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破舊的馬車在崎嶇山路上趕路。
馬車內,躺著一名昏睡的女子,已經有三天之久。顛簸的路程似乎沒有驚動她,車內還有一名男人,他一身黑衣,斷尾指的左掌經輕撫過她的臉頰。
她的體溫過高,顯然病體禁不起長程趕路的折騰。
她的身子卷縮在薄薄的毛毯之中,僅僅露出一張臉蛋跟披肩長發;她的臉色異樣慘白,白到可見青色血管;她的唇已非泛白可形容,如果不是她的體溫,他會以為她……死了。
死?他一直以為依她這樣的病骨,早該歸進黃泉,喝了孟婆湯。能再見到她,實是大惑訝異。
她忽地動了動睫毛,掀開眼皮。「你……」她有些困盹,將眼前的男子與夢中的惡鬼重疊在一起。
「醒了?我當你一路睡進黃泉去。」
她輕笑,漆黑的眼楮在蒼白的臉蛋上顯得格外驚人。她將手伸出薄毯握住他的,「我不會放開你。」
他的心弦一動,明知她言下之意是不管今天是誰,她都不會放手。但,這句話就是火熱的烙在心版上。
腦中閃過她曾救他的一幕,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從小到大,唯有那一回。是他一生中永難遺忘的記憶。
一生就那麼一次,有人舍棄了性命,不顧他是否是妖孽轉世、不管他的身分多麼低賤而救了他。
現在,他成了名副其質的妖孽轉世,她竟還想救他,這令人痛恨的女人。
她半眯了惺松的眼,爬坐起來,薄毯滑落,一陣冷風吹來,讓她輕打起哆嗦。
「我做了一個夢。」她柔聲道,輕輕咳了一聲。他揚眉。冷淡的看著她。「你的夢關我何事。」
她安詳的微笑。「我夢到有個跟你長得一般的人,可是又不是你。」「你連夢里也有我?是被嚇怕了吧。」
「不……」她微微眺起眼注視他,臉頰有些異樣的紅,過高的體溫連他坐在對面也能感覺到那股熱度。「他的小指沒斷,身上的衫子是異族人的,」她又咳了數聲,才接續道︰「夢里的他……連爹娘都殺……」恍如真實,若不是驚醒過來,她幾乎身在夢里難以逃月兌。那個男人擁有與他相同的面貌,連氣息也是一般的腥惡,即使是夢,仍然覺得可怕又可悲。
「爹娘都殺?我若不是找不到他們,我會如你的夢,連他們也殺了。」他冷言冷語。
「殺人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高興。就像你一樣,你愛對人慈悲,為什麼?是天性,我何嘗不是,有遠也改變不了的天性,就像……」猿臂一伸,在她輕呼聲中,結實的將她摟進懷里。他俯近她的臉,妖野的笑道︰「就像我也喜歡女人一樣,你跟著我走,心里應該早有打算,你的清白會毀在我手上。」
她鎮定的注視著他。「我不曾想像過有什麼後果。」
「那現在你不必想像就可以知道了。」鼻息噴在她臉上。「你的親妹跟長工私奔後,什麼神佛轉世皆化為烏有。你呢?你自以為是的慈悲,在清白盡毀之後,還能剩下多少呢?」他想要得到她。
從十年前,就想要得到她。
對她的情感是復雜難辦的,曾有一度連他自己也混淆不清。恨她又想要她——想要抹去她眼底的無私良善上讓她的眼里只有他。她雖只是清秀之姿,但從十年前她在白馬寺下轎的那一刻起上他使目不轉楮的看著她,吸引他的並非她的容貌,而是她的神態觸動了他的知覺,在要了她之後。她的神態還能像這樣安詳嗎?
