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朦朧朧的白霧像薄紗,吹了又起,起了又吹,男女婬亂的喘息交錯在天地之間——
你猜,老爺子還能活多久?嬌媚的嗓音響起——
他還能活多久?頂多再個一、二年,他準見閻王。怎麼?你怕了嗎?怕跟我這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奸情被老頭子發現了?——
嗟,我還怕嗎?都老命一條了,他還能對我怎地?他能搶人妻女,我就不能偷漢子嗎?要說我怕,我也只怕那個只用一雙冷眼看人的……
話尾消失,白霧順風散了開,躺在床上的是那對眼熟的禽獸——
「璇璣?」
猛然從夢里抽回,張開眼,是林懷安關切的美目。「你作惡夢了?」
「啊……」璇璣小口小口的喘息,怔怔注視陌生的環境。
「怎麼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瞧你臉白得嚇人。」
啊,想起來了,這里是上古園,鄰近上古樓的僕房。難怪陌生,她是第一次離開大通鋪,搬來跟懷安共住一間小僕房。
昨晚掌燈之後,元總管匆匆來到書齋,他的神態緊張而不安,直問了她究竟跟聶封隱提過什麼,竟要她過去當服侍丫鬟……
他是瘋了嗎?明明短暫的接觸並沒有留給他好感,卻忽然要她當貼身服侍的丫鬟……
「肯定你昨晚被三少爺餓壞了,是不?他真是一個殘忍又沒人性的主子。」林懷安的臉色憔悴不少。在同一批買進的丫鬟里,她是最光奪目的,而現在被聶封整成這樣……
「啊?」難道他忽然留她在身邊,也是為了折磨她嗎?她不是有意以小人心度君子月復,只是那樣惡劣的性格確實有可能會做這種事。
「璇璣?」
「我有吃,」她露出笑。「昨晚如敏藏了個饅頭給我。」離開前,如敏還哭哭啼啼的,舍不得她。雖在同一座宅院里,但各有所職,怕是久久才能見上一面了。
只是沒了如敏,凡事就要自己動手了。
迷迷糊糊的爬起來,隨意換上衣服,就捧著洗臉水跟懷安走往上古園,繞了幾圈,她眯眯眼隱忍了一個呵欠。「懷安,你往哪去?上古園該在右手邊。」
「我又走錯了嗎?」懷安急急走回來,臉蛋一片羞紅。「我還以為是往左邊呢,幸虧你提醒。我就不懂這些富貴人家沒事把屋子建這麼大干嘛,走都會迷路……咦?璇璣,你不是才第一回來,怎麼知道往右手邊走?」
「我……我爹曾在大戶人家教過幾天書,我探過他幾回。這些大戶人家除非特別設計,否則格局是差不多的。」她安穩的微笑,讓林懷安心安了。不知為何,靠近璇璣,心里就輕松不少,也許是璇璣年紀較大的緣故,看起來總像是姊姊,就算三少爺要罵人……也有人分擔,真好!
走近了上古樓,她輕叫︰「璇璣姊,你猜對了呢。」她興匆匆推開了門,璇璣還來不及叫住她,就听她大聲叫道︰
「三少爺,我送洗臉水過來了……啊!」慘了,正巧撞上了元朝生從床上抱起聶封隱這一募。
「是誰教你冒冒失失的跑進來?」他的臉色遽變。
「我……懷安……懷安怕時候晚了,少爺氣了……不是有意……」雙腿在發軟了。三少爺生氣的樣子幾乎嚇破了她的膽。
元朝生沒抬眼,直接將他安放在輪椅上。聶封隱怒氣騰騰,悍斥道︰「不是有意?你來了多久,連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做什麼?該死的丫頭!滾滾涌上胸口的怒意是來自于羞慚。狠狠的打掉桌上的茶壺,看見林懷安嚇得驚叫一聲,往後閃去,撞上另個人。
他眯眼,怒意更熾,目光落在她身上口「秦璇璣?」
「璇璣……在這……」她被林懷安撞倒在地,頭昏眼花的。
「你這該死的丫頭!」
她該死……意識清醒了幾分。她爬起來,看見懷安畏畏縮縮的站在一旁,像怕他的怒火波及到她。
她該死哪兒了?她可沒惹到他,不是嗎?懷安把她這麼一推,原本還殘留的瞌睡蟲早跑光了。
「你啞了嗎?躲在那里就以為看不到你了?」
「沒……璇璣沒這意思。」他真是要來折磨她的,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有多難過了。
聶封隱瞪著她。她也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一個男人需要扶持才能坐上輪椅,她全看見了……該死的!心里又羞又怒,比起方才更甚三分,想要發怒火,但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就……就該死的忍了下來。
「過來擦臉。」他咬牙道。
「擦臉?」她奇怪地︰「璇璣擦過臉了……」難道她的睡眠不足這麼容易看出?
