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萌芽
西門永二十四歲,初獲情意時——
「稀客……喲喲,這真是太太稀客了,西二少,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讓小的算算,你也有半年沒有來了吧?」城內最負盛名的菜館老板,一見俊美白膚的青年,立刻起身相迎。
「我身強體壯,要我一天到晚跑你藥館,你是咒我死啊?」那青年沒好氣,又狀似隨意地問︰「最近有沒有什麼消息?」
「沒沒,沒消息……」
「你這麼緊張干嘛?我會吃人嗎?」
「西二少,您可別誤會,小的絕對相信你不會暗地殺掉自己的兄弟——」
「啊?」
「就是那一天啊,您一回府的當晚傳來好壯烈的慘叫。那殺豬般的慘叫讓咱們懷疑西門府里有人被殺,但小的絕不會懷疑您,你要殺人一定公開著來,才不會在三更半夜關著門砍人……到底死的是哪位兄弟啊?」他實在忍不住包打听的性子。
那青年怒瞪他。
「你閑來無事在編什麼故事?最近到底有沒有名藥可尋?」
「沒有沒有……前一陣子您受了重傷,您府里有人親自過來,要小的不準再傳消息給您……」
「哪個混蛋不要命,也敢干涉我的事?」
那藥館老板默默垂下眼,默默舉起胖胖的手指,指向青年的身後——
「您嘴里不要命的混蛋就是他。」
那青年聞言,忿怒轉身,正要破口大罵,定楮一看,傻眼了。
「大哥!」
那被喚作大哥的男子微微一笑,狀似訝異地說道︰「好巧啊,怎麼會在這兒遇上你呢?這不是萬靈藥館嗎?永弟,你是不是傷口又裂了,快跟我回府,我差人去請大夫吧。」
巧個屁!
分明是監視他!
監視他也就算了,西門家哪個僕役來監視他都敢扁,唯獨一個人他揍不下去!
「永弟,你動來動去的像個蟲子一樣,有什麼事讓你很不快活嗎?」
「……沒有!」他一飲而盡。是茶,什麼鬼味道也沒有!
西門笑微微一笑,顯然很習慣他的脾氣。「你從未久待南京,不知道南京好吃的地方在哪兒。這『貴來酒樓』里的茶水很普通,遠不及咱們的茶肆,但酒菜倒是十分道地。難得你跟我有機會出來走走,一定要來嘗嘗。」
西門永悶不吭聲地吃了半飽,忍了又忍,才沖口道︰「大哥,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老盯著我,總不能盯一輩子吧。」
「是不能。」
「再者,若要真打起來,你絕對不是我對手。」
「也是。」
「所以,何不讓我自由?」
西門笑人如其名,始終帶著沉穩的笑。「如果自由就等於你去找死,那我不如盯著你好了。你脾氣雖爆,卻也不會對我動手。」
混蛋!西門永暗惱,真巴不得自己有鐵石心腸。他翻翻白眼,認命嘆氣︰「我承諾過我會好好保重自己的。那兩次純是意外,我不會無聊到心甘情願拿身體去喂刀……何況,恩弟若好些,你不也高興?」
「如果恩弟的康復,必須用你的命來換,我不會答應。」他微微笑著,知道若比耐心,這個二弟永遠也不會贏他。「你年紀也不算小了,為什麼不仔細為將來打算?我手頭有幾間酒樓,你若願意——」
「我會做垮它們!」
西門笑明白他對未來不抱什麼希望,所以從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正因如此,他才希望西門永能接下部分的產業,留住他莽撞過頭的身心。
尤其,最近西門永一直被某事所困擾——他猜不出是什麼事竟能困擾他這個二弟這麼久,但能讓他一天之中對天發呆三、四個時辰,必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