「小兄弟……」「無赦,叫我無赦。」他瞪她的眼神幾乎吞沒了她。「無赦?這是你的本名?」
「我早已遺忘找的本名、無赦是自取。」見她泰然自若,他的嘴摩挲她溫熱的唇,一瞬間,他瞧見她有些退縮,原本安詳鎮定的臉流露出痛苦。
他的胸口像刀劃過似的。他的心思何時如此難辦?想要破壞她沉靜的情緒,但當真讓她花容失色後,卻又憎恨起自己。
「不要……」
不顧她的抗議。他熱切且粗暴的侵犯她的唇間,雙手扯開她的衣襟,她高溫的肌膚讓他心驚又迷醉。
從未忘,只要她的一切,他從未忘。他可以忘掉他爹娘的長相、可以忘掉世間所有的人,只存下恨意,卻從來沒有忘過她——沒忘她的神態,沒忘她的一字一句,沒忘她的多病,沒忘撫模她的觸感。現在才發現,這不是恨……那,是什麼?
「唔……」好痛苦,比起過去發病時更加的痛苦難忍,這已非頭暈目眩可以形容了。惡臭的血腥氣味灌鼻,在剎那間,眼前轉成一陣白茫,幾乎以為死亡已經降臨。
「頭子,」青慈忽然從前面探頭進來,怔了怔,看見無赦抬首,目光如炬的——瞪他,他頓時僵硬如死尸。「頭、頭子,雨愈來愈大……沒法住前走了……」
「那就找個地方停下來!」無赦怒道,身前柔弱的嬌軀軟綿綿的倒進他的懷里。
青慈應了聲,連忙縮回了頭。
毫無抵抗余地的,她的臉埋在他懷里,連喘息的體力部沒有。腥味依舊,雖比方才好多了,眼前的白霧逐漸化散,心跳也勉強撐了下來。
先前,怕是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那種全身上下無法呼吸的感覺,一次就夠了。她一直隱約明白自己活不長久,可卻不留如此逼近鬼門關過。
如果進了鬼門關,連回頭的機會也沒有。她不怕死,甚至,心里早有預感,有好幾回作夢,夢中她依然是她,場景卻跳離了混濁的人世間——那里充滿安詳的感覺。莫名的,她就是知道那是她魂魄將住之處。
可是,她的臉埋在他胸前,他的心跳清楚地回應她微弱的心髒,提醒了她,他也是個人,即使眾人眼底他是惡人、是惡魔,但他仍然是個活生生的人,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是人,就有做錯事的時候;而她想要拉回他,讓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至少,在她離開這世間而,她要讓他了解殺戮並非一切,
「你覺得嘔心嗎?」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分不清是怕冷或是書怕。
他將她蒼白的臉抬起,心髒猛然收縮了下。她臉上布滿冰冷的細汗,呼吸極細而混亂,但這不是讓他吃驚的原因。
死在他手下的無辜百姓無數,他看多了人們慘死前的死亡氣息,她的臉……清秀依舊,卻充滿了死氣。
為什麼?在茶棚里只覺她病弱如昔,如今不過一剎那而已,她卻……
「懊,痛。」她的手臂被他緊緊攫住,幾乎折斷。「你……得的是什麼病?」他怒問。
雖困惑于他的問題,她仍照實答道︰「自娘胎開始,我身子就不好,」
「難道沒有請大夫來看嗎?你親妹不是被無知百姓奉為神佛轉世?難道她不留為你祈福?」胸口有股煩悶凝聚,化為沖天怒火。那種如火燒灼的感覺是什麼?是什麼?
她溫和笑道︰「這是治不好的病根,連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如何醫治?即便是神佛轉世,也有她顧及不到之處。」
「你!」他惡狠地抓緊她的手臂,沖天怒火無處可發。他氣嘔什麼?不要她死、不要她死!這個念頭盤旋腦中。怎能讓她死?為什麼不願她死?為什麼?在他眼里,人不皆是螻蟻之身?
他要她跟著他走,究竟是為了什麼?
是想要改變她自以為是的慈悲?
或者……是他想要她?