他的臉猙獰起來,活像地府惡鬼,在旁的懷安倒抽口氣,退了幾步貼在牆上,就盼能隱身起來。
「我叫你過來替我擦臉?」這個蠢丫頭?跟昨天談論小說的秦璇璣簡直判若兩人!
「喔……」可憐的懷安,以往她還得替主子洗臉,現在重責大任移到她身上了。她嘆了口氣,步上前。
愈走近他,愈覺得他目不轉楮地注視自己,像等著她出丑。冰涼的水讓她縮了縮肩,擰干濕冷的毛巾。
遲疑了下,才將毛巾蓋住他的臉。
「你是想要悶死我?」過了會,毛巾下傳來悶悶、凶狠的聲音。
「沒有……我沒這意思。」連忙抽起毛巾,將它折了再折,開始擦拭他的臉龐。沒替人擦過臉,只覺他的輪廓有型而俊朗,至少在撇開他凶神惡煞的時候,他應該是好看的。
聶封隱冷硬著臉,任她上下其手。眼楮平視過去,是她縴細的腰身,在近距離之下聞到她的身軀傳來淡淡的香味……是書紙的香味,柔和而熟悉的味道,讓他的心神稍稍平穩下來。
靜悄無聲的上古園,任由外頭風吹鳥叫草動,不知過了多久,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
「可以了。」
璇璣輕輕喔了一聲,才收回發干的毛巾,沒發覺聶封隱的目光鎖住她。
她端起水盆,福了福身。「璇璣先退下了。」走向懷安,見她一臉汗涔涔的瞪著自己………
等出了上古園,林懷安虛月兌的往階梯跌去。「我沒力了……璇璣姊,你是存心的嗎?」
「存心?」璇璣回頭,驚訝的注視她。「你怎麼哭了?」
哭?她當然要哭!被秦璇璣給嚇哭了嘛。林懷安紅著臉,吸吸鼻子。剛剛「擦臉」那一幕幾以為要到「天荒地老」才會停止。「璇璣姊,你把三少爺的臉當成什麼啦?那還叫擦臉嗎?三少爺的臉不是銅器,不必擦得閃閃發光……嗚鳴,我還以為三少爺要怒了惱了……嗚,嚇死我了……」看她那麼用力的擦,幾乎要擦掉三少爺的一層皮,他沒發怒是奇跡了,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承受下來……
「是這樣的嗎?」她用力嗎?她只是很認真的在做哪。璇璣抱歉的笑一笑。
「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我也是第一次瞧見三少爺要咱們給他擦臉。以往,他是連讓我接近他一步也會生氣的呢。」還好璇璣有來,三少爺的注意力轉移了,不然以往這時候都是輪到她挨罵的。
「幸好今兒個他的心情看來不錯。」璇璣安慰她。「下回我多注意點就是了。
「還有下回。」嚇都嚇死了,林懷安張口欲言,卻發現璇璣眯彎了眼,像漫不經心的感受夏風拂面。奇怪的女人,璇璣姊究竟哪里來的閑情逸致呢。每天她擔心受怕的,怕封隱少爺一不開心就罵她,怕工作做不完……怕很多很多……從來沒有注意到周遭的事,夏天的涼風啊……她嘗試著閉上眼,學著璇璣去感覺,只覺微風陣陣。這有什麼特別的?只覺得它吹啊吹的——
吹動了百花,吹起了府里湖面漣漪,吹進了涼亭,吹昏了璇璣的瞌睡蟲。
林懷安瞪圓了眼,了口水。難得平靜的午後,封隱少爺多了一份閑情上涼亭看書,她跟璇璣服侍在後,原本……原本以為今天會平安度過,至少封隱少爺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但,但,璇璣姊竟然在打瞌睡!