「沒有關系,慢慢來。再過幾年,你就會定下來的。」西門笑很有耐心地說道。
「……大哥,你跟我之間也沒什麼血緣關系,何必對我付出太多?」
「你跟我之間確實沒有流著相同的血,但你我以兄弟情分相處十多年的事實不能磨滅……我相信若然有一天,我出了事,你必會排除萬難來救我。」
西門永聞言,俊臉微紅地撇開視線。
從貴來酒樓的二樓雅座往下看,可以看見南京城人來人往,其間不乏三教九流的人。
他瞧瞧街道上的攤販,不禁喃道︰
「她說她賣身為奴,幾乎不曾上過大街……不知道她有沒有吃過外頭的食物?」
「永弟,你在看什麼?」西門笑探出頭往下看,皺眉︰「那不是包家公子嗎?」
「什麼?」
「你不在城里自然不知一些閑言閑語,前幾個月听說他狎妓時強上了個丫鬟——」
「丫鬟?」
「是啊,他說是那丫頭投懷送抱,他誤以為是青樓女子,所以就……總之,丑事傳千里,我原本也不知,後來還是義弟轉述給我的。」幸好西門家里沒有女孩子……至少沒有一個做姑娘打扮的。這年頭,姑娘家確實是危險些。
腦中有些轟轟轟的,混亂無此,暴凸的眼珠像離不開那包姓男人般,緊緊地黏在他身上。
「那……那丫鬟呢?」西門永听見自己的聲音很沙啞。
「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難道沒有人知道那丫鬟的下落?」
「那丫鬟若不是被塞了銀子封口,就是離開南京,她在城里已無容身之處了啊。」
「有沒有可能……被害?」
「永弟,你是怎麼啦?」西門永終於察覺他的異樣。「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你我知道這世上就是這樣,咱們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手下的人……等等,你要做什麼?」見西門永要從二樓躍下,立刻猜出他要做什麼,西門笑翻手欲抓住他,後者瞪他一眼,輕松擺月兌他的擒手,翻身躍下樓。
「永弟!」西門笑驚叫,往樓下瞧去,只見一團黑色的火焰逼近包公子,接著,果然如他預期的,西門永出手了。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顧及她的生死?」這是西門永狂怒回來的第一句話。
西門笑目不轉楮望著他。
西門永用力嘆了口氣,周身的火焰一下子熄了,而且熄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我認命了。」語畢,唇角逐漸上揚,隨即哈哈大笑。
「如果我說,你必須跟我過府向包公子道歉,方能免去牢獄之災,你一定不肯吧?」
西門永立刻臉色一整,厲聲道︰「那是當然!我沒做錯事,為何要道歉?我寧願被砍頭,也不要違背我的心!」
一下怒、一下笑、一下又化為猙獰,西門笑視若無睹,不想承認自己的兄弟有點成瘋的傾向,旁敲側擊問︰「那丫鬟與你有關?」
「完全無關。」他很乾脆地說。
西門笑瞪著他。「那你為她出氣?」
「不是為她,是為了……」他閉嘴不再言語。怎能說,那時血氣沖腦,什麼也顧不了,只知在那遙遠的山上,有個姑娘跟這丫鬟的命運一樣……
如同西門笑所言,這種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只是……剎那間,他恍惚了,仿佛親眼見到寧願被無力地欺凌至死。他還記得李家村那老庸醫說她是在瀕死狀態下浮上岸的……他豈能讓她再受這種苦頭?