在這世間里,他不留確切的渴求想要過什麼人事物,他應是毫無弱點的。
十年前,在古井旁的那一幕猛然涌現腦海。
「混帳!」他怒吼,猛然推開她的身子,跳下馬車奔進滂沱大雨中,任由風吹雨打,卻動也不動的瞪視著地上,
馬車停在巨大樹木下躲雨,前頭的青慈、青仁淋了一身濕,仍然不敢隨意進馬車內。一見頭子狂奔出來,互相對看一眼,連忙跳下馬車。
「頭子。」距無赦幾步,青慈小心叫道。
他在喘息,瞪著地上激起的水窪,窪中飄浮著模糊不清的臉,那臉是痛苦的、掙扎的、充滿疑惑的,
從來不曾為一個女人費盡心思,甚至,不留為一只螻蟻命手下留情過;明知自己為她在掙扎,但為什麼會是孫眾醒?為什麼會是她?
她這個短命女……短命就短命吧,他連自己的死亡都不怕了,為什麼得去為一個女人……擔心受怕的?
這種感覺就叫害怕嗎?一想到她無藥可冶,他的胸口像被狠狠的砍了一刀,
雨?豆大的雨打住他身上卻達一點痛感都沒有,寒風吹來也毫無知覺,可易人而處,她怕早昏死了過去。
何必關心,他已經獨來獨住慣了,何必關心一個女人?
「頭……頭子?」青慈放大膽子,悄悄接近,想要踫他,引起他的注意。
「不耍踫我!」無赦猛然甩開手,讓青慈狠狠的跌在泥濘里。
馬車躍進視線中。為什麼會對她有所牽掛?他到底想要她什麼?他並非是那種報恩之人,但古井的那一幕始終烙在腦中清清楚楚。她救他,並非因為他是他,任誰她都救的,但……但……
「頭子。」冷風襲來,他的喘息微微輕緩了下來,腦中雖還是一片混亂,卻逐漸開出一條明路來。
「這附近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嗎?」「啊?」
「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
「有。」燒了半面臉的青仁難得開口,手指住遠方指去。「再走半個時辰,那里有戶民宅,是青仁母舅居住之地。是有點破舊,但擋風遮而是可以的。」清清涼涼、冰冰冷冷,沒有感情的調子在陳述。
青慈暗暗吃了一驚,迅速抬頭看青仁。
「好,就照你說的。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那兒。」他恢復了鎮定,走回馬車。一躍進車內,對上她吃驚的黑眼。
「你……」他渾身上下濕透了,兩鬢長發直滴水。
「擔心我嗎?」他的眼是冷的,笑容是冷的,卻帶微微干澀之意。「你當然擔心,即使我不是我,你的慈悲心腸也會擔心,不是嗎?」他將薄毯撩抓了起來,下是披在自己身上,而是蓋住她輕弱的身子。
「熱水,熱水來了!」胖胖的大孀笑咪咪的端來一盆熱水。「地方小,就請大爺小姐們擠一擠,」連家中唯一的棉被也扛過來了。像這樣破舊的民房住一宿,大爺就肯給好幾錠銀子,是財神爺哪。
「謝謝大嬸,余下的咱們自己來就行。」眾醒露出溫和的笑容,細弱的雙手捧著熱騰騰的茶碗取暖,茶碗缺了個角,看得出這戶人家並不當裕。
「你可以出去了。」青慈斥道。「今晚別來打擾我們。」將毛巾浸了熱水擰干,遞給大頭子。
眾醒喝了一小口的熱茶,白透的雙頰浮起淡淡的紅暈。她抬起臉,輕聲道︰「這里是大叔跟大嬸的房,咱們應該在廳里打地鋪才是。」
「給了銀子,讓出床鋪是應該。」青慈有點不耐煩的趕那胖大嬸出去,眼角本要瞄燒了半面臉的青仁,卻看見大頭子將熱呼呼的毛巾粗魯的住那女人的臉上擦去。
他又呆了呆。這……是大頭子嗎?