天啊!讓她立時立地死了算吧。
秦璇璣究竟是哪兒來的人啊?就算是鄉間私塾老師之後,也不該這麼沒有丫鬟的分寸。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嗤。」聶封隱自言自語道,合上了《玉樓春》,忽然听見身後微微的啊了一聲。
他皺眉。「你在鬼叫什麼?」
「少爺不是在叫我?」方才听見他開口說話,驚醒了她的神智,才瞧見身處之所。不是在叫她嗎?
含含糊糊的嗓音像是剛睡醒,聶封隱的劍眉狠狠的拱了起來。「你給我站到前頭來!」他沒好氣地說,她的身形緩緩移動到他面前。
明明她的個頭中等,身形過瘦,偏偏總讓他感覺這丫頭行動遲緩如懶猴。
「怎麼!聶府是虐待你了嗎?成天到晚淨瞧見你在睡覺。」他的語氣還算不壞,只是納悶一個丫鬟怎能睡成這樣?
「璇璣無事可作……自然就想睡了。」她照實答道︰「如果少爺允許,請讓奴婢整理汲古書齋。」
換句話說,她寧願整理成堆成山的書冊,也不願在他身邊偷閑。聶封隱瞪著她,那一聲「奴婢」讓他听來刺耳且漸生怒意。也許她自己並未發現,但他注意到唯有有求于他時,她才會自貶身分喊聲「奴婢」。
「怎麼我有種感覺,你寧願與書作伴,也不願服侍我這個主子?」
她正要說話,卻瞧見懷安在他後頭猛搖頭,汪汪大眼哀求她別再觸怒聶封隱。
「奴婢……不敢。」她嘆了口氣,垂下眼。
「又來了嗎?一副死氣沉沉、要死不活的死樣子,見了就令人生厭,昨天那副為書而爭的倔模樣到哪去了?」他憤而摔書,書擲到地上。
她怔了怔,彎身撿起。
「別拿你的髒手踫它!」她把書看得比主子還重要,如果今天是他倒在地上,怕她是連瞧一眼都不會瞧。
「三少爺若是不要,就請賜給奴婢吧。」
「你當你是收破爛的嗎?是不是我每摔一本書,你就討了去!」
「如果可以的話……」她小聲低語。
他的身體像要起火燃燒了,幾乎可以看見他的周身燃起火焰,身後的林懷安害怕得喘氣。
「你喘什麼喘?再喘,我就叫你學狗叫!」他頭也沒回的。
「不,奴婢不敢……」登時,眼淚從美目里流下。
璇璣蹙眉。「三少爺,若有什麼事,請盡管對璇璣發火,沒必要遷怒。」真是失望透了。
「你也知道我在遷怒?那麼你就不該惹惱我!」
她究竟何時惹惱他了?他的脾氣不但惡劣,且還教人捉模不定。「少爺若嫌棄,請將奴婢調回汲古書齋吧,省得在這礙眼。」
「你別想如願!」他咬牙。
「誰要許願?我才走到拱門這兒,就听見有人要許願。」聶元陽朗聲道,笑臉迎進的走進來。他隨意看了一眼退回封隱身後的璇璣,便徐緩步上涼亭。「三哥好閑情,難得見你出來……哦?在看《玉樓春》嗎?那正好,我正有東西給你瞧瞧。」他堂而皇之的坐下,朝空無一物的石桌揚眉。「沒酒,那多對不起三哥的好興致。朝生,去拿酒來。」他笑道。
「你看似挺閑。」聶封隱冷淡道。
「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三哥不知我忙里忙外,差點忙壞我這多病的身子骨。」聶元陽重重嘆了口氣,聳動了下酸痛的骨頭。見聶封隱沒答腔的意思,倒也不以為意,直接叫道︰「大武,把手稿本拿上來。」
「你該知道我已經不看手稿本了。」
「你是不看了,但這一本你卻不得不看。」厚厚一迭的手稿本平放在石桌上,聶元陽笑容依舊,卻換作別有用意的笑容。
封隱書肆除了賣書賣紙及跟紙張有關的物品外,還接下幾所書院的刻印。除此之外,在大明朝里,一般文人在放浪形骸之余,以刻書為榮,時常刻印自己的詩文或祖譜作為文人間相互傳頌的美事;但成天醉生夢死而不會刻書的文人不在少數,刻得紙墨粗劣更佔大半,因而往往私下請封隱書肆代為刻印,並隱瞞其事。
而這些還並非封隱書肆在南京城獨佔鰲頭的原因。它還自行編寫、刻印許多演義小說,換句話說,他三哥曾經培養了一些作者。
