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佛一抱著青青走進客房,小四就忙著追過來。
「爹爹!娘怎樣?」
「噓噓,你娘有點不舒服……你娘沒事。小四,你回房待著,等爹去找你好不好?」萬家佛放下青青,見她還抱著自己不肯放,心里又開始惱了。
小四來回打量著他們,小聲問道︰
「爹,你是要跟娘生胖女圭女圭了嗎?」
萬家佛聞言,瞪他一眼。「小孩子問什麼?回去隔壁,要真有事,大聲叫爹就是。」
小四乖乖地走出去,回頭又看了他們一眼,咕噥︰
「明明說只有小四一個兒子,爹又想生胖女圭女圭,反正也不會太久,爹的動作都很快的。」
門悄悄地掩上了。
萬家佛俊臉微酡,瞪著還纏著自己不放的青青。「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是你告訴小四我動作很快嗎?」
「佛哥哥……」她臉紅咚咚的,緊拉著他的衣襟不放。
「那媚香到底是什麼味道?下了多重在青青身上?那女人我絕不放過!」他惱怒暗罵,隨即對她柔聲道︰「青青,青青,你听見我說話了嗎?你要是忍不了,沒關系,我就在這里。咱們是夫妻,男歡女愛本就正常,你就不必那麼難受了……」雖然有點不太高興,畢竟青青是受媚香所惑,而非出自她對他的,但說不定也算是個轉機,青青這兩天對他沒個好臉色,也許一番火熱的溫存,讓她又會變成那個以夫為尊的青青,反正他一向是很把握機會的,不用白不用。
思及此,他俊臉含笑,正要吻上她的唇瓣,釋放她體內的燥熱,突地,一陣天旋地轉,他整個人已經攤平在床鋪上頭,青青正爬上他的身體。
「……青青,那個……我上你下,好不好?」他很溫柔地問,釋出他生平最大的善意。
善意被駁回,他徹底地被吻住。俊目瞪大,難以置信他的青青這麼的野蠻,以往行房多半是他主動,她一開始什麼也不懂,全由他教導的,媚香真這麼可怕?
忽地,她跨坐在他的腰上,他有些傻眼,心跳不由得加快,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妖怪的媚香影響。青青她一向含蓄,若有溫存,必是由他主動,成親八年,她總是帶點羞意跟笑顏承受他的溫柔,從來不曾看過她想……駕馭他啊!
趁著令人心動的吻滑到他的喉結時,他擠出迷人的笑,柔聲道︰
「青青,青青,慢點,我是你相公……理當讓我動手,你躺在我下頭的,你這樣很損我男子氣概的……」
「佛哥哥……」她眸內布滿,雙頰異樣暈媚,衣衫已經半月兌,她迷蒙地注視他,啞聲問︰「你喜歡有人爬在你身上?」
「當然不!」他連忙道,不知道該不該任她為所欲為。這真的讓他一個大男人很沒面子啊。
「那你讓人這樣壓你?」
「沒沒,青青,我說過了,那絕對是誤會……」他頓時閉嘴不語,跟她同時瞪著她手里撕下的黑色衣袍。
她皺眉看了半天,腦筋有點混亂,訝問︰
「我是不是太大力了?」
「我從不知道你的力氣這麼大……」他輕聲喃道︰「真的。」
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道︰「佛哥哥,我以前,從來不敢抓傷你身子的。」呼吸有些急促,坐在他身上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
「……青青,你想抓就抓,不過,咱們還是要打個商量,為了保有你佛哥哥的男子氣概,我在你上頭,好不好?」他很柔地說。她不知打哪兒下手,他知道,而且經驗保證豐富,他很自動自發地扯下自身的腰帶,然後雙手輕輕扣住她的細腰,隨時準備把她「扳倒」。
他是個大男人,絕對很講究誰在上頭,不,是死也要在上頭。
她注視他的俊臉半晌,慢慢傾向他的胸前,帶著溢滿的笑說︰
「佛哥哥,我知道你很怕疼的,連點擦傷你都滿頭大汗,痛得咬牙切齒。八年來,我好怕弄傷你,不喜歡看你身子有傷痕,所以從來不對你動手動腳,可現在你胸口有了女人的抓痕呢。」
「原來……你不是不信我,也不是在氣我,是在妒忌啊……」女人的妒忌是不是太可怕了點?
她微笑,食指慢慢地滑過他微啟的唇瓣,低聲說︰
「我永遠也不會氣佛哥哥……到頭發白白也不氣你……你把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
「青青!」萬家佛怕她突然落淚,中斷一切,他只好拉下面子,柔聲哄道︰
「青青,這樣吧,這次你愛怎麼抓就抓,這麼一點點的疼痛,你佛哥哥可以忍的。」一點小疼真的可以忍,只要青青別故意中斷,他會受不住的。
「真的?」她偏著頭無辜地問。
他含著醉人的笑,啞聲道︰「當然。來,我們換個位子,你愛怎麼抓就抓,這也算是夫妻情趣的一種,以後可以供咱們回味,是不?」順道再拉下她的腰帶,讓她的衣衫微開,露出些許春光,方便待會兒辦事。
「佛哥哥,你是說,我可以這樣抓嗎?」
嘰——刺耳的刨木聲從左側響起,萬家佛臉色遽變,緩緩地往左邊看去,她的五指陷進床鋪的木板里,木屑紛飛,立時拉出五道又長又深的深溝。
眼珠子再緩慢地拉回到她酡紅的桃顏,確定她並不是要殺夫也不是要報仇,他慢慢地浮起無力的笑,妥協道︰
「青青,你忘了你佛哥哥很怕疼的嗎?這樣吧,就這麼一次,下不為例,你在我上頭,不過等完事之後,你得忘記這一切。以後照樣以夫為尊,還有,你的指頭痛不痛?千萬別再抓了,連我胸口也別抓,我怕你的手很疼。」
「我不怕疼的。」她低聲。
「佛哥哥很怕的。」他力持鎮定地說。
她噗哧地笑了出來,萬家佛原以為她恢復正常,暗松了口氣,不料她又吻住他,不停地來回吻著,唇間舌間沾滿了她的氣息,他身子難以抑制地起了反應。他的青青,他的青青啊,若真有能成老夫老妻的一天,哪該有多好?