「咱們當山賊的,給了銀子是他們得幸,要不,直接殺了更省事。」無赦嗤道,在旁的青仁表情絲毫未變。
「你不該殺人。」她蹙起眉,頓時愁容如苦瓜。
他冷笑。「你不說前世造的因,今生得承受那果嗎?你就當他們前輩子欠了我,這輩子理該還的。」斷指的手掌量了下她額間的溫度,見她退了幾步,哼了聲,「你還怕什麼?怕名節不保?你敢來,就該知道人言可畏,不是嗎?」他輕蔑的說,見她的體溫仍有點過高,便對青慈說道︰「去把窗子關上,干糧拿出來,」
青慈又呆了呆。「好。」立刻將窗子關上,成密閉空間,青仁將冷饅頭跟半斤鹵牛肉拿出來。
她抿了抿唇,對他的話無法罔評。房間狹小,僅容一張床鋪跟一張小桌子,四個人在一塊是格外擁擠。房間外頭是小廳,但門縫部是洞,又漏水,所以選擇了這個可以保暖的小房間。眾醒遲疑了下,坐在床沿,看著他們大啖牛肉饅頭。「我吃饅頭就好。」
「不合胃口?大小姐是千金之軀,這種粗食不適合你?」說著,用大饅頭夾了厚層牛肉塞進她手里。民家沒什麼可以吃的,食物是連剩好幾天的,不如吃自己帶來的干糧,
要她吃這樣的東西,確實是屈就了她。她有些驚慌,連忙推開。「不下,我不吃葷。」一看見有生命的動物成了桌上食,便渾身虛月兌。
「你在說笑話。十年前的孫府什麼山珍海味會沒有?豈會讓你吃素,你當你是那個孫眾善?」
「我……我真的吃下下,」她有些害怕的閉起眼,不敢再瞧。無赦沉默了會,目光如炬的看著她。「我可不管你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咱們山賊是什麼都吃,無肉就不能打戰。你不吃,是想要餓死在半路上?」
「我只要饅頭就行……啊啊!」才半啟口,就被惡狠狠的寒進了大片牛肉。
一股惡臭的生肉味涌進喉問的同時,她臉色發白,胃翻攪難忍,嘴一張,情難自禁的吐在他身上。
「頭子!」
她連忙住嘴,仍不住的干嶇,腥味在喉口盤旋不去,想吐,卻再也吐不出來;從一早就沒有進食,早沒了殘余的食物。
他瞪著她,連看也沒有看身上的穢物,直瞪著她瞧。
「對……對不起……嘔……」她干嘔到頭昏腦脹。
「你真吃不得葷?」莫怪她瘦弱又病懨懨的,臉色蒼白得幾乎沒什麼血色。
她點點頭,不敢再言語。
「你也學那自稱是神佛轉世的女人,吃起素來?」
「不……」她小聲的說,撫著胸口,怕又干嘔起來,「我……我一出生就沒吃過葷……一吃就吐……」
他抿著唇瞪著她。他們之間的距離彷佛愈來愈遠。她是慈善之家的女兒,而他不過是個殺人無數的山賊頭子;她茹素,他卻無肉不歡。算命的曾說他累積了數世的罪孽,今生必為惡人之身。但壽命綿綿,因為連牛頭馬面也不敢近他的身,而眾生將受苦數十載。當年他不信,他的爹娘信了,所以將他送到白馬寺修身養性,如今他真如算命仙所說的成了萬惡之首,那麼他的壽命綿綿可能是真,她……卻是個短命鬼……
「頭子?」穢物的惡臭讓青慈忍不住喚道。
「吃素又怎麼的?等上了黑龍山,我要你吃什麼就吃什麼,每天雞鴨魚肉送進你的嘴,我就不信你永遠吃不得肉。」他褪了衫子,露出赤果的上身,她連忙撇開眼,淡淡的暈紅仍然遍布臉頰。
他的黑眼熾熱地瞪著她。「把饅頭給她。」
「啊……是。」青慈連忙撿了個干干淨淨的白饅頭給他,再接過頭子的衣衫,從沒見過頭子對一個女人這樣……要餓肚子就由她餓啊,出了一趟黑龍山,遇上了這個女人,頭子就變了個樣——變得奇怪,變得陌生,變得不像那個狂歌笑賤命的惡人。
「頭……頭子,真要帶她上山?」趁著孫眾醒小口小口的吞食,青慈小聲的在無赦耳邊低語︰「她……她瞧起來不是挺美的,而且年紀又挺大的,可是……可是有女人上山,難免……難免……」
「你認為誰敢踫我的女人?」
「頭子!」青慈瞪大了眼,喉結上下滑動了會,才吞咽困難的道︰「她……」想問的是︰頭子怎會看上她?
