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清早,城門口異常熱鬧,擠滿了人潮。
他遠遠的看著,可以瞧見高牆上懸掛著一赤果身體的男子,身上有長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後所行之罪。
「是真的嗎?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驚叫道。
「他要真是神,為什麼會懸掛高牆自己下不來?難怪……難怪我家女兒服了他的符咒一命嗚呼!原來是沒用,他還騙咱們說是小女罪孽太深才度不過……」
「對對!我家也是!難怪我那老娘最近一直病重,我特地買了三張符咒,一點效也沒有……」眾人不停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卻無人上去將他放下。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棧,路經飾店,忽然停下。
「爺想要點什麼?」老板嘴在問,眼楮卻放在遠處的城門高牆上。
他瞧著桌面擺設的東西,拿起其中一樣算帳。見到老板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紅帕,上頭繡了一對鴛鴦。
「唉,早該猜到神不會在這種小城出現的,害我花了這麼多銀子供奉他!」老板愈想愈氣,收了錢,連忙把店門關上。「我要去討回來!他的金身我也有分,要讓別人先搶了,那怎麼劃算!?」
冷豫天也不理他,逕自走回客棧。客棧空蕩蕩的,顯然都跑去了城門口。他上二樓,推開其中一間房門。
挽淚連忙抬起臉。「怎樣?」
「你的做法足夠讓他混不下去了。不過,人有信仰心,沒多久,若是有其他人再冒神名出來,依舊會被騙。」
「若是冒充神名做好事,那無所謂。要是再騙財騙色,將來咱們再遇上,看見一個就整一個,看見一雙就整一雙。」
他微笑,從懷里拿出刻工細致的木梳給她。
她一呆,結結巴巴的︰「這……這……」她有點顫抖的輕觸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遺物,該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頭發。」
「那……這是要送我的嗎?」
他應了一聲,她的眼眶一紅,連忙背對著他坐下。
相處久了,多少有點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後,拆開她的綁發,輕輕梳起。
「這木梳……」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忙清了清,低聲說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兩拳擱在膝上。這是第一次她心愛的男人送她東西。
舊木梳、匕首、斷發皆是她硬討來的,只有這個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數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願的送她東西。
「你在抖了,挽淚。」
「我……我冷嘛。」她緊緊閉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覺他不再梳她的頭,有抹陰影罩在眼皮上。
他繞到她的前頭,微笑。「挽淚,你張開眼。」
張開眼會流下淚來,她等了一會,終于把眼淚逼回去才緩緩張開。
她看不見他,因為蓋了件帕子在頭上,正要拉開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臉龐露在她的眼前,正溫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紅帕子,天地為憑,現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間夫妻就是這樣了。」
她半啟朱唇,盯著他與那紅帕子。
「你……」腦海里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給她蓋上紅帕,他卻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當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淚終究忍不住潰堤。
「我不在乎有沒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愛我,我就心滿意足了。」她一直以為夫妻的名分在他眼里是虛名,有沒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淚,眼淚又掉落。
冷豫天輕輕擁緊她,喃道︰「但願夫妻名分不止十來年。」就算他的賭失了準,他即使窮盡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長她的壽命。
「嗯。」她的臉微微泛紅,有點緊張的仰起臉,閉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邊低語︰「以後住客棧,不必再共處一室分兩床了。」他輕輕在她臉頰烙上一吻,緩緩移到她的朱唇。
她雖不明白他為何改變主意,不再勸她清心寡欲,但可不會蠢到去問他,她環上他的頸子,用力親吻他。
半晌之後,門忽然被推開,談笑生興匆匆的叫道︰「我準備好了!這一回別再想擺月兌我,我是跟定你們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抬起臉望著他,一點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淚則眯起銀眸。
「呃……」談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幾次,徐緩露出僵笑,慢慢的說道︰「就當我沒進來過,請繼續吧,謝謝。」他順手帶上門,先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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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六年後。