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清明,幾個月來的掙扎苦惱有了明確的答案。
「永弟,你也有秘密了嗎?」
西門永閉上美眸,再張開時,微微笑道︰「大哥,我想定下來……有必要這麼驚訝嗎?你不是說,也該是我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決定要定下來。」
「……跟你最近的喜怒無常、半夜慘叫有關?」
「是啊。」他很高興地宣布︰「我想討個老婆了。」
「……」
「大哥,我從沒如此喜歡過一個姑娘,你想……她會跟我下山嗎?」
「……只要你不動口,她會的。」他一出口就是髒話連連,一般姑娘會嚇個半死的,只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二弟如此穩定自在的神態。
西門永大笑二聲。「她那家伙瞧過我最狼狽的樣子,听過我罵過最難听的話……我何嘗也不是呢?」聞到她渾身異臭、看見她髒兮兮,不知道這能不能叫患難見真情……是這樣用嗎?隨便啦!反正,他明白就好。「女人啊,原來也不算是麻煩啊……」
西門笑注視著他,內心微微放下一顆心。
看來,他這個二弟不會再莽撞到不顧自己的生死了……唯一比較麻煩的是——
「真的連道歉也不肯?」
「大哥,你認為我做錯了嗎?」
「暴力總是不對的。」
「那你說,那姓什麼混球的有什麼該有的下場?」
「……沒有。」
「那,我有什麼錯?」
西門笑用力嘆了口氣。算他倒楣,誰教他年紀稍長了些、誰敦西門老爺要第一個收他當義子,身為兄長,就必須扛起許多責任——
「好吧,這事就交給我處理。不過,以暴制暴終究不對。你跟著我,我教教你一點點手段……至少,許多事要暗的來,懂嗎?」
「哇,大哥,什麼時候你變成西門義那小子了?」
「義弟沒這麼陰險,你是多想了。」
「是是是……」沒這麼陰險,天也要塌了。天下就大哥相信西門義很純真,不過,就算西門義再陰再毒,只要別用在他身上,他可以當都沒瞧見。
2果子成熟前
雲游四海第五年冬——
「願兒,起床了嗎?願兒?小願?西門寧願?」敲門聲就像是打鼓一樣,配著他的破鑼聲,不起來也難啊。
她連忙開門,微惱︰
「我不叫西門寧願……你還好吧?」
「我很好啊。」
「你笑得有點僵。」
「是嗎?」他拉拉臉皮,露出俊朗無比的笑來︰「可能是我睡得少,臉部還不夠活絡吧。」
她目光不移地打量他。「你的嘴唇有點白。」
「耶?真的嗎?」他搓搓厚唇,很灑月兌地說︰「可能今兒個的氣血不太暢通,太久沒有用拳頭了吧。」
「你在發抖。」
「……有嗎?哈哈哈,是你瞧錯了。我這哪叫發抖?我這是在運氣!」
「昨晚我發現下雪了。」她很平靜地提起。
「哦?我一覺到天亮。什麼時候下的雪?」
她雙肩一軟,放棄了跟他說話,回頭收拾包袱,順便拿起猩紅斗篷走到房門。口,遞給他。
他眨了眨眼,笑了出來,接過來不按在自己肩上,反而為她穿上。
她愣了下,叫道︰「我不冷啊。」
「誰說不冷?外頭都下雪了。」
「我在京師出生的,根本不怕冷,倒是你……你沒來過京師吧?」
「誰說我沒來過?我可來了好幾次呢。」
「沒在這時節來過吧?」
西門永當作沒有听見,接過她的包袱扔向床上。「咱們晚一天離開。」
「晚一天?雪太大,無法出城嗎?」
「不,我要帶你去瞧一樣東西。」
「咦……等等,你別拉著我跑,這兒是客棧,都盯著咱們……喂,你不會只穿著這麼少的衣服出去吧,至少穿上斗篷啊……」
明明他怕冷怕得要死,還硬撐!
不過……
哈哈哈哈,她真的很想笑啊,一個心靈這麼粗的男人,竟然有這麼多秀氣的毛病,她若笑出聲來,他會發狂吧。
十二年來,第一次踏上京師,說不感觸良久是騙人的。只是,她原以為這種感觸會是恐慌、害怕、不甘的組合體,卻沒有想過,她踏上京師的剎那,竟是一陣濃濃的感傷襲來。
就連夜宿客棧時,她竟也能一覺到天亮。
都是因為身邊這個「看起來很斯文,事實上很火爆,偏偏又有秀氣毛病」的男人吧。
「你到底要帶我上哪兒?」她追問。
「到了你就知道。」他頭也不回的。
「風很大,你老擋在我面前,真的會著涼啦。」
「混蛋,我是男人!」
一句男人就可以交代一切。這人,以為他天下無敵嗎?
