!很好!方將軍果然不負朕的期待。史人你快把詳細情形說給聯听。」
跪在雙下的年輕男子沒有姓名,只有史人這個職稱。南臨有官營的史學院,每個出來的學子,先分派到各地記載南臨大小民情,直至三年磨練結束後,史人可自行選擇一生將要記載的南臨對象。
眼下這史人就是派至戰場,將他眼楮所看見的一切全都記錄下來。他此刻眉飛色舞道︰
「陛下,自方將軍重用南臨長慕後,初時戰事未有起色,南臨西玄交戰仍是損兵折將,但方將軍力排眾議,尊南臨長慕為軍師,照他布局所力,到了第六次,他與徐夫人再次隨軍出征,大破西玄陰兵,取下陰間將軍頭顱,贏得首次戰役!」史人至今仍然感到當時沖天的震撼。有些細節,他不太敢當著眾臣面前說出,他曾偶爾听見徐長慕對方三郎提及給他六次,三次被動,三次主動出擊,第六次才是真正的對戰……
那代表什麼?前面五次全是南臨長慕一步步的實驗,前五次出戰的軍兵都是為南臨長慕的實驗而犧牲。可是,不管南臨長慕有沒有這五次的實驗,戰還是要打的,到最後別說連個兵,只怕連南臨都留不住,在南臨長慕出現前,每一戰出征的將士幾乎沒有一個回來。
他不敢當眾將這段秘史說出來,怕有心謀害徐家的官員借機趕盡殺絕,幾年前那個徐六被害,史學院的夫子都懷疑是皇室下的暗手。所以……就算違背史人的宗旨,他也不能說出另一個秘密來。
蕭元夏心里甚是激烈。「徐長慕麼?他……不計前嫌,大破西玄陰兵麼?果然是徐家子弟。」這人才,必要留住!南臨首要禍患,就是這不可捉模的西玄陰兵,只要能破了它,南臨就能與西玄實戰實打,生機大增!這些時日來他日夜憂心忽地落了底,他年輕的面容終于有了笑意。
「史人,你再多說說。」
「是。」史人仍是歡天喜地,他道︰「南臨長慕與徐夫人在第四次就開始隨軍出戰,但南臨長慕面目太過……太過俊美,如果出戰只怕連自家軍人都忍不住盯著,這是徐夫人說的,于是徐夫人主張替他在面上繪上油彩。」
殿上朝官喜氣洋洋,听得此事,皆是垂目低笑。蕭元夏也沒阻止他們,徐長慕的相貌他是看過的,確實過于貌俊美麗,要讓西玄人得見是這般雅致相貌的人毀去西玄傳奇,只怕都要捶胸頓足了,烈風她……向崇拜她五哥,深信她五哥必有一展長才的一日,現在她是不是能……稍稍瞑目些了?
他心里微微發軟,笑道︰
「這位徐夫人真真有趣。她是南臨人麼?南臨女子多文弱,居然不畏懼上戰場,若然它日班師回朝,朕定要見見這名奇女子。」
「徐夫人是南臨人,陰間將軍的頭就是她親手砍下,大破西玄布下的陰間道。她……」史人猶豫一會兒,又忍不住把當日尾隨所目暗的景象說出來。「臣在第六次對隨軍出征,當時白參如黑夜,飛沙走石,陰風四起,明明眼前沒有敵軍,但徐夫人她好像……看得見那些陰兵守在何處,她的血落在四方時,臣……錯覺,她鮮血流過之處,天色依稀亮了些,沒有那麼陰冷了。」
蕭元夏聞言,驀地想起雲山洞壁里的壁畫,那個身著戰袍的女子,滿身鮮血流泄至地引來光明,在她身前是西玄陰兵,下一幕卻只剩白骨,那白骨就是戰敗的陰兵了?神師都解讀錯了?神人不是來收天下江山,而是來毀去涂炭生靈的陰兵麼?
……太晚了!太晚了!他深吸口氣,只覺心肺都在劇烈疼痛。那一日,他跪在殿外求父皇成全他與烈風,那樣的雷雨……確實是在說國之不祥啊!