只是曾經而已。自從三哥的雙腿受了傷,所有書肆上的工作全交給了他,而聶封隱不再看手稿本,不再評論任何一本書冊。在他腿傷之後,經過他手上的只有一本手稿本,而那本手稿本經過刻印後,成為當代極富盛名的小說。
「你一定得看。」見聶封隱興趣缺缺,他無辜的微笑,打開扇子。「是柳苠交給我的手稿本,我看了一回,怕出版之後回響不大,你若不看,就讓它退了回去吧。」
「柳苠?」注意力轉回來了。
「正是。柳苠是你培養出的手下大將,剛接手書肆之際,也真多虧了他在旁輔助……」
「你可以歸回正題了。」聶封隱咬牙道︰「璇璣,把手稿本移過來。」
璇璣上前,默不作聲地將一迭手稿本推到他面前。手稿本的首頁是工整的楷書,熟悉的字體讓聶封隱微微吃驚,迅速翻了幾頁。
「是他?」
「我就說三哥好眼力嘛。」扇子扇了一扇,聶元陽輕笑。「這可是你盼了許久的手稿本呢。」
「柳苠呢?」他抬頭,目光炯炯的問道。
「他不敢來,怕又教你嚴刑拷打,所以我讓他上北京的書肆一趟。何苦呢?」
聶元陽加油添醋的︰「既然著《孽世鏡》的笑世生用了假名,就表示他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柳苠是老實而正直的人,他雖是你的手下大將,但事先已承諾笑世生不得說出他是誰,那麼咱們一輩子都別想從柳苠嘴里挖出。」
聶封隱的臉冷冷的、臭臭的,讀不出任何的訊息。
「這本手稿本是純情的才子佳人,與笑世生之前的《孽世鏡》可謂天差地遠。
現下民間愛看的是像《孽世鏡》那樣的穢情作品,這純情的故事……恐怕在販賣上有所受限。」聶元陽嘴里說道,心思卻越過聶封隱,轉到璇璣身上。
難得,難得,真難得。三年里,封隱的身邊除朝生外,從沒心甘情願的要哪名僕人過來上古園,璇璣是第一個。原來的推論中,以為他是要折磨壓迫這丫鬟,倒沒想到瞧見她健健康康的,沒驚沒怕沒流淚。
她的氣色……看來相當不錯。她的目光乖順的垂下,是丫鬟該有的本分;方才靠近他拿手稿本時,也依舊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紙香味,該是終年待在書堆里才會染有這種香味,這樣的一個丫鬟怎麼看都比其它丫頭復雜了點——
「你的眼楮在看哪?」聶封隱忽然冒出一句。
他眨眨眼,笑道︰「我在瞧你的丫鬟。」他十分坦白。
「有什麼好瞧的?想教我讓給你嗎?」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三哥,你經年在上古園,少有出門一步,聶府僕人上百,你要誰,我就給你誰,但璇璣這丫頭識字,跟在我身邊也方便,再者,她年紀已不小了,在這上古園哪來的男僕給她匹配?難不成你要朝生……」
「你可以住嘴了。」在乍見笑世生作品時的喜悅被打斷了。聶封隱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手稿本就留在我這里,明兒個再給你答復。」
「是答復璇璣的事?」他不知死活的問。
「你可以滾了。」
聶元陽聳聳肩的起身,一逕的微笑。「三哥慢慢享受。畢竟璇璣是咱們聶府的丫鬟,足夠你‘為所欲為’了。」見聶封隱怔忡了下,臉色頓時又白又紅,顯然解他話中含意,而他身後的璇璣則一臉責怪,像在責怪他鼓勵封隱折磨她。
呵呵,同樣的話,卻有人會錯意。重才不重貌的男子鮮少有矣,偏偏三哥就是其中之一,當女人的美貌與才氣不能並重時,他寧選後者。
「至少,不會言之無物,」曾經,聶封隱這麼說過。
而現在呢?即使不願承認,但也許有那麼點希望。能拉聶封隱出封閉的上古園的,並非他的兄弟們,而是一個貌色中等、來歷有問題的丫鬟……
但,又何妨呢?