他行色匆匆,一點也不在意經過了哪兒、看見了什麼。這與以往完全不同,與他游山玩水五年多,每到一處他曾經到過的地方,他必詳盡解說;甚至,去年還帶她去曾奪皇帝老爺聖藥的崖邊,很得意洋洋地的告訴她,當年他就是從這里以極完美的姿勢跳下,若不跳下,就不會遇見她——這男人有時候簡直是讓人氣得牙癢癢的。
是啊,現在想來,才發現自從到京師之後,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好像在等待什麼。
「阿永,你是在等人……」正要問個清楚,他突然停步,讓她一頭撞上他的背。
「到了。」
「到了?」她眨了眨眼,從他的身後走出來,順著他的視線往前看。
一片空地。地上開始積起雪來。
他轉向她,凍白的唇微微笑著,牽起她的手。
「阿永,你的手很冰啊。」
他拉著她走向空地,笑得很開心︰「你覺得這兒眼不眼熟?」
「不就是空地嗎……」
「這兒,曾經是廣府。」
她呆住。過了良久,才緩緩抬頭,細聲喃道︰「這兒是空地。」
「是空地。」
「屋子……被拆了?」
「是被拆了。」
她望著他。「我記得小姐是大戶人家,他的父兄不也是官嗎?」
「大戶人家又如何?官又如何?十年風水輪流轉,沒有本事的子孫,即使金山銀山也成空。幾年前你在永福居遇見那混球時,他已非風光之身,他在京師鬧出事來,誤惹到名門之女,到南京是為了避風頭,等息事之後再回京師。」
「誤惹?你是說,他娶了小姐之後,又……又——」又有別的姑娘跟她一樣受害嗎?這句話她始終說不出口,直到他用力壓住她的掌心,有股熱氣實進她的心口。
「咱們只能說,這一回他惹錯了人。」西門永平靜地說。
「才幾年的工夫啊……你也參與其中嗎?」
「我?」他眨眨眼,很賴皮地笑︰「我像是會玩這種手段的人嗎?要我耐住性子等上五年就為了等他家破人亡,我可不成。是他自己種下的果,怨不得人。」
其實,他也有參一腳吧?這個想法自然而然地浮現在心頭並且確定著。如他所說,他是個寧願用拳頭見真章的人,絕沒那耐心去布局、去等待,可是,為了她,他會,真的會。
曾經算是她姑爺的男人,不止在這一次惹錯人了,早在她十五歲那一年,他就種下了未來的禍根。
她慢慢地抽離他的溫暖,緩步走到空地中間。然後一步一步踏著——
「我記得,那一天,我從這里走出來,廚娘大嬸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心想,我認識的人都在府里頭,將來自己的夫婿也不月兌是府里的長工吧,只是,我還不懂什麼叫喜歡呢——」她微拉裙擺,往左邊走了好幾十步,離他漸遠。「接著,我走上回廊,要去找小姐,那時,我心里在想什麼呢?對了,好像在想再過幾天我要及笄了,算是成年了,成年後不知道我的心境會不會有所不同……」她順著想像中原有的宅院路徑,慢慢地走著,有時離他遠點,有時明明離他只有幾步路距離,拐了個彎又遠離,即使遠離了,她始終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最後,她像走進院里,以很慢的速度直走著。
「我記得,最後我停在這扇門前。然後敲門而入,看見了——」終於停在他面前。她用力眨了眨圓滾滾的眼,眼前的景物再也不是當年丑陋的回憶了。她啞聲道︰「我看見了一個重傷的男人。」絕不是出於沖動,她用力抱住他的頸子。
他渾身僵硬,連動也不敢動,手掌輕輕抵在她的腰,怕她滑下來。
「你想知道他的下場嗎?」他輕聲問。
「不,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不管是他或者是她,都與我無關了、無關了。」
他慢慢合上眼。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好慶幸……你怎麼這麼冷?」她這才發現他的異樣,連忙落地,瞧著他異樣紅的雙頰。
「我沒事……只是有點沒力。」
小手撫上他的額面。
他滿足地輕嘆︰「你真暖,我有點想睡了。」
「阿永,你受風寒了……啊啊啊……」見他有點站不穩,原要傾向她,但似乎憶及她不太喜歡男人接近,便硬撐著自己倒向地。
這混蛋!她惱,連忙發揮潛藏的力氣拉回他沉重的身軀,緩緩一塊跌坐在冰涼的雪地上。
「你又不是別的男人!」她氣叫,拉下斗篷蓋在他的身上。她沒有想到他怕冷怕到這種地步,還死不肯承認……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姑娘,你沒事吧?」
她抬起頭,嚇了一跳,瞧見有中年漢子好心地在問她。
這些年來有西門永陪伴在旁,她習慣了他,卻依然對其他男子有所排斥跟不願接近的心理。
她低頭看看西門永,鼓起勇氣,不讓聲音顫抖地說︰「可否請您幫我雇輛馬車來?我跟我……我相公要回『來升客棧』。」
「那有什麼問題呢,我去去就回,順便幫你請個大夫過去。」
「謝……謝謝。」
等那中年人離開之後,她連忙將掌心窩住他的臉頰,讓他不這麼冷——這人,連昏倒的模樣也真是好看啊。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好慶幸我遇見了你,好慶幸我被迫救了你,好慶幸這一輩子我們有緣分……」她回頭看了那被銀雪覆蓋的空地,看起來是那麼地純淨潔白。她慢慢轉回他的臉上,然後綻出頑皮的笑意。「你昏倒了呢,本來,我還想說,現在你要想回南京住下,我一定奉陪,雖然……我還是有些害怕,但我會努力的。你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嗎?好可惜啊……算不算是咱們有緣有分的時機還不到呢?」
這種惡劣的頑皮,是被他潛移默化,還是本就她性子里的一部分呢?