「佛哥哥,你好配合啊……」她輕壓在他身上,舌忝著他的嘴角,笑道。
「唔,也不算配合,因為是青青嘛,所以只要是你踫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配合你。」他微笑道,把平常拍馬屁的功夫用上,見她忍俊不住,他心里發軟,柔聲道︰「青青,你答應我,誰叫你,你也不準走;誰要拖你走,也別理他,好不好?」
她的神智部份還被媚香所惑,迷蒙地笑道︰
「我不走。只要你在,小四也在,我不離開;你們不在,我也不留下。咱們一家子,一直在一塊。」
他聞言,眸光放柔,整個攤平在床上。「好吧,那你下手吧。記得,你相公是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所以,這一次是我讓你,絕對不是你脅迫而來的。」
馬畢青笑倒在他身上。
「喂!快點,我在等著!」別以為他像木頭沒反應好不好?
「佛哥哥,我好喜歡你的身子,好軟好舒服……」她吻著他的胸口,五指輕輕滑過他輕顫的腰間,落在他的褲腰上。「可是,最近你比小四還結實,模起來,我不太喜歡……」她有點抱怨。
他聞言,瞪著埋在自己胸前的頭顱,咬牙︰
「算了,良夫不與惡妻斗。青青,你專心點,別管我身子結不結實了,你快一點,我等著呢——」
她匆地眨了眨眼,咬住唇,坐起來看著四周。
「青青?」他頓覺有異。
「佛哥哥,她身上的味道讓我意亂情迷,可我不喜歡被它控制……好像變濃了……」她的暈眩加重,總覺得這股香味再濃下去,她連眼前是不是佛哥哥都會記不得了。
萬家佛一听她說味道變濃,立刻拉過青青,大喊︰「小四!小四過來!」轉頭看著青青,附在她耳邊,沉聲說道︰「青青,嚴家大小姐是個媚鬼,你定下心,她來了!小四還要靠你保護!」
小四抱著劍跑進來,叫道︰「爹,好快喔,胖女圭女圭在哪兒?」
他見連兒子臉也紅紅,東搖西晃地跑進來,拉住兒子的腰帶,往上一提,讓妻小都窩在床上。
「小四,把劍交給你娘!清醒點,有妖怪來了,你娘還要你顧著呢!」隨即,他拉下床幃,瞪著門外半晌,才徐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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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啊……」嚴淑德笑著走進客院。「你好像有點小聰明,跟書上描述的書生大不相同,你找大胡子來堵我,可你失算了,現在他忙著去跟城里的人燒船呢。」
燒船?燒什麼船?萬家佛心知各城風俗民情不同,八成應城有什麼習俗是燒船,他不理,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不是人,是媚鬼吧?」
她愣了下,月兌口︰「你怎麼知道?」
萬家佛展開惑人的笑顏。「這很好猜啊。我唯一猜不到的就是,你明知嚴仲秋身屬陽剛,內含正氣,外貌又似鐘馗,明明你怕得要命,為什麼還挑中嚴府寄附在嚴小姐的身上?」
「書生,你是人,當然不知道大胡子對我有多好用!咱們這種小妖小怪,依附在他下頭,誰敢來跟我搶地盤?何況,他的弟弟妹妹們,正逢時運低下,就算我不來附身,也有其他妖魔鬼怪來搶嚴府這塊地盤。只要我不跟大胡子正面對上,我要他去對付什麼妖怪,他會不听妹子的話嗎?」嚴淑德笑嘻嘻地接近他︰「可惜,現在他不在府里,你要逃開我的魔掌是不可能的呢。」
「是嗎?」
嚴淑德察覺有異。「你笑什麼啊你?」
「我在笑,我遇見的妖魔鬼怪大部份都是沒讀過書的,心思真的挺簡單的。」
「……你不怕我?你是人,我是妖怪哦!會吸食你精氣的妖怪哦!」
萬家佛微微一笑︰「我有說過,我是人嗎?」
嚴淑德聞言,立刻倒彈三尺,瞪著他好一會兒,才撫著胸口,失笑︰
「書生,你差點嚇到我了。你要是妖怪,怎麼會有妻小?你要是妖怪,怎麼會差點被我上了呢?再說,你跟大胡子是好兄弟,你怎麼可能是妖怪呢?」
他聳肩。「好吧,那你到底要如何,才肯離開這副身子?」
「除非我附在你妻子身上。」
他眯眼。「你敢!」
「我怎麼不敢?連寄住在大胡子下頭我都敢了,附在你妻子身上有什麼不敢?到時候看你到底還要不要你妻子?你若不肯要,我就帶你妻子去上其他書生!」
萬家佛默不作聲地注視她,看得她心底有些發毛。
「媚鬼,我家佛賜體內有我血脈,我家青青體內有我半個靈魂,而我呢,身上有病,他們不會受我連累,我可不敢保證你要附到我妻子身上,會不會有影響?」他柔聲說道。
嚴淑德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書生,你在唬我?什麼有病,什麼半個靈魂?你當我是笨蛋在要嗎?」
萬家佛閉眼嘆息,喃道︰
「至今,除了頭一個,我所遇所見所聞,全是蠢如豬的妖怪。」
「書生,你在罵我?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會怕我了!」語畢,她匆地沖上前,臉上有隱約的血盆大口朝他咬下。
他不避不動,只是含笑以對,突地,他眸內閃過青光,成拳的右手朝她攤開,柔軟的掌心里有微微的青色光芒跳躍著,嚴淑德臉色一駭,立刻退後,萬家佛同時握緊拳頭。小心地不讓青光外泄。
「你是什麼鬼?」她好像沒見過這種妖魔鬼怪。