這些年來打架劫舍,遇上的年輕貌美姑娘不在少數,卻從來沒見過頭子對哪一個姑娘這麼執著過。
「很冷嗎?你在發顫了。」無赦目不轉楮的注視她。
「還好。」他的手掌又往她的額間探來,她下意識的避了開,惹得他狂怒連連。
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拖了起來。「你要干什麼?」她迷惑又驚訝的心聲叫道。
「你不是冷嗎?我可以溫暖你,孫眾醒。」難以忍受她的拒絕,更難以接受他們彼此間的距離。
孫眾醒算什麼?她算什麼?不過是個短命鬼!不過是跟那些和尚一樣妄想改變他的心智,不過是個……是個曾經救過他的女人。
天下間,也只有這麼一個女人,曾經不計較善惡的救過他。為什麼心中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為什麼腦海無法抹滅那一段恩?
「你怕我嗎?孫眾醒,」他怒問,眯起的黑眸迸出復雜的光芒。「不,我不怕。」她低謂。
他搜尋她清澄如鏡的眼。他最痛恨的就是哪雙溫暖的黑眸;她確貿如青慈所言,並不美,一臉的短命相,臉色大白,卻具有他憎厭的安詳沉穩之感,她不是在說假話,她渾身在微顫,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她的體溫開始下降。
「那就跟我同睡一床吧。」他嗤道,將她摔在床上,「啊……」地轉天旋、天旋地轉。眼楮來不放定焦距,就隨著他翻滾在床上,早在跟著他走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沒有多少力豈可以抵抗他,可是……可是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放手。
她一放手,他便會沉淪在無間地獄之中,這是見他第一眼時所浮起的想法,
但一靠近他,他渾身的血腥味讓她難受。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血腥?他的眼充滿了萬惡不放的罪孽,他的身體像是無間地獄的一部分,讓她的心痛縮起來。
十年前,他尚未如此。這幾年的光陰,他究竟做了多少罪惡之事7如果放開他,再一個十年,她怕他的本身會成為另一個地獄。她活不了那麼久了。到那時,她早死了,又怎能救他?只能現在,只能現在緊緊抓著他不放,可是……她有什麼力量能將他的撥魂拉離黑暗的魔窟?
「難道,你不曾有過情郎?」他的手纏上了她冷冰的頸子。雖然已經習慣她的體弱,卻仍不免心驚,也許應該找個大夫,但現在已進黑龍山的範圍,除非上山,否則難找到有醫術的大夫。
為什麼要救她?他從不救任何人的。在他的手下,只有死人,只有死人!