馬車來了,那好心的中年漢子幫她扛西門永上馬車。
直到馬車離去,她不曾再回頭。
銀白色的空地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終至消失。
3果子時機成熟了
一覺醒來,就瞧見床邊有人,她嚇了一跳,定楮一看,是個小女孩。
這女孩差不多五、六歲,很眼熟,正沖著她笑。
「爹在哪里?」
「爹?」
「勇娥找不著爹,一起床,他就不見了。」
永兒?
西門永?
原來,她又作起光怪陸離的夢來了,這一回她夢見的是西門永小時候,只是——好像不小心把性別搞錯了。
「爹呢?」小西門永追問。
西門永曾提過他親生的爹因賭而被人打死,後來才由西門老爺收養,他對親爹的印象並不深刻。她微微一笑,起身拉起小西門永軟軟的小手,道︰「你爹一定出門了,我陪你去找。」好可愛的小孩啊,連西門永小時候的頭發也是這麼地美……偷偷抱了下小小西門永軟軟的身子,臉熱地牽她走出門。
門外,有個背影蹲在牆角,看起來很……猥瑣。這些年來,雖與西門永走遍大江南北,但那不表示她可以忍受其他男子的接近。
她正要大聲叫人,忽然小小西門永喊道︰「爹!」
那背影轉過身,正是成年後的西門永。
她呆了呆,眼睜睜瞧著小小西門永撞進那西門永的懷里。
「女兒,快來選娘。」
「娘?」
「你瞧!」他咧嘴指著牆上的洞,對著小女孩道︰「洞外頭是不是有很多個娘讓你選?」
在一旁的寧願暗暗受驚,見他父女倆競相往小洞瞧去。她悄悄走到牆旁,往牆外偷瞄,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娘親」果然排排站,任他選擇。
他……他不是說要等她的嗎?
還是,他已經放棄了?
「阿永……」叫了幾聲,西門永才心不甘情願地回頭。「你……你的小孩真是可愛,她幾歲啦?」吞咽好困難啊,甚至,連說出來的話都那麼地痛苦。
「她七歲啦。」他沒好氣地說。
七歲?那就是他成親七年了?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說過要等她的嗎?不是說過要等多久都願意的嗎?他說,要陪著她走過每一片土地,讓她不虛此生的啊!
心髒緊縮,疼痛得好難受,讓她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渾身發熱發冷。
「我陪著你夠久了,你知道我陪著你走遍我所走過的路,已經走了多少個日子嗎?」
「不……我沒記著……」她的確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四季與他為伴,她很安心也很常樂。
常樂嗎?她從未想過這兩個字可以用在她的身上。
「十四年了!我陪著你十四年了,你知道這十四年來我都用什麼樣的眼光在追隨你嗎?你有注意過嗎?有為我設想過嗎?」
她愣了愣,對上他那雙好會說話的眼楮……這雙眼充滿了與溫柔,針對她的。
她還記得,一開始她發現他用這樣的眼神在注視著她時,出於本能的,她聯想到不堪的回憶,將那樣的眼神視作婬邪齪齷,她故意避開……他發現了嗎?所以特意收斂起這樣的眼神,不讓她感到任何的害怕……
如今,再一次正視他的眼,不再覺得令人作惡,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過,還是以往被自己的心魔給誤導了?