「我身上帶病,隨時傳染給人,你說我是什麼鬼呢,媚鬼?你敢不敢附在我身上?」他道。
身上帶病?那是什麼鬼東西?她一頭霧水,哼道︰
「我附在你身上做什麼?哼,我管你是什麼妖怪,我把你妻子魂魄擠出,霸佔你妻子的身子,讓她永遠沒法回來,看你怎麼對付我!」語畢,嚴淑德的身子頓時倒地。
萬家佛大驚,心知媚鬼的魂魄已經離開嚴小姐的身軀,他連忙奔進屋內,喊道︰「青青,動劍!小四躲開!」
馬畢青拉開長布,劍身還來不及出鞘,身子就被一股力道撞上牆壁。
「青青!」
「娘!」
「別過來!」她喝道。長劍出鞘,劍光幾乎灼傷了萬家佛的雙眸,他舉臂遮目,覷見青青朝四周揮劍的同時,她身子極度不穩,好像不停被人撞擊。
萬家佛一向只能听見妖怪說的話,卻看不見半縷魂魄,他穩下心,听著那媚鬼驚訝地自問自答,未久,他出聲阻止︰
「青青,你砍中她,她受傷走了。」
馬畢青張開眼眸,暗自深吸口氣,果然先前的異香徹底消失。她把小四抱下床,先收好斬妖劍,才拉著兒子走向自家相公。
「娘,你沒事嗎?」
「沒,娘沒事。我以為我會被推出來……好像有東西一直在撞我,撞了好幾次,可我神智還很清楚。」身子並無不適,只是被撞得有點反胃。
萬家佛聞言,內心暗喜,拉著青青的手,說道︰
「我听見她直喊奇怪,為什麼附不了你的身子?看來當年在廟前起誓,我體內的魂魄少了一半,那一半真的全到你身上去了,加上你自個兒的三魂七魄,她要擠出你體內所有的靈體,根本不可能。」換句話說,他可以略為安心了。青青體內魂魄過重,誰要拖走她,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馬畢青古怪地看他一眼。「佛哥哥,你從來沒告訴我,你能听見妖魔鬼怪的聲音。」
「呃……」萬家佛避開這話題,低頭對小四說︰「快去把包袱拿過來,該帶的全都帶了,咱們立刻離開吧。我听見那媚鬼自言自語,說受了傷再也回不到嚴家小姐身上,既然嚴府無事,我們愈早離開,對這座城里的人只有好處。」順便離開那個什麼馮二爹的!看起來就是高頭大馬的人物,他很清楚青青的心只在他身上,但心里就是不太高興。
小四用力點頭,正要去隔壁房把布料跟包袱一塊帶過來,忽然听見城里的大鐘擊響。
天空黃黃黑黑的,差不多是黃昏時刻,只是今天橘光沖天,有點不一樣。
「咦,爹,嚴大伯府外好像有火光耶!」小四叫道,一轉過身,看見萬家佛毫無預警地倒下。
「佛哥哥!」馬畢青連忙松劍,抱住他的身子。
小四奔進來,也要跟著扶住爹,從下往上看,他嚇了一跳,驚聲嚇道︰
「娘!娘,爹的臉變成青色了,變成青色了!他是不是要變成瘟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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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要走了,時候到了,人家都驅船趕咱們了,再不走,留在地面上,遲早會被滅的……你看,世間百姓在歡呼呢,他們多高興我們離開,等明年兒再隨瘟使者下來布災吧……
黑暗里,出現一艘艘正在燃燒的船只,順著河流逐漸離開這座城鎮,無數的百姓在岸邊歡呼。
「等等……等等,我還不能走……」他咬牙。他還有青青,還有小四,時候還不到!他不能隨著船一塊走!
「佛哥哥!」
「青青……小四去隔壁房收拾包袱了?」他忍著渾身燒灼的痛苦,用盡全力吐出這句話。
馬畢青看向身邊的兒子,附在萬家佛耳畔低語︰
「他正忙著收拾,沒過來呢。」
「暫時……別叫他過來看見……看見我這副模樣……」
「我知道,你很在乎當爹的尊嚴的。」她哽咽道。
小四眼眶早已泛紅,閉著嘴巴不敢吭聲。
「青青,我好痛……有人在拉著我走……」
她嚇了一跳,緊緊握住他的雙手,見他痛到青筋都爆凸了,她顫聲道︰
「佛哥哥,沒人拉你沒人拉你的!你在房里,我把你拖到床上了,沒人會帶你走的!要有人帶你走,我也不準的!」
她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天際,模模糊糊的,他整個神魂一直在月兌離,他跟青青不一樣,青青的魂魄過重,他卻只剩一半在體內,他必須耗盡全副的精力才能迫使自己強留下來。
當半年前他變成半人半鬼後,他就知道不管一家子走到哪里,遲早有一天,會有人來收他。
「佛哥哥,咱們說好的,你走我也走的!」她猛咳幾聲,低頭看著直拉著自己裙擺的小四。
「有船……」他啞聲道。
「沒有船!這里沒有船!是你看錯了!」
那是什麼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腦海里?好多百姓在歡呼,好像視為理所當然……等等,他馬上就要走了,他馬上就要帶青青跟小四離開這座城了,這艘船別強拉他走啊!
「爹!爹!娘已經答應小四,你跟娘會陪小四活很老很老的!你別走!小四是佛賜的!能保護你的!」
「青青……叫小四回去……」他咬牙切齒,費盡力氣才說出口的。
「我不要!」小四爬上床,用力抱住他的大腿。「爹,我不走!我跟娘保護你!」
「……你連爹的話都不听了……」隱約感到有副柔軟的身軀緊緊壓住他的身子,好像這樣子壓,他就走不掉似的。這個傻青青……那個笨小四,怎麼他的家人都沒他聰明?