「牛肉一斤,饅頭五個,再搭配點素菜,馬上帶走。」
客棧的樓台前站著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臉是女圭女圭臉,看不出究竟幾歲,眼角有深刻的笑紋,顯示他是愛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臉的。
「客倌,廚房馬上來,您先來點茶嘗嘗。」小鎮的午後,客棧里人不多,掌櫃閑來無事,替他倒了一杯茶,隨口問道︰「您是打外地來?」
「是啊。」
「您瞧起來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事呢?」掌櫃張大眼楮,拉長耳朵,傾了半身越過樓台望著他。
他嘆了口氣。「傷心事是有一件。雖然沒明說,但我也知道這些年來是我死皮賴臉的不肯走,跟著他們走遍大江南北。」
「她們?」原來是一個茶壺配兩個杯子啊,小鎮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陣討些茶余飯後的話題。「她們現在嫌棄公子了?」
「沒,嘴里是不嫌棄,但有我在,總是唐突了些。我厚著臉皮跟著他們雲游,原先圖的是新鮮,有他們在的地方,總是能瞧見許多人間事。後來,我舍不得走,為的不是新鮮,而是對他們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這檔子事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定是,這是當然。您對她們有感情,她們應該回報才是。」
「什麼回報!他們沒明說,但神與人終究有緣盡的時候。」沒發覺掌櫃突然像看瘋子一樣的瞪著他,繼續說道︰「這些日子我總覺得,他們要走了,就算這一回我再死皮賴臉,他們也不會再將我納作同伴了。」又嘆了口氣,正要拿茶解渴,卻撲了個空。
「茶……茶呢?」櫃台上空無一物,掌櫃避得遠遠的,同小二揮揮手。
「快把東西給他,趕人啊!這人是瘋子,他說他見到神了,神要這麼容易讓這小子見著,我這活了五十來歲的老頭不早得道升天了!」
「等等,等等!」懷里被塞進油紙包,隨即被推出客棧。「喂喂!有沒有搞錯?我有福報,你有嗎?你這尖酸老頭兒……哎喲,誰推我?!」腰間被狠狠撞了下,他低頭看見一個小孩兒跌進他懷里。
他連忙穩住身體,扶住小孩縴細的肩。
「你這小鬼怎麼搞的?什麼人不好撞,來撞我?也不瞧瞧你有幾兩重,別說撞倒我,我先把你撞飛天去……」嘮叨的話還沒說完,客棧隔壁藥材店的老板氣沖沖的走出來,拿著掃把,怒叫道︰「滾滾滾!不要再回來!你這小鬼敢偷藥,要不是念著你繳了幾兩銀子,我早就拿你見差爺!」
「我沒有偷!」小孩叫道。
「沒偷?!怎麼會在你衣服里發現店里珍貴的藥材?」老悶斥道︰「你是想幫你娘偷渡回去嗎?你娘那病鬼還能撐得了幾年?!給她,是浪費了上好藥材!」
小孩一听他詛咒娘親,立刻撲上去打他。「你敢咒娘死!娘是天下間最好的人,你怎麼敢罵她死!收回你的話,收回你的話!」他又踢又踹的,藥材店老板也惱了,只手就將他揮開,罵道︰「不知死活的小鬼!算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快滾快滾,不要逼我叫差爺來趕路!」說完,小孩又撲上來,他一腳踹開,快步走進店里關上門。
「把叔叔的銀子還給我!」小孩從地上跳起來,又跑上去用力敲門。「還給我啊!」敲了許久,里頭文風不動,他手酸腳也酸了,不由得跪坐在地。
談笑生看下過去,走上前,用自認最溫柔的聲音詢問︰「小弟弟怎麼啦?有沒有哥哥需要幫忙的地方?」雲游四海多年,他仗義的個性不曾變過,尤其跟著挽淚與冷豫天走遍一個又一個城鎮,遇見多少人間不平事,他們都會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听見有人對他說話,可憐兮兮的抬起臉,談笑生一見,心髒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頭皮也發麻起來。
他暗叫聲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發作了。從以前就特別喜歡年輕的小孩子,但從來不敢告訴別人,只能暗自隱藏在心底。還好他雖喜歡小孩子,但心智還算正常,不會想佔為己有或者有什麼奇怪的念頭,最多就是欣賞、逗著玩罷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兒真……可愛──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歲年紀,小小的身子讓他的手指動了下,想要摟住他。
他心里是有病吧?幸好沒讓冷豫天跟挽淚發現,不然一路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著小孩的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不認生,抹了抹眼淚。「我叫無愁,娘說願我一生無憂無慮,沒有煩惱。」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下來。
真是心痛啊,他最見不得的就是可愛的小孩兒流眼淚了。他連忙用寬大的衣袖尾擦無愁的眼淚。「你可不要哭,哥哥帶你買糖葫蘆吃,好不好?」好想抱住這個小小的身體,親親他柔軟的臉頰。可惡啊,這小孩兒沒事長得這麼可愛做什麼?害他的思想開始不正常起來。
「糖……糖葫蘆?」無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紅紅的棗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沒買給你過嗎?來,哥哥買給你。」談笑生的眼楮閃閃發亮,像誘拐孩子的騙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連忙爬起來要敲門。「我要討回銀子,不然娘沒有辦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麼不帶她來看大夫?」還叫一個小孩來請大夫,真是惡爹惡娘!