「不,不曾有過。」再掙扎也是枉然,眼楮干脆合了起來,微微喘息。「為什麼?憑你的千金之軀,在家道中落前應該有婚配的!」他惡聲惡氣的說,心口莫名的劃了個口子,幾乎穿透了他的。
「我身子不好,難作婚配。」
他冷哼了一聲,是譏笑。「莫怪你年紀已大,仍是黃花閨女的打扮。現下你這年紀的女人,應該三五孩子成群才是,」
她的唇畔只露出淺淺的笑,並不應聲。那種安詳溫和的笑,讓他作嘔。這是怎生的心態?既痛恨她又放不下她,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已經一腳踏進棺材的女人。
他咬住牙,看她的樣子,似乎虛弱得隨時都會昏過去。
他的嘴動了動,終究沒有再問話。我行我素慣了,天下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就算她是少婦了,他也會將她擄來。擄來了之後呢?他想要什麼?想要折磨她?想要報恩?或者想要她的……人?他的唇抿緊,難懂的眼瞪著她的睡容。
「把燭火熄掉。」他開了閉眼,頭也沒回的,對著身後少年說道。
倏地,青慈張開了眼,瞪視黑暗的前方。
他忽然被驚醒,不是被聲音,而是一股濃郁的香味。
那香味是他不曾聞過的。他用力的嗅了嗅,是……蓮花的香味?就是這香味鑽進了他的惡夢,讓他驚醒過來。
夢中,他隨著頭子屠殺一個村落,正殺得興起,這股蓮花味襲來,緊緊纏住了四肢,動彈不得。然後在掙扎中,他回到了現實。
東方似乎有些白了,外頭仍然下著雨,卻開始漸小。他的眼楮搜索著小小的房間,狹小的床鋪上躺著無赦頭子,看不見那個叫孫眾醒的女人,因為她躺在內側,只能隱約看見白裙的影子。他知道她身上正蓋著這房內唯一的棉被,啐,頭子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
就算這房間不漏水,也關了窗,但冷風卻直從門底、窗縫泄了進來,害他跟青仁縮在角落不住的打顫……咦?他模了模自己的臉,手指是溫的,臉也是溫的,怎麼一覺醒來暖氣襲人?
溫暖的空氣里飄著蓮花香味,很香,幾乎騷動了他內心深處。他環視了一圈,卻沒見到有什麼可以散發蓮花香氣的東西,正困惑的皺起眉頭,忽然發覺身邊的青仁早已不見。
他呆了呆,月兌口低叫︰「青……」急忙掩去聲音,免得驚醒頭子。難道青仁他……
他的眼珠子蹲了下,執起大刀,回頭看了床鋪一眼,悄悄的走出去。
沒一會,眾醒張開惺忪的眼,跟著爬起來。她一向淺眠,有什麼聲響都容易驚醒她。昨晚又作了一個夢,夢里還是斷指無赦,但卻又換了另一朝代的衣衫,似是他又不像他,夢中的殺戮真實到讓她感到嘔心跟心痛。若不是青慈一聲低喊,也許她還在惡魔之中。
她閉了閉眼,頭昏似乎好了點,瞧了無赦的睡容一眼,露出溫和的淺笑。
再罪孽深重的惡人在安眠後,似乎也顯得有些潔淨。有點吃力的將棉被蓋在他身上,便遲緩的爬下床。
她並沒有想逃的意念,但是……遲疑了下,她推開房門,外頭有點冷,那一對少年孩子住哪兒去了?即使相處短暫,也知道那兩個孩子對斷指無赦相當的唯命是從,當時只覺心疼,這樣年少的孩子仿佛十年前的無赦,如果當年沒有放開他,跟在他身邊,如今他的罪孽會下會少一點?