「佛哥哥,你說過陰差是掌人的生死簿,絕對沒有辦法抓你,沒人能抓走你的!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跟小四還久!沒人能抓你的!」馬畢青邊咳邊在他耳邊反覆說著。
他的汗流不止,灰白的臉色痛苦得像是隨時會斷氣,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痛苦過,好像在跟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拔河似的,拔輸了就得走人一樣。
「爹是好人!沒人能抓他的!」小四哭道,緊緊抱著他的大腿不放。
他是好人?因他而死的人有多少啊!他也叫好人?萬家佛渾身抽搐,不由得用力抓住青青的身子,咬牙道︰
「青青……有人在唱歌……」
「唱歌?」
「有船硬招我去……百姓在岸邊唱歌逼我上天……我受不了了……」唇色發白,只能強迫自己用力抓住青青,才能不被招去。
馬畢青與小四淚眼互看一會兒,小四連忙抹淚叫道︰
「爹,小四唱給你听,好不好?我、我唱,唱以前在家里常唱的那首……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個小佛賜,天上神佛來送子……性相近,習相遠,我家有個大桃子,當妻當娘母老虎……苟不教,性乃遷……」
小四的歌聲細細地,發顫地勉強傳進他的听覺里,與催促他快快離去的合唱雜混在一塊,讓他像是被兩股力量活生生地扯動著。
他咬著牙,死命抱著壓在他身上的青青,極力靜心听著小四唱的歌。
小四剛出生,他高興得要命,以為這是美滿生活的開端,生活會一步一步走向他預期的美景。
他一向不算嚴父,等小四長大了點,雖然定時教他讀書識字,但從不拿板子打人;他總是讓青青做點小菜,陪著他們父子一塊讀書,興來時就編個曲兒讓小四背,一家子和樂融融,即使他走出萬府必須陽奉陰違,必須去跟貪官污吏打交道,但只要能保住一家平安,讓妻小能快樂生活,他心甘情願。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到他跟青青咽氣的那一刻,萬家不是積善之家嗎?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他不想當官、不要多余的福份,縱然半年前被一只瘟鬼害到妻下黃泉路,他也成半人半鬼,但他還是只求能守護他的妻小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樣也不行嗎?
也不行嗎?
青光頓時從他蒼白痛苦的臉龐蔓延開來,俊臉扭曲充滿仇恨,馬畢青見狀緊緊抱著他不放,叫道︰
「佛哥哥!佛哥哥!你別嚇我!你還是個人,不是鬼!你會陪著我跟小四,你會陪著我跟小四……」
濕答答的淚水一直流到他的頰面,淹濕了他的頸子。他的青青很少哭的……很少哭的……萬家佛咬住牙根,听見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
「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里,我的佛哥哥一直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尊佛,不是鬼,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一尊佛,一尊佛!光听這句話他就要笑出來了!一尊佛!一尊佛!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尊佛!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半人半鬼而已啊!
他拼命吸氣,盡力排除那招著他走的歌聲,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靜了下來,他眼前的船只愈離愈遠,只剩下小四的歌聲一直在重復、重復——
「父子親,夫婦順……我家有尊大神佛,鎮宅保人樣樣來,家里他最大,妻尊夫命,兒听父話……」
听著听著,他與青青在平康縣的夫妻生活歷歷在目,他微微失了神,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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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大伯,你要找爹嗎?」
小四的聲音讓馬畢青迅速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萬家佛身上。
她睡著了?
她暗叫聲糟,直覺要起身,卻無法控制冷到僵硬的四肢,一時之間她咬牙吞下疼痛的低喊,狼狽跌坐在地上。
「大伯,大伯,別進來啦!我娘被我爹傳染風寒,我爹正在照顧她,沒法出來。這樣好不好?我等爹一有空就叫他去找你!」
沒過多久,小四跑進房里,看見娘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趕緊上前,低喊︰
「娘,你疼不疼?」用力揉著娘親的四肢,讓她能早點恢復體溫。
「你爹呢,他還好吧?」
「小四一直盯著看,爹好像睡著了,沒事的。」
馬畢青松了口氣,用力眨掉眸內殘余的淚,瞧見兒子兩眼紅腫,她吃力地抱了抱他,然後立刻放開,怕冷著他。
「小四,你辛苦了。」
小四用力搖著頭,小聲地說︰
「娘,剛才我跟嚴大伯說是你病了,他就不敢貿然進屋,要說是爹病得沒法起身,他一定二話不說進來看爹。」
「你真聰明。」
「那個……娘……」聲音變得更低了︰「一早我出去瞄瞄,才知道昨天傍晚應城里的人去燒船。」
「船?」佛哥哥嘴里也說有船要載他走的。
「那是城里的習俗,每年五月初,放燒船沿著河道流,驅瘟鬼……」小四吞吞吐吐︰「瘟鬼趕上天了,城里就不會有莫名的疾病傳染作祟,可是今天早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城里還是無故死了四、五個人……是、是咱們馬車經過的地方。」
馬畢青臉色微白,低聲說︰
「別讓你爹知道。你去把包袱拿來,還有那把劍拿長布包好,等你爹一醒,咱們就走。」
小四用力點頭,趕緊回隔壁房里去收拾。
她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暗暗運氣讓四肢活絡起來,抬頭往床上望去,不知何時他已經清醒,正看著她。
他臉色雖然慘白,卻無鬼魅青光,只是神色十分疲憊。
「佛哥哥……」
「原來是應城習俗啊……」他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然後說道︰「我就說,到底是哪兒來的大羅金仙逮著我了。」取過房內唯一的披風,披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俊目凝視她,嘴角抹上溫柔的笑︰「青青,你冷醒我了,剛才有一瞬間,我想起有一年,咱們在北方過冬,兩人抱在一塊取暖呢。」
本來她已經將淚眨掉了,听他一說,新淚沿腮落下。
他淺笑︰「要是咱們平康縣也有這種習俗,說不得咱們就不會落得這種地步,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過這也不打緊,一家子在一塊最重要,是不?咱們快走吧。」
「佛哥哥,你能走嗎?我背你好不好?」
「不好!」他哼聲,抹去她冰冷冷的淚珠。「我是堂堂男子漢,又是你丈夫,豈有讓妻子背丈夫的道理?這條路我還走得了。」
「那……」她伸出手。「佛哥哥,我走不太動,你扶我總成了吧?」
他盯了半響,不知該不該說她變聰明了。緊緊握住她冷冷的小手,清楚地感覺到她將他疲累的重量分了大半過去。
「不去告別了,省得麻煩。」他嘆道︰「既然船驅走了這城里的瘟鬼,還會有人莫名得病,不趕快離開,遲早會驚動其它界的鬼神。」
「嗯。」
小四拎著包袱抱著劍跑進來,看見萬家佛已經清醒,高興地叫道︰
「爹!」
萬家佛泛白的唇微揚︰「小四啊,你的歌聲還不錯,就老是抖著音,爹听了一晚上,差點被你逼得跳起來罵人。」
小四臉一紅,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哽咽︰「爹怎麼教的,小四就怎麼唱的!」
「嗯……等過幾天,爹再換道詞兒讓你唱好了,保證就算你抖著音照樣唱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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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役一直在等我?會有什麼要緊事?」嚴仲秋一路走向大門,問道。他平常不寫信的,跟民信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關系,哪有事能找上他的?