不祥在于出了蕭金鳳這個為皇位不惜害死自己妹妹的皇女;不祥在于他這個容易被欺騙的皇子!甚至,不祥在于年邁的父皇只想保全小女兒,而眼里沒有南臨了。
「這麼說來,這女子是南臨長慕的眼楮啊。」蕭元夏微笑道︰「徐長慕依她所見,領兵布陣,這才有今日捷報,真可以說是夫唱婦隨。」
「正是。」史人笑道︰「在軍中,徐夫人的地位與南臨長慕相當,沒人敢得罪,只是……」
「只是?」蕭元夏笑意盈盈。偶爾听這些夫唱婦隨的事跡也不錯。
史人略略惋惜。「徐夫人發色異于常人,大魏大夫雖說是無礙,但總是令人心驚,邊關一帶,稱徐長慕為南臨長慕,徐夫人為南臨阿奴,請陛下首肯,將來史官統整時,將徐夫人改為南臨阿奴……」他話還沒說完,就見本是站著的陛下,失魂似的落坐在龍椅上,同時殿上一聲輕響,他回頭一看,是朝臣余廷顯手里的象笏落了地。
他……沒有說溜嘴吧!徐夫人本名徐烈風,阿奴是新起的名字,不是嗎?
「……阿奴……」恍惚間,他眼前出現那個垂死的白發姑娘……她沒死麼?努力地活了下來嗎?胥人保佑!父皇保佑!他……
他心里既是喜悅又酸澀。現在,她與守護她的徐五在一塊麼?原來到最後,守在南臨走不得的是他。
「臣稟陛下!」羅國丈道︰「若是史人說得正確,這位徐夫人的眼跟血彌足珍貴,老臣斗膽,它日南臨軍兵班師回朝之際,務必要留住徐阿奴,以防它日西玄又生陰間將軍!」
蕭元夏猛然回神,掩飾狠意地掃過階下的老人。留住?是想扣住她吧!他們一起害死烈風,如今他居然還想再害一次?他想害幾次才夠!
「臣也斗膽——」余廷顯抬起手里象笏,跨前一步,垂首道︰「據臣知徐長慕本是各國拉攏的學士,如今相助南臨,那就是丟了學士之名,他與妻子替南臨挽回生機,實是南臨恩人,將來扣他妻子在京師,這不是教各國嘲笑嗎?」
老國丈眯眼。「余大人此言甚差。說扣未免太難听,將來陛下賞賜不斷,留他們在京師榮華一生,他們怎會不願?更甚者,徐長慕本是徐家之子,接替徐家未完的守護,並無不妥之處。」這姓余的,本是與方、羅兩家十分友好,這一年卻是有意無意保持距離了。
余延顯狀似不敢吭聲地回位,象笏舉起,掩去他若有似無得意地笑。審時度勢是他的專長,他怎會不知此刻陛下心中所傾?羅國丈怕是提早完蛋了!
「臣有事起稟。」有臣子道︰「此次捷報,全因陛下識人清明,固然徐五長慕有功,但,方三郎為將,若然不是方三郎苦守邊關,又豈有今日結果?」
方家的老臣在旁滿意地捋胡笑著。
高殿之上的蕭元夏不動聲色將這些人一一記了下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史人身上,眼里微地柔和,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你還有事要說麼?」
「臣請求,請陛下賜臣史徐之名,臣將窮盡一生記載胥人徐家所有的事跡。」
「哦?你已滿三年了嗎?好!朕就賜你史徐之名,一世記載南臨胥人徐家的所有事跡,不可遺漏一事。你傳聯口諭,南臨長慕與南臨阿奴,無愧胥人姓氏,朕因此感恩感激。三百年來,南臨君王與胥人徐家一向君臣和諧,從不互疑,或許,曾中有斷過,令得胥人受了無法彌補的天大委屈,但自朕為始,不管胥人體內流了什麼血,膚要重拾彼此信賴,絕不讓後世南臨有愧于徐家!」
一年後,南臨長慕隨軍回朝,南臨帝王親自接過幾乎被染全紅的白色戰袍。他小心翼翼地撫過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跡,听著徐長慕淡淡說道︰
「徐家人只著白色戰袍上戰場,就是要君王能看見將士流的鮮血,但盼君王重視邊關兄弟,不再被謊言所欺,此是真正胥人心聲,徐長慕代為轉述。」
「聯必記取教訓,時刻以浴血戰袍為戒,不管有多少人利益燻心再欺騙朕來害徐家,朕也絕不再輕信。朕寧願盲目信徐家,也不會動徐家半分,一次教訓足矣。」蕭元夏心知她不會出現在朝上,他想見她卻也不敢見她。「徐五,徐六曾道你是天上飛鷹,如今你不願受官職,朕可允你一個願望,你好好想想。」
「那便讓南臨,廢了男子成人禮吧。」徐長慕道。
蕭元夏一怔。就這個?他仔仔細細打量這貌似妖精的男子,徐長慕雖是長了數歲卻比當年更要秀俊幾分,難怪烈風會在他面上涂上油彩。
想來,要不是這男子心意夠堅定,至今身邊也不會只有一個徐夫人。當日,他救下烈風,讓烈風撐下去,怕是費了不少苦心,這苦心里又佔了多少愛情?烈風她……會不會受了委屈,得了一個愛情少于親情的丈夫?