「你來。」他咧嘴笑,拉過她的身子,讓她得以偷窺到小洞外的女子們。「你幫我瞧瞧,哪個姑娘最適合我?」
「等等……」
「再等不去,我就是老頭子了,既然你無心,就讓咱們當一輩子的哥兒們吧!你已經是最了解我的人了,當知己,夠格了。」
不不,她不要當哥兒們啊、她不想當哥兒們啊,她不要啊!
她要的是——要的是——
「誰適合呢……」西門永喃喃著。
「我!」她厚顏月兌口而出。
「什麼?」西門永很無辜地看著她。「你要毛遂自薦?來不及了吧!我已經放棄你了,要怪就怪你太晚了——」
「不晚!不晚!」眼角瞄到那可愛的小女孩,連忙將她攬進懷里抱得緊緊地。「我當她的娘,她的娘是我!」
「當娘啊……」西門永——地,用鼻孔看著她。「你錯過最佳時候,來不及啦。」
她又急又怒,緊抱著小女孩不放,身後的牆忽然傳出一陣騷動,她直覺回頭一看,瞧見那牆壁竟在崩裂,好幾個姑娘正破牆濟來,好像西門永是什麼百年難得一見的寶物似的。
她內心懊惱且酸,又見西門永咧嘴笑著,她正要說話,懷里的小女孩仰起臉,天真地問道︰「娘,你失去記憶了嗎?你忘了你是勇娥的娘嗎?」
她呆了。
然後好幾雙玉足狠狠地踩過她的身體,奔向西門永——
渾身上下被踩到像肉餅一樣,痛得要命……不過讓她痛醒的,不是身子上的疼痛,而是內心的酸痛。
當她張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著實呆了片刻——
身邊的黑發搔得她鼻頭好癢。她不記得她的發色這麼充滿光澤,內心微驚卻不害怕,她緩緩轉過臉,瞧見一張眼熟到七年來天天見到的臉龐。
這臉龐離她好近,讓她一時看呆。不是沒有見過他睡著的樣子,但從來不曾這麼近過,棉被下的藕臂欲動,卻赫然發覺有物體壓在她的身上。
倏地,她的心一顫,緩緩將視線下移,瞧見他半個身子露在棉被上,而半身藏在被里抱住她。
她目不轉楮地注視他疲累的臉龐好久,想起她的怪夢,想起夢里的百般後悔——
悄悄地,她微微仰起下巴,涼唇輕輕擦過他的唇,然後唇瓣發熱。
此時此刻,她的眼神像不像他平日偷偷注視她的眼神?
「阿永……」她滿足地喃著他的名字,原意只是要小心翼翼地收到心里,不料他忽然張開眼,瞪著她。
她一僵。
「你醒了……」他喜道,隨即看見她僵硬的身子、泛紅的眼眶,立刻發現目前的處境,連忙滾下床。
「你知道你病了嗎?今兒個早上我過來叫你,你直沒應聲,我一進來就見你昏迷不醒。大夫說你是受了風寒,吃上幾帖藥就沒事,可我瞧你一直發冷……所以……所以……」
「所以幫我取暖嗎?」
「是啊,我是個粗人,就只會想到這種方法,我原想等你不冷了就下床,沒想到我自個兒也睡著了,你可別誤會啊!」
「我沒誤會。」
他聞言,松了口氣,笑道︰「沒誤會就好,想不想喝口水?」見她點頭,連忙倒了杯水,扶她起床。
「八成是昨晚你忘了關窗,才會受了風寒。」
她小口小口喝著水,眼角覷到他關注的眼神。
「喝完水,我再去請大夫過來瞧瞧。」
「阿永……」
「嗯?」
「你有沒有想過……若你將來生了孩子,要怎麼取名呢?」
他微微笑著,以為這是平常天南地北的聊話,他倆常這樣做的。
「我想過,若是男孩,就叫西門永福。」
她嗆了下,瞪圓眼︰「永福?」
「很土氣嗎?」
「也不是啦……女的呢?」
「就叫勇娥吧。我啊,還是喜歡女娃兒有點力氣,最好暴力點,勇敢的娥眉,你說我取得還算不錯吧?」終於發現她專注地望著自己,他咳了兩聲,搔搔頭發︰「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讓廚房熬點稀粥讓你入口。」