「說是有事跟大老爺說,好像是有點穢氣的事。對了,大老爺,小少爺今兒個早上有點不對勁,平常他躺在床上病撅撅的,今天一早就听見他在房里大叫,不準任何人進去。」家僕在旁報告著。
「小夏?」怎麼一個接著一個都出事了?明明剛燒船去瘟回來,卻發現弟妹生了病,淑德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一反常態出來跟他問安,完全不像過去幾個月躲在房里不肯出來見人的妹子。
嚴仲秋走到門口,看見門外的信役,以及剛走過來的馮二哥,他微訝︰
「馮二,你今天有事?」
馮二哥笑道︰「我是來見小青,呃,萬夫人的。昨天傍晚我跟嚴爺燒船回家後,想到她老問我萬相公在平康縣的作為,也許是續弦的關系,她對自家相公想知道得更多,我想了想,應該再跟她說個明白,她嫁對人了,萬相公絕對是一個能在這種世局里保護妻小的人,順道……我帶了把好劍送給她,萬相公是讀書人,要遇上山賊什麼的,萬夫人有劍在身也能保護自己。」語畢,嘆了口氣。
續弦?嚴仲秋一頭霧水,但看信役在旁等著,只好先跟馮二哥做個手勢,要他等會再談。
「小兄弟,你專程找我有事?」
那信役連忙掏出三封信,說道︰「嚴大爺,這是您寄到平康縣萬大爺那兒的信,那兒早是空宅子了,以後您不必再寄了。」
嚴仲秋聞言,愣了下,接過信。
「空宅子?家佛倒沒跟我提過他賣了宅子……小兄弟,謝了。」見那信役遲遲不肯離開,嚴仲秋回頭對家僕喊道︰「去取串銅錢打賞這兄弟。」他的聲音本就如破曉洪鐘,乍听之下簡直像是在發火。
那信役連忙搖頭,解釋︰「嚴大爺,我不是要討賞。我是想,您要不要知道萬大爺的去處?我特地幫您問了。」
「這倒不必。要說他的去處,問我最是清楚,萬大爺一家現在就住在我府里呢。」
信役瞪大眼。「一家?」
「怎麼?萬大爺,加上他妻子小兒,不就是一家嗎?」
信役聞言,臉色微變,勉強擠出笑來。「嚴大爺,您要不是說笑話,就是萬大爺在半年內又娶新妻吧?也對,難怪他會變賣家產,搬離傷心地,這樣一來,重新振作娶新妻,也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在旁的馮二哥同意地點頭。
「你在胡扯什麼?」嚴仲秋莫名其妙,吼道︰「他妻子就一個,沒變過啊!」
「不可能!」信役叫道︰「他妻子早就死了!」
「嚴爺,小青是續弦沒錯!」馮二哥也跟著插話了。
嚴仲秋看著他們兩個,斥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要胡說八道!」
信役雙拳緊握,大聲說道︰
「嚴大爺,我說的句句實話!我問過平康縣大半人,萬府半年前死了夫人,是得急病死的,當時萬大爺還痛不欲生,跟著吐血傷身,不肯離開尸體。七日回魂日那晚還守在靈柩前……」說到這里吞了吞口水,才有膽再說︰「听說,第八天,他帶著七歲大的兒子跟棺木走了,從此就沒有再回來了,連家產也是他不知打哪雇來的人來縣內變賣的,他一走,平康縣沒多久就遭戰火波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馮二哥點頭,沉聲道︰
「跟我听說的一模一樣。他一走,平康縣縣官吏員也不以為意,只當少了個交好的書生,後來平康縣卷入戰火,百姓才知道之前全仗萬相公在縣官知府之間周旋建言,上呈主意,避開戰火。萬相公一走,縣官就被暴民給殺了。」
嚴仲秋听這二人愈說愈夸張,明明家佛的妻子就在府內,看起來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但見這信役臉上的恐懼又不是在做假,而馮二剛才說到續弦——根本不對,他當初去喝家佛喜酒,其妻確實就是叫馬畢青啊。
「你說這萬大爺叫什麼?」他問信役。
「萬家佛!這我都問得清楚了!兒子取名佛賜!」
「……妻子呢?」嚴仲秋臉色凝重。
「馬畢青!」信役大聲地說︰「臉似桃子,大眼清秀,約莫二十三、四歲,懂得武藝,死于半年前,萬大爺最後帶走的棺里躺的就是她!」
馮二哥聞言,錯愕萬分。
嚴仲秋听他信誓旦旦,心中惱怒不已,也跟著大聲-道︰
「胡說八道!平康縣萬家佛的妻子馬畢青,明明現在就在嚴府里!怎會死于半年前的急病?」
平日他的聲量已經是很大了,如今他一火大起來,其聲猶如平地大雷,直破雲霄,不止站在身邊的家僕跟信役震得耳內發疼,連嚴府外路過的人也不由自主搗住耳朵。
未久,信役莫名其妙地離去了,嚴仲秋也怒氣沖沖走回府,馮二哥站在門口,捧著打算送給小青的好劍,不住地發抖。
「怎麼可能……明明小青就活生生在我面前,她怎麼可能已經死了半年……萬相公怎麼能夠教死人還陽呢……」在嚴府里跟萬家佛打個照面時,見他抱著小青,神色雖然冷淡,但一個不疼妻愛子的人絕不會費盡心思保住萬家,保住平康縣的安和樂利的……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在此?