「娘長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醫冶不了,叔叔一直陪著她……」眼淚又掉下來,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讓我上鎮里拜師學醫,他送我到鎮上街頭就走了,要無愁自己去拜師,沒了銀子我不敢回家……」
「沒關系、沒關系!」談笑生連忙拍著他顫抖的背,軟聲軟語說道︰「哥哥這有銀子,我讓你帶回家,叔叔跟娘就不會罵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氣。
「不行,我要……去學醫,娘還等著我學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會讓我喊聲爹的。」
「叔叔是你爹?」這家子的關系還真是亂成一團。「其實呢,哥哥也是個大夫,雖然不算神醫,但是你帶我回你家瞧瞧,說不定能幫上幾分。」
「哥哥是大夫?」無愁張大眸子,崇拜的望著他。
談笑生的心髒又噗通噗通的不規則跳起來,拍著胸脯發下豪語,說道︰「對,哥哥是大夫,你有什麼疑難雜癥,盡管來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難很難很難治……」
「藥醫不死病,只要她沒死,世上總有藥方可以救的。」談笑生的眼楮猛然閃出無數星星,認真說道︰「要是哥哥的醫術不足,無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著我四處學醫,教學相長,等你在我這兒學盡一切,再投其他藥師門下,總好過你胡亂拜師,還遭人陷害。」一想起未來有這麼可愛的小孩陪著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無愁黑白分明的眼楮睜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沒偷藥材?」
「這還用說。」他主動拉起無愁的小手,小小的,並不柔軟,感覺得出這小孩子不是天之驕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藥店大夫是圖你拜師的學費,你獨自進鎮求師,沒有大人相靠,他當然打起歪主意。行醫救人本是大夫該做的,偏偏有人污了醫者之心。」
無愁讓他牽著,走往大街︰「我……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心里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談笑生一掃之前的苦瓜臉。「先陪著我上廟里找人說一聲,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無愁用力點頭。
路經街頭賣糖葫蘆的攤子時,談笑生停下腳步,拿了銅板買下一串糖葫蘆給他。
「好好吃,別黏上衣服……」笑生說到一半,忽然瞥見冷豫天與挽淚在前頭等他。
他的心猛然一涼!寧願自己太過敏感,誤會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著無愁緩緩的走向他們。
「我以為你們會在廟里等我……」該來的還是要來,以為能多拖些時候,但緣分終究還是盡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無愁身上。「這孩子真可愛,將來會是你的好幫手。」見談笑生仍然依依不舍,他開口道︰「你與我們的緣分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許多人在你的路上等待與你相遇,若一直與咱們在一塊,只會亂了你自己的命盤。」轉向挽淚,柔聲說道︰「咱們走吧。」
挽淚仍戴著黑紗斗笠,一身紅色的衣裙。她短暫的撩起黑紗,露出一雙銀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氣也不曾變過,垂在胸前的長發里有些銀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談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說吧,正要開口,冷豫天卻轉身離開,挽淚見狀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頭。
挽淚的性子依舊不變,仍然以心愛的男人為依歸,從不將旁人放在眼里,她要修成正果……其實很難……
八年之後就滿她十五年的壽命,到那時,她還活著嗎?
談笑生忽然沖出幾步,無愁被他緊緊拉著,也跟著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給一次緣分吧!八年後無論挽淚是生是死……都請讓我知道吧!」他瞧見挽淚稍稍回頭看他一眼,唇畔是滿足的笑。
她這樣就知足了嗎?不會奢求與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幾乎以為他們拒絕他之後,冷豫天忽然朗聲說道︰「泰山之巔,八月中秋日。」
「好!不見不散、不見不散!」他叫道,目送他們良久,心里彷佛被挖了個洞。
「笑生哥哥?」
無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緒,他低下頭望著無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聲,再迅速打起精神來。
「好了好了,咱們走吧。」
「笑生哥哥別難過,娘說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還是能重新創造出自己的命運來。」
「哦?」談笑生被他逗笑了,拉著他慢步走著。「瞧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懂這些道理嘛。」「我十歲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會讓那個銀眼的姐姐活得長長久久的。」
「你也看見了她的眼楮?不害怕嗎?」他倒是頗為吃驚。
「娘說,人有各種面貌,有的奇丑無比,有的異于常人,若是以此來判好壞,選擇親近與否,那是自己的損失。姐姐的眼楮跟無愁不一樣,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兒,人漂亮也不好,會讓人心里亂跳一團的。」就像他一樣,唉。
無愁含著糖葫蘆閉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個情字?」談笑生嘆息,輕輕吟道︰「是誰說,仙無情、妖無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無愁不懂。」
「還好你不懂,因為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樣的嗎?」
「一樣、一樣,都一樣,都是有情有愛,將來你長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輕人間情愛。」
無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話。
時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頭上,身後的影子拉得極長。
「待會餓了,要不要吃饅頭?」遠遠的,傳來設陷阱的聲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聲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還要再親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喲……」太可愛了!讓他的心頭癢癢的,不由得違背心里的警告,逐漸邁向不歸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