徐長慕看他一眼,說道︰
「有些人,寧願等到相知又心愛的女子,一塊完成成人禮,一生只想為她一人所有,而不是如南臨一般,讓成人禮奪去她的權利。」
蕭元夏聞言,一時無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成人禮……隔日見了烈風,即使那時還不甚了解自己心意有多重,也覺得十分懊悔,恨起這成人禮的存在。後來,他大婚,反而不在乎這種成人禮了,都一樣的……
「好。」他輕笑︰「這種民情風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的,朕盡力而為,讓往後兩情相悅的男女,多一分機會得到你說的權利。請替我轉告徐夫人,南臨京師永遠是她的娘家,不管她何時歸來,有我在的一日,南臨將是四國中最繁榮而美麗的國土,這是我一世的承諾。」
他心知她或許會回京,但要與他這個天子再相見難了,如果可能,他願來世再相遇,下一次哪怕她真是來毀南臨的神人,他也不會再害她,但他想,她心里還是只有她五哥吧。那……他退而求其次來世再做她兄長,讓他好好呵護她一世。「請你……也允我一事。」蕭元夏低聲說著︰「請一世都別告訴她我是她……兄長,就讓她一直以為我只是個曾背叛她的外人蕭元夏。」
徐長慕面不改色道︰「徐五謹遂旨意。」當他退離大殿時,耳力極尖地听見身後的陛下輕聲道︰
「烈風,保重……」
徐長慕充耳不聞,也不會將這些在他眼里細瑣的小事轉告阿奴。他注意到殿上昔日位高權重的大臣有幾名已被取代了,甚至連羅家國丈都不在此殿,蕭元夏果然夠隱忍,拖至今日完成戰事才一一掐除他們。
未過兩天,徐長慕毫不留戀地離京。
史徐厚顏緊隨在後。
在史徐記載徐家的那些年里,回京最常遇見的一件事,就是陛下召他去夏園,要他一一細訴徐家夫妻的事跡,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要問個兩三遍才甘願,還嫌他不夠仔細呢。
也不知是不是他錯覺,每當他試著略過徐夫人的事時,這位陛下總會敏銳地再繞回來,逼他說出徐夫人近年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就算只是一句她很好她很健康,這陛下也十分歡快,然後再逼著他重復著她很好她很健康……這位陛下,他不膩麼?
好像這件事是他最大的樂趣似的。甚至,有時他會發現這位陛下在治理國家時開始有了歡悅。
「因為這是某個姑娘的娘家啊,豈能讓她嫌娘家不夠好?我要給她天底下最好的娘家,讓她願意時時回來看上一眼!她每回頭看南臨一眼,便是再看我一眼啊。」這是這位陛下某次在听見徐夫人已經不受白發影響,健康甚于以往時,滿面喜色,唯一一次說溜嘴。
現在他正專注在記載胥人徐姓時,時常停在徐夫人身上,看能不能多挖一點秘密……當然,他做得不夠稱職,有些秘密是絕不能寫出來的,例如徐六就是眼前這白發夫人……例如徐五娶的是徐六……徐五簡直是徹底無視他人,居然敢在南臨里娶徐六為妻……
他懷疑陛下也知情,但陛下從不提起,也不允許身邊人對這對夫妻有任何懷疑。
直至徐長慕三十二歲時,在各國近乎強力的默許,強力的壓迫下,學士解非之名又歸回他的手上,他是西玄徐直助國又復得學士之後,三百年來唯一首例。也可以說,在後世提及留史學士時,學士徐直以及學士解非是齊名的。接著,各國開始搶人了!
春宵一刻千金難換的尾聲
大俗紅的雙燈籠掛在院子外,上頭貼著春宵一刻。
徐烈風雙臂環胸,思考良久,良久思考,確認這是她與五哥平日住的小院,也確認這種燈籠她見過,就在許多年前五哥的成人禮上。
春宵?
她跟……五哥的?
她抱著暖過的衣物步入房間,听見隔間有水聲,就知他此刻在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