「是啊,小青是在這……」馮二哥立刻抬頭,看著帶些陰風卻無人的四周,不由得瞪大眼,月兌口︰「老天!剛才是誰在說話?不會是鬼……」
立刻塢嘴不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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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
明明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被說得像死了一樣……死人?嚴仲秋怒氣沖沖,行至中途,突然停步。
「等等——」他雖不及萬家佛聰明,但不至于蠢如笨豬。「那日我記得弟妹在馬車內一點聲響也沒有,下了馬車還在半熱的夜里穿著披風,在白天倒是正常得緊,馮二跟信役也沒理由編故事來騙我……這幾日城里一直有人莫名死去,這其間難道真有問題?」馬畢青若真死過一回,那現在在客房內的是誰?是妖怪?莫非家佛跟小四也被妖怪蒙了眼?
「來,小四,娘抱你上馬車。」馬畢青的聲音驀地響起。
嚴仲秋頓時警覺,循聲走去,瞧見他們一家偷偷模模地在後門牽出馬車,馬畢青系著披風,正抱著小四上馬車。
「娘,我再高點就不用你抱了。」
她笑道︰「是啊,你要再高點,就輪到你抱娘了呢。」
「哼!」萬家佛說道︰「青青啊,我要抱你你還嫌棄呢,小家伙要抱你,你倒是樂得很。」
嚴仲秋看他的好兄弟坐在車夫的位子上,看起來神色極為慘白,像是剛大病一場,說起話來雖然有氣無力,但唇畔抹著淡淡滿足的笑意。
「爹,以後我長大也可以抱你的。」
「哼,幾年後再說吧。」
「相公,我來駕馬車吧。」
「不,小四說街上有喪家,你還是少拋頭露面,省得教陰差發現了你,出了城再說。」
「爹,小四再大一點也可以駕車了。」
「是是是,等你長大等你長大,爹和娘都等你長大。」
陰差!馬畢青果然有問題!
嚴仲秋正要出面,卻又及時停步。此時要貿然出去,馬畢青要真是鬼怪,會不會傷及無辜的家佛跟小四?
再細看一眼萬家佛的神色。以前不覺得,那信役跟馮二說了他才發現,家佛的臉色壓根沒有血色,甚至白里透著青光……這也是馬畢青害的?
嚴仲秋幾經思量,再想下去,人都要走了,一走要再見,只怕到時會是家佛的尸骨。思及此,他不再猶豫,反身快步走回書房,取過長劍。
「家佛不知打哪里弄來的斬妖劍,雖然我的劍只是普通的長劍,可也要跟馬畢青那女妖力拼,救下家佛跟小四才是!」
舉步要離開書房,牆上的掛畫忽然無故飄落到地面上。
「是家佛送的鐘馗食鬼圖。難道連這張圖也在暗示我,馬畢青真有問題?」原本他不迷信,但經歷了小妹被狐狸精纏上,城里又無故死人,真的不得不懷疑馬畢青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就不該留在這世上!
他撿起那幅畫,本來要先擺上書桌,正巧對上書中鐘馗的厲目,大胡子之下的臉色有些恍惚,書房內頓時一陣寂靜。
過了一會兒——
書房的門開了,魁偉陽剛的八尺身軀步出房門,一步一步猶如腳踩小鬼一般,他所經之處,地面發出淒厲的哀號聲。
躲在轉角的少年,全身縮成一團,搗住耳朵瑟瑟發抖。
「我的老天爺……有沒有搞錯……」那少年連自言自語都打著劇烈的戰栗,上唇幾乎對不住下唇。「書生,你到底是什麼妖怪?還是你妻子才是真正的大妖怪?連食鬼的大人物都出來了……」
完了完了!他躲在嚴府里,只是想仗著嚴仲秋的正氣,佔住地盤而已,偶爾能夠嘗嘗男人的美味就夠了,哪知這書生一進嚴府,就引出這樣的大人物,要是他再待下去,等鐘老爺解決了書生一家子,說不得就輪到他了……他不要活生生地被鐘老爺干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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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包袱放進車內,馬畢青先去將後門打開,對著萬家佛微微甜笑,讓他先駕著馬車出後門,她看見馬車後面的小四,連忙道︰
「小四,你坐進去點,老坐在車邊,小心掉下來。」
小四立刻乖乖縮回去,看著娘親要走出後門,突然之間,他看見院內的樹葉在飄動,明明沒有風的啊。
他沒有多想,用一個很大的笑顏回報娘親的微笑。一輩子住在馬車上也沒有關系,只要爹娘都在,就這麼流浪著,他也心甘情願,很快樂很滿足了。
萬家佛駕著馬車,回過頭,說道︰
「青青,你跟小四上了車可以眯下眼,唔,我瞧過那上黃色布料,其實正適合我的身高,小四的衣服可以緩做,不如……」瞪著樹葉不尋常的飄動,今日無雲無風,唯獨靠著青青的地方,開始起了旋風。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于十二月初八死于家宅之中,陽壽已盡,為何還賴在此處不肯隨陰差下地府?馬畢青,跟我走!
細微淒厲的聲音再耳熟不過,萬家佛臉色遽變,大喊︰「青青!快上車!」
馬畢青雖是一臉疑惑,但也知道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她立刻奔前要跳上馬車,哪知後門「啪」地一聲,被疾風用力關上,徹底隔開他們一家子。
萬家佛迅速跳車,用力撞擊後門,怒叫︰
「青青!」
小四回過神,跟著爬下車,用小小的身體一塊撞門。
「爹,爹!怎麼了?誰關的門?娘呢!為什麼不讓娘出來?」
「地府有人來抓你娘了!」他一介書生,再怎麼撞也撞不開這堅固的嚴府後門,他轉身對著小四叫道︰「去把你娘的劍拿來!」
小四心一跳,用力搖頭︰「爹,你不能踫劍的!」
「去拿劍!」他怒吼,不再理會兒子,拼命撞門。
小四嚇得趕緊上車取劍。長劍又沉又重,平常他了不起只能抱著劍,卻沒有辦法抽劍砍東西!如果他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只要再大一點點就好了啊!