她的臉是橢圓的,黑漆漆的雙瞳通常是垂下而無生氣;薄薄的朱唇抿成一直線,有點過大,但並不突兀,她的身材中等,即使他坐在輪椅上,只須稍稍抬頭就能瞧見她的臉;身子有點過瘦,行動有點遲緩,反應比旁人慢了半拍,丫鬟該具備且必須懂的一切,她都在開始學習當中。這樣的一個丫鬟能有什麼特色吸引人注意?
她今年二十有二,早過婚嫁之齡,在聶府簽了三年契,出去後已是二十五歲,對于女人來說,已是滯銷貨。
換句話說,在這三年內,她必須在聶府里找到與她相配的下人,而身為一個主子該做的,就是為她物色適合她的長工下人。
誰適合?這三年來,他只待在上古園,聶府長工來來去去不知凡幾,唯一知道的也只有朝生兄弟。
在年紀上,是挺適合的……
聶封隱輕輕哼了一聲。
「啊!少爺有何吩咐?」她震了下,很快抬起臉。
「沒,別來打擾我想事情。」他口吻不善,見她又專心于書里。
算他心腸好吧,回到上古園已近晚膳時間,用過飯後,他正要翻看笑世生的手稿本,卻忽見她立在一旁。
她是個愛書人,由汲古書齋及她要了《如意君傳》可知。也許是剛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手稿本,心情頗佳,基于同是愛書人,就允她拿了本書站在一旁看。那個叫懷安的丫頭已斥退,朝生靜靜守在外頭,屋子里僅剩他們。
她的臉依舊是橢圓不變的,在燭光之下,黑色的眼瞳卻有了生氣,在看書的眼里有了光采,薄薄的唇柔和了……她並非常笑之人,瞧起來也不刻薄,在外貌上只是一個相當平凡的女子,在大明朝里幾乎隨眼可見,這樣的丫鬟……元陽卻以為他想染指?
別以為他听不出元陽話中深意。他以為他是想染指這個該死的丫鬟才將她調往上古園。他是三年未近,但並不表示他饑不擇食。
這樣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她的唇瓣忽然輕輕揚起,帶動臉部的光采,月兌離了死氣沉沉的模樣。她看書談書時,神色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這模樣比起先前觸怒他時是好太多了。
「有什麼好笑的嗎?」他問道,胸口梗了一堆的不舒服。她的笑容如清風,教他瞧了……瞧了心里就不舒坦。
「才子佳人大團圓,璇璣當然笑了。」她依依不舍的上書,抬臉說道。
「才子佳人,不過紙上虛幻,下了書就是男盜女娼。」他冷冷地說。
璇璣看了他一眼。一談到書,就忍不住跟他聊上了。「雖然說是紙上虛幻,但就因為現實生活里得不到,才甘願沉浸在夢海之中。」
他哼了一聲。「不過小女子看法。」
「方才少爺看的不也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她指的是桌上手稿本。
聶封隱微微蹙眉。「你怎會知道我瞧的是什麼?」就算識字,也只能瞧見第一頁,她能看得出這是什麼故事?
「下午,四少爺不是說這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嗎?」璇璣直視他。
除去她識字,像看了不少書拿他驚訝之外,她的大膽也是教他相當的……激賞。在聶府里,誰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一般純情小說豈能跟笑世生相比。」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聲,及時抿起唇。
聶封隱眯起眼。「你似笑非笑,顯然對我所言另有見解。」
「見解不敢當,只是奴婢怕少爺氣了,所以不敢說。」
又是「奴婢」兩字!當她說著奴婢時,總覺與她不符,顯得刺耳難听。
「你有什麼話不敢說的?」他嘲諷道。「難道還要我賜你免死金牌?」
「如果有,那是最好的了。」她的語氣有些犯上,卻不願意自制。「璇璣可不願被迫說出了心底話後,還遭一頓罵。」
他的眼眯得幾乎露不出縫來,咒罵的話即將要月兌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住了。他的脾氣何時這般有節制過了?