她小心的關上門,舉步向外,
小小的客廳跟睡房一樣大,一走出客廳,外頭紅雨不斷,隔著昏暗的天色望去,在柴房那里似乎有人影。
又遲疑了下,不由自主的住那里走去。冷風冷雨打在身上,讓體溫驟減,她微微打了個侈陳,在靠近柴房的時候,忽然破人拉住。
是青慈。他瞠目的東張西望後,連忙將她拉到堆積的木柴後頭躲著,低聲向她喝道︰「你出來干嘛?想逃嗎?荒山野嶺的,你的下場只有被能給吃了。」
「不,我沒想過要逃,」她亦低語,隱隱約約听見柴房里飄散出來的聲音。柴房門口站著青仁,他連動也不動的,就靜靜的站在那里,任憑風雨打身,彷佛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怎麼了?」她問︰「那孩子怎麼……」
「噓。」青慈塢住她的嘴,仔細聆听。
「他們瞧起來挺像凶神惡煞的,老頭子,」柴房內飄散出那胖大嬸的聲音,吸引了眾醒的注意。「咱們這樣做,會下會遭災?」
「不做,就等著餓死吧。老婆子,這檔子事咱們不是沒有做過,你還怕什麼?」我瞧昨晚他們只吃干糧,那姑娘看起來又病又弱的,特會你把剩下的那只雞給炖炖,再炒幾樣山菜,好意拿給那男人,他不會不要的。到時候搶了他們身上的銀子,把尸體去去喂狼,誰會知道。」
「就跟當初你那繼妹的孩子下場一樣?」老婆子笑道︰「將他扔到山間,過了幾天,連骨頭也不剩,」
雨在下,聲音飄飄忽忽的,外頭的青慈冷冷低哼了聲,瞧了身邊女人一眼。她……(原文遺漏雙頁)
劍落在她身前一寸。
「你讓開。」他的聲音如鬼魅,飄忽在風雨中。那是沒有溫度的聲音。
「你為何要殺人?」天啊!他才幾歲?彷如十年前的無赦,為什麼能殺人如麻?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舅母,當年她為何要下毒手?」
「對……對不起,全是老頭子的主意……你,你放了我吧……」胖大嬸害怕的躲在眾醒身後,全身顫抖。想都沒想過當年那個乖順的小孩兒會活著回來,他的模樣變了,變得可怕而難認,那半面臉如火燒……怎會想到是他……
「她……她知錯能改了。」眾醒的氣有點虛,微喘。胖大嬸緊緊的抱著她,讓她差點沒氣了。
「知錯能改?」青慈慢步走來,恥笑︰「她死到臨頭,不知錯悔改,難道要求青仁一劍殺了她?」他踢了踢身子還在抽搐的老頭。「這是他們自作自受,敢謀財害命就要有心理準備。」
「別這樣。」眾醒叫道,痛苦的想要為那老伯止血,身後的胖大嬸緊抱她不放,怕她這保命符跑了。「既然你們知道殺了人就會有遭殺害的一天,為什麼不放過他們?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才幾歲,難道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有本事,就讓旁人來殺了我們啊。」青仁冷淡的說。「我的臉是自己燒的,我要一輩子都記得我的仇。給他們一劍,是便宜了他們;或者,你要我放狼出來啃食他們的身體?」
「你……」她掩嘴輕呼,這才發現青仁持劍的手背是坑坑巴巴的,像被野獸咬過的痕跡。她的眼撞映著水光。「即使如此,也不該以暴制暴。人何嘗不曾有錯?倘若能知錯能改,又為何不能做他一馬?」心痛,那種感覺是心痛,是心痛他。
「放他一馬?那麼誰來放我一馬?」青仁的劍花偏劃,穿透了老頭的心髒,停止了他最後的抽搐。
「不要這樣!」眾醒痛苦的大叫,心痛如絞,劍快得連她的眼都來不及鎖住,只覺頸旁一涼,發絲削了一撮,尖叫從身後傳來。
她回首,瞧見胖大嬸的肩間中劍,往後倒地。她失聲驚叫︰「不要啊——」驚惶失措的連忙壓住胖大嬸的肩間,想止住流不停的血。
「她已經死了,你要怎麼救?」無赦的聲音諷刺的響起。
眾醒有些迷惑的抬起臉。他跟著來了?看到了一切?為什麼?為什麼不阻止?他明明有機會可以阻止的。
「佛渡有緣人,咱們心中可沒有佛,也不是有緣人,你渡不了我們的。孫眾醒,你只是個女人。」雨中的無赦彷如一只惡鬼,邪氣的笑,她的眼又看見了他身後的無間地獄。
難道,這世上真有無法救贖的惡人?
青慈遲疑了下,又東張西望一番。視野所及之處,並無種植蓮花,為何在風之中仍然能聞到這種味道?只是……味道淡了,變得稀薄而混合著血腥味。
他一呆,看見孫眾醒眼底焦距散去,大叫一聲︰「她要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