「好……阿永,咱們結伴游山玩水也有七年了吧?」
「是啊。」小心撩起她略為汗濕的長發。她瘦了點吧?出門在外,畢竟不在自己家里來得自在。
「你還記不記得,今年除夕,你跟我守歲到天亮?」
「嗯。」他拉好蓋在她身上的棉被。
「去年年初,北京下了雪,你冷得發抖,還要店家一直加火盆?」
俊臉微微染紅。「我是怕你冷。」男子漢大丈夫,在意中人面前說怕冷,真是丟臉。
她噗哧一笑,向他招手。「你過來點……再過來點。」近到與他大眼瞪小眼的。克制自己臉紅的沖動,輕聲說︰「我……我想當孩子的娘。」
「啊?」
「永福跟勇娥的娘。」
他瞪著她。
「咱們回南京成親,好不好?成了親就定下來,不走了、不玩了。我見識了許多、明白了許多,可是,遠遠不及我內心的一場夢,我常想著倘若你我再早點見面就好了,若是青梅竹馬就好了,可是,永遠不會成真。我忘了,我們之間還有長長久久的日子……」她的嘴角微微揚起,好玩地看著他呆若木雞的表情。「我喜歡你,西門永。你想,再過七年,我們會不會有個叫勇娥的七歲娃兒呢?」語畢,她主動親上他的唇。
西門永只能像木偶般,任其擺布。
4別的果子……不小心也一塊成熟了……
成親當天——
「大哥呢?大哥!」西門永撩起喜服,在西門府里翻來找去。「他不在,在搞什麼?這老混蛋家伙存心整我嗎?」
他吼著,吼得一干奴僕更加用心找。
「你往井里瞧什麼?」西門永怒瞪,罵著向井里探頭探腦的家丁。「他要自殺也不會找今天觸我霉頭!混蛋!連找個人都找不著,喂喂,你搬開花盆做什麼?能藏人嗎?你藏給我看啊!」
「三少……咱們真的找不著啊!不要說花盆了,咱們連池里的魚都撈起來,看看大少爺是不是躲在池里不出來……不如,二拜高堂時就由我——」
「你是誰啊?」西門永毫不留情地踹飛不知哪兒冒出來的家丁,往內院找去。
倉皇的腳步聲傳來。
他抬眼瞧去,月兌口︰「大哥,你在這兒做什麼……怎麼搞得如此狼狽?」
西門笑額冒冷汗,衣衫凌亂,像是匆匆穿上,連靴子都沒穿好。他勉強笑了笑︰「莫誤了吉時,先去前廳拜堂吧。」
西門永一向粗心粗意,唯有對寧願,才會冒出敏感縴細的一面。他聞到淡淡的酒味,只當西門笑喝醉而睡遲了。
「大哥,我明明記得你酒量極好的……」
西門笑暗暗吸口氣,沉穩笑道︰「昨晚我高興,多灌了幾杯,不打緊的。走吧——」
未久,阿碧走進無人的內院,路過一間半掩門扉的睡房時,往內不經意一瞧,瞧見西門府的三少爺正隨意盤腿坐在地上,陰沉的臉一往如昔地讓人懷疑他又在打什麼惡劣至極的主意,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赤果著上半身上有著淡淡的淤青。
「阿碧,你看見了什麼?」西門義心情很好地問。
「沒有。」
西門義微微笑了,陰沉的臉部表情因而顯得更為猙獰——即使,他是心情極好而笑。
「很好。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
等了半晌,阿碧仍站在門口沒有離開。
「你想看好戲?」
「不,三少,我只是想問……你需要我扶你起身嗎?」
「刷」地一下,陰沉的臉終於通紅,知道自己的故作瀟灑,沒有瞞過西門家最厲害的丫鬟兼弟妹。
千料萬料,就是沒料到這一樣——
他痛得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