「青青!青青!誰叫你,你都不要回話!誰要帶你走,你都別走!你魂魄里多了半個我,他們拖不動你的!只要你別心甘情願跟他們走!青青,你听見了沒?」
「爹……」
萬家佛低頭看見兒子取劍過來,立刻接手,抽掉長布,緊握住斬妖劍的劍柄,掌心像在燒灼一樣,霹哩啪啦,一層皮一層皮地燒著——
「爹!」
「走開!」
他抽出長劍,僅僅劍面閃過的白光就令他神魂欲裂,他咬牙忍著,高舉長劍,用力砍向堅固的後門,連砍了三次,才將後門劈開,他立刻用肩頂向那扇門,隨即門被撞開了。
「青青!」
「娘!」
萬家佛父子沖進後院,看見她緊靠在樹前,神色極為難受,身側拳頭緊握,身子不時被用力扯動,那模樣,分明有人在勾她的魂魄離體。
「娘!」
「小四別過去,會讓你娘分心的!」萬家佛咬牙,對著她四周喊道︰「你們帶不走她的,青青無故被瘟鬼害死,她是枉死的!為什麼你們還要窮追不舍?」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歲,陽壽已盡,生死簿上確實這樣寫著。萬家佛,你拖住你的妻子,賴在這副身軀上,終究不能像常人一樣,還累她錯過投胎轉世,你所犯的過,地府一清二楚。
「我要犯了錯,就來找我啊!什麼生死簿!什麼投胎轉世!她是馬畢青,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妻子,她是無故枉死,你們要真帶她走,我非要上告天庭不可!」斬妖劍只斬妖,對地府的鬼官應是無效,但他不甘心,緊握著那把劍,隨時要抓機會拉回青青。
「上告什麼天庭?萬家佛,你半人半鬼,禍及無辜百姓,理當消失在這世間,還能上告什麼天庭?」來人聲似大雷,說話帶著異樣的腔調,同時咬文嚼字像個讀書人,只是身材太過魁梧驚人,炯亮雙眸帶著濃濃殺氣。
此人每走一步,腳下小鬼的淒叫不斷。萬家佛緩緩轉頭瞧去,看見廊腰走出一名再眼熟不過的大漢,然後,他閉上眸,哼笑一聲,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從我看見那幅鐘馗食鬼圖時,我就料想,世間事絕對沒有巧合這種東西,當日青青死于急病,不是巧合;在馬車上遇上嚴仲秋,不是巧合;嚴家人被妖怪纏上,更不是巧合,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布好了線,等著收網,老天爺早在我跟青青相遇之前就注定了嗎?注定我跟她,無法白頭到老。」
「爹!」小四遲疑地看了一眼嚴仲秋,顫聲道︰「嚴大伯他……」可以幫他們的吧?爹還幫嚴大伯除妖啊!
「小四,那不是你嚴大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嚴大伯,已經被附身了。」自始至終,萬家佛都很平靜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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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當年嚴仲秋離開平康縣時,我一時福靈心至,想贈他一幅鐘馗像。鐘馗之中又有不同畫像,我偏偏選了食鬼圖,還是我親手所繪!到頭來,我成了自己的催命閻王了嗎?」他咬牙切齒,俊目充滿血絲,幾乎因為滿腔的恨意而爆裂開來。
「那是你的報應,萬家佛!」
「我的報應?」俊美蒼白的臉龐溢滿從未見過的冷笑︰「現在世道這麼亂,該報應的你不去報,要來殺了我?你有沒有想過,你藉我好兄弟的手來斬妖除魔,他若清醒了,豈不是會痛不欲生?」
「你這個妖孽只會作惡多端!他能大義滅親,自然不會內疚!你萬家佛由人身成半瘟鬼,天上春夏秋冬四瘟神各在任內時節領二十五萬瘟鬼下凡布災,所屬時節一過就該返回天上,你既然已成半瘟鬼,地上已無你容身之處,你偏要執意留下,你可知這半年來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萬家佛冷聲冷語道︰
「我只知道我為了保住我的家人,就算是變成瘟鬼,就算是害死了其他無辜的性命,我也絕不後悔!」
「萬家佛,你全無悔意?」
「我要有悔意,你就會放過我了嗎?我跟青青,自幼青梅竹馬,立誓廝守,我自認萬家數代從未做過任何違背天綱的事,青青她也不曾傷過人,既然你們自許正氣,為何不把世間的妖魔鬼怪全部抓走?為什麼要讓一只瘟鬼害死青青?我跟她,在半年前,只是平康縣一對普通夫妻,原本到老都是尋常人。現在呢?那只瘟鬼先害青青急病而死,再害我成半人半瘟鬼,你們這麼愛抓鬼,為什麼不在半年前就抓走那只瘟鬼?」他愈說愈恨。明明可以當白首夫妻,到頭卻落得這種下場!
「那只瘟鬼,不是教你給殺了嗎?」
「是啊,他先害青青,再讓我成半鬼下地府救青青,然後,我就殺了他替我一家報仇。」緊緊握著那把劍,他頭也不回地說︰「小四,回車上去。」
「不要!爹,你跟娘說好要等我長大的!」
「回車上去!」
「爹!」小四撲上去抱住他。爹沒有回頭,卻隱隱看見他的臉龐泛著青光了,娘曾經說過現在爹只是半人半鬼,總有一天會變成沒有人性的瘟鬼!他不要!他對著嚴仲秋叫道︰「我爹不是壞人!我爹不是壞人!我爹跟我娘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啊!為什麼你們不去抓壞人,卻要來抓我爹娘?」
萬家佛狠心地一腳踹開他,怒道︰
「我叫你回車上去,你是連爹的話都不听了?」青光罩住他向來俊朗樂觀的臉龐,充滿仇恨的神情讓他的臉開始扭曲,他看見被附身的嚴仲秋舉起那把劍,不由得冷笑在心里。
當日繪了鐘馗食鬼圖,他畫得惟妙惟肖,畫得沾沾自喜,卻不料有朝一日他自食惡果了!