「好,我不罵,你說。」他的嘴里傳來磨牙的聲音,又恨又癢的。
她沉吟了會。「好,我說。我倒覺得少爺太過推崇笑世生了。」即使刻意掩飾住了,也多少感覺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你在否定他的著作?」他瞪著她,像要……一口咬下她,最好將她咬得干干淨淨,就不必時時見到她那張令人氣惱的臉。惹他發怒之人,不在少數,但主動的挑,她是頭一個。
她遲疑了下,垂下頭。「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你會有什麼不敢的?」他怒道,就是憎厭瞧見她乖順的模樣。他順手要撥開桌上燭台,卻及時硬生生的收住。若是往右撥了去,正巧會打上她,該死的丫頭!
他氣得有些發抖,臉露青筋。氣這丫頭不識時務,當她大膽頂嘴的時候,他氣;當她不發一言的守住丫鬟本分時,他氣;該死!就連看見她,他也氣得發火!
「你……」胸口起伏著,他的拳頭已然泛白,得順了順氣,才能說道︰「你……把朝生叫進來。」
璇璣微微驚訝,本以為他要罵上好一陣子呢。她依言將房門打開,外頭襲來一陣涼風,夜色可人。聶封隱看來是要睡了,待會掌燈一路回僕房是會經過汲古書齋……成千上萬的書,她忽然眯起彎彎的眼微笑。
夜里,書齋可是沒人的。
她叫了元朝生進來,正要退下——
「誰叫你走的?」聶封隱冷冷說道。
「啊……奴婢……」他不是要休息了麼?
「過來扶我上床。」他勉強平復怒氣說道,遭來元朝生詫異的一眼。
璇璣一怔,隨即認了命的上前,跟元朝生左右各一邊撐起了他的重量。早該知道他不折磨她一回,是絕不會放她回去的。
她暗暗嘆了口氣。他很重,幸虧有朝生在另一頭撐起了他大半的重量,他的身體傳來男性的味道,這是首次跟男人這麼接近,她並不排斥,只是重量讓她無法負荷,勉強行至床沿,將他「放」到床上時,她蹌跌了下,踢到床板,往前撲上去。
「噢!」她低叫一聲,慘不忍賭的橫趴在他的腰間。天……天啊!她尷尬的掙扎了下,這下可又要挨一頓臭罵了。挨罵她是不怎麼在乎,只是……如此的貼近,他的身體似乎震動了下,她的臉發熱,還是元朝生拉她起來。
「奴婢……」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聲音啞啞的,連忙退後幾步。即使她不再覺得他是她曾仰慕過的男子,但在那一刻,在曾經刻有聶封隱的那塊心版上,燃起火光,燒灼了她的心。
「不是存心?我當然明白。」他開了口,注視她通紅的耳朵。「若是存心的,我的腰骨子豈不真要被你給撞斷了?」
「我……」她抬起臉,直覺要反駁幾句,卻瞧見一雙黑眼深邃而幽幽地注視著她,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你出去吧。」他擺了擺手。
璇璣垂首,福了福身,規規矩矩的退出上古園。
聶封隱沉思了下。
「少爺……」一向沉默是金的元朝生忽然開了口,卻教他給打斷。
「你不必說話。」頓了頓,臉色不變的說道︰「外頭夜黑,你去確定她回去了,再回樓子來。」
「是。」元朝生靜靜的出去。
上古園陷入一片靜默中。聶封隱坐在床上,方才幾乎是被她摔上來的。她的力道不夠,缺乏運動是顯而易見的。她的身軀柔軟而嬌弱,倚在她的身旁心神凝定,被她抓住的手掌……他攤開右手,酥酥軟軟的觸感尚在上頭,湊近鼻尖並無任何味道,他的嘴唇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他在做什麼?不過是個丫鬟而已。
他輕輕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