他咬牙切齒,不覺鮮血滿口。今日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跟鬼搶下青青。
當被附身的嚴仲秋持劍砍來時,萬家佛突地旋身,不理那把長劍直逼他而來,反而要趁著陰差猝不及防時,試著救下青青;哪知他才轉過身,手里的斬妖劍硬是被人接手過去,及時擋住差點穿透萬家佛背心的劍鋒。
「鐘大師,我相公,是為我!」馬畢青咬牙,瞪著眼前的嚴仲秋,一字一語地說道︰「我跟我相公,曾經約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跟我兒子約好,陪他長大,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們?」前臂撐住斬妖劍,才能抵住來劍的力道。血絲微微滲出她的臂肉,她卻連眼也不眨。
「青青!」萬家佛見陰風隨她而來,知道陰差還沒有要放過她。即使看不見陰差在哪兒,他仍緊緊靠在青青的背後。
可惡!如果他不是半人半鬼,如果他願意成為一個真正的瘟鬼,他就能見鬼了!如果他成了一個瘟鬼……
「嚴大伯,我娘不是壞人,我爹也不是壞人!」小四爬過去,抱住嚴仲秋的小腿,顫聲道︰「我爹不是故意的!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爹說等找到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們就不用再走了!爹不想害死人,所以我們一直走!嚴大伯,你當沒看見爹跟娘還有我,我們馬上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被附身的嚴仲秋低頭看著小四,沉聲說道︰
「天下雖大,卻無你爹容身之處。你爹主瘟,他所至之處,必有無辜枉死者,即使躲到山里,山間生靈也會盡數消失!你爹代表死亡,他若不消失,這世間還會有生命因他而死。」
「我相公,全是為了救我才成半人半鬼。如果真要說,我才是罪魁禍首,鐘大師,我想問,現在世道亂,妖孽盡出,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嗎?」馬畢青啞聲問道。
「這是世間的劫數。」
「世間的劫數?那就是早安排好了?我跟我相公也是如此嗎?」
「萬夫人,你若肯下地府投胎轉世,來世必有善報。」
馬畢青唇角微泛苦笑︰
「敢問我做了什麼好事,來世必有善報?」
「你誠心刻佛。」
「刻佛?」
「你還記得你每到一處,必雕刻一尊小佛,你全心全意雕,至你十六歲足,共雕了七百八十一尊,你還記得嗎?」
她微訝,月兌口︰「我雕的是我家相公。」
「你心中有佛,那便是佛了,你每雕一尊,全心全意禱念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你可知你的心意,讓妖孽無法親近那些人家?這就是你的功德。」
她愣了愣,眼淚突然滑落腮面,沒持劍的左手緊緊扣住身後男子的手。她難以置信地低喃︰
「我雕的是我家相公……我一心一意祈求他們平安康泰,就因為我不曾在萬府里埋進我家相公的佛像,所以我跟我相公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要什麼來世報,我只要這一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夠了啊!」
「你命已絕了,陽壽盡了!」
「無所謂,我跟我相公說好了,地府陰間他往哪兒走,我就跟著走!他要煙消雲散、形神具滅,我都陪著他!」低頭對上小四哭得不成人樣的小臉,她聲音微微放柔︰「小四,你回車上去。」
「我不要,娘,我不要……」
馬畢青皺眉,聲音已有不悅。「小四!」
小四淚眼看著她,她目不轉楮地盯著他。小四遲疑了下,張嘴想要說什麼,後而見她微微一笑,他點點頭,用力抹掉眼淚,爬上車時頻頻回頭看爹娘。小小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咬著唇,深吸口氣,爬上平常爹娘坐著的車夫位子。
淡淡的霧氣從小四身邊飄過,他用力眨著眼,看清路況,拉起韁繩,努力回想平常爹娘是怎麼駕馬車的。
他有點害怕地回過頭,看見院內的爹娘還在僵持,娘不會騙他的吧?娘從不騙人!不騙小四的!
馬畢青牢牢注視著眼前被附身的嚴仲秋,無視利刃陷進臂肉間,她握緊丈夫的手,說道︰
「佛哥哥,咱們不做下輩子的夫妻。」
萬家佛垂下俊眸,沒有血色的俊顏微微柔和了。他應聲︰
「嗯。」
「還有小四,咱們一家子也不求下輩子在一塊!」
「好。」他笑了,青光籠住了他俊美又帶病的臉龐。
馬畢青忍著回頭再看小四一眼,握緊劍柄,整個劍刀迅速反抽回去,彈開對方的劍鋒。
她拉過自家相公,避開緊跟不舍的凌厲攻勢,明知身邊的相公正在化為瘟鬼,即使心痛無比,她也無法出言阻止。
「萬夫人,你只是個陽壽已盡的鬼魂,即使閻王判罪,也不過是冠個逃離地府的罪名而已,你生前積有功德,兩相抵消,來世又有善報,何苦隨他煙消雲散?」被附身的嚴仲秋其聲似雷,震得嚴府小小後院微微動搖。
「來世我不叫馬畢青,來世也再沒有萬家佛了!」
「馬畢青,你可知萬家佛現在正化為瘟鬼,他要真成瘟鬼而留世間,所害之人絕不是半人半鬼的萬家佛可以相比的!」
她怎會不知道?就算沒有回頭看,她也知道她的佛哥哥在做什麼!交握的兩手間,傳來他匆冷忽熱的溫度,她眸內雖然不住涌淚,嘴角卻漾起美麗的笑花︰
「我知道!他是我相公,我當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成了瘟鬼,我陪他一塊,他要害死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一份!鐘大師,馬畢青跟萬家佛,是一塊的!」
「那就是馬畢青你自找的了!應城瘟鬼還不速速消失!」
長嘯聲幾乎震破她的耳膜,剎那間她眼前出了錯覺,被附身的嚴仲秋張牙舞爪,血盆大口,所持長劍猶如巨劍,向她整個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