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內閣--
「這是什麼啊?」東方非懶洋洋地打開奏折,一目十行地速閱。「這麼多官員聯名上奏曹泰雪對社稷有功,理應受封……要封什麼?」他眉角微挑,睇向渾身僵硬的盧東潛。「盧東潛,本官是不是太看重你了?以為你這株牆頭草還有點作用,留在內閣能抓到本官的把柄。結果呢?這兩年來你到底做了什麼?這份奏折原直通皇上,如今卻流到我手里,你說,本有心放任你們的本官,到底該怎麼辦呢?」
正在為奏本票擬的群輔在旁,暗自相覷,誰也不敢發聲。
「首輔大人……」盧東潛顫聲道︰「東潛……東潛並無背叛大人之心,這份奏折,東潛、東潛完全不知情……」
「東潛東潛,你也配叫這名字嗎?」東方非十分不悅,薄唇冷笑︰「你以為我當真不知情?國丈引曹泰雪入宮,受皇上重用,全是為了除掉我,到時,先架空我的權力,再卸去禮部尚書之職,你呢?他們給你什麼好處?首輔這個位置?」
「大人!東潛不敢!」
東方非哼了一聲,將奏折一拋,不經意地問︰
「告訴本官,就算今天你是首輔吧,你想以這個身分做些什麼呢?」
「東潛真的不敢……」
銳利的丹鳳眸一瞪。「本官在問你話,你也敢不照實答?」
「東潛不敢!」盧東潛有些虛軟地說︰「下官……下官若真有一天當上首輔,下官必……必會為民謀福,為皇上做事,為社稷鞠躬盡瘁……」
「哈哈!」東方非配合地笑了兩聲。「好個鞠躬盡瘁啊,原來你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態在做事嗎?本官听了真是好生的感動……」真是天差地遠,若是阮冬故說出這種話他會心癢難耐,盧東潛說出這種話他只感好笑。
「大、大人……」
「盧東潛,你放心,本官不會對你下手,你在我眼里不成氣候,要當牆頭草就去吧,要能抓到本官把柄就來。哈哈,鞠躬盡瘁,你要真有此心,就算只是一個小小官員也能做事,你入內閣幾年了?到底做過什麼事?」譏諷之情畢露。
「下官……下官雖然不才,但戶部阮侍郎也好不到哪兒去……」盧東潛不服低語,他隱約覺得首輔拿他倆比較,尤其年前首輔與阮東潛頗有交情的風聲傳出,他更覺得首輔大人拿他當廢人看待,全是那個阮東潛害的。
東方非听他提起阮冬故,勾起他的興趣,問︰「阮東潛跟你一樣?怎麼說?」
「大人……阮東潛雖在外地負責整治水患的工程,但他照樣收賄……」
「收賄?這我倒不清楚。」這一年來收過幾份公文,雖說是戶部侍郎呈上的,但一看字跡就知是她義兄代筆。他今年逢節時也收到阮冬故的「厚禮」,他看了老半天,只覺得這傻姑娘作風真是亂七八糟,送給堂堂首輔的大禮竟然遠不如太醫收的,後來經青衣提起,他才明白這份大禮是該地的特產。
當時他笑得樂不可支。這個阮冬故在想什麼?她到底是送禮給首輔,還是送給東方兄呢?
視線慢慢垂下,終于正視眼前的盧東潛。阮冬故收賄?真想看看當時她收賄的神情,是不甘心還是痛哭流涕?真想親自看她受挫偏又不想看她受挫,這種復雜的心思逐漸明朗,他卻置之不理。
哼,小小一個無骨盧東潛也敢跟阮冬故相比?
「是受賄啊!」盧東潛心里不屑,嘴里卻恭敬道︰「下官上個月還听說,有官員私下行賄他,竟然異想天開,用……用……」
「用什麼?」行賄還能有什麼花招?若是別人受賄,他連理也不理,但事關阮冬故,他總是有興趣。
「用……用男人……」盧東潛語露嫌惡。
「什麼?」
「大人,阮侍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所以……他們送年輕男人給阮侍郎。」語畢,盧東潛等了一陣,不見回應,他小心地抬起頭,赫然發現東方非難得面露驚訝。「首輔大人,您不知情?」
震驚過後,東方非臉色逐漸抹青,咬牙問道︰
「哪個不知死活的混賬,膽敢以人身為禮?」頓了下,尋思道︰「照說,阮侍郎夠機靈,不該收個沒有用處的禮物才是。」
「不,收下了。據說是趁阮侍郎獨處時,半夜送進房的,隔天一早那男寵才出來……」盧東潛坦白道。
「啪啦」一聲,扇子斷成兩截。
「阮冬故是什麼東西?也敢收下這種禮!」東方非惱怒罵道,要是讓他查出是誰送的禮,他非要讓那混蛋吃不了兜著走!
莫說阮冬故是女兒身了,就算她是個男的,也不該莽撞收禮,有人送什麼她就收什麼嗎?
怎麼收?
一想到在烏漆抹黑的夜里,兩人在干什麼勾當,他就無由來的怒火攻心。縱然這個混蛋直姑娘不懂談情說愛,也不該任個外人蠻干胡來!傻瓜!笨蛋!
「本官記得……上個月治水工程已完成第一階段了,是不?」怒火之中,他猶帶冷靜,喚來群輔。「程如玉,本官有事離京請長假,內閣就交給你了。」
群輔里一名中年男子訝異,連忙道︰「大人,萬萬不可啊!現在國丈勢力不同以往,皇上身邊有他安排的曹泰雪,您要是現在離開京師……」東方非要是被斗垮了,會有一票官員會因此失權,內閣首當其沖啊!
東方非哼聲︰「你以為本官任由他在我眼皮下坐大是為了什麼?要有本事斗垮本官,就盡管來吧,我還求之不得呢。」神態傲慢,完全不把日益掌權的國丈放在眼里,反而離京已成定局,容不得他人勸阻。
目睹這一切的盧東潛,從一開始的錯愕,到最後內心狂喜,差點掩不住臉上的精打細算。
原來、原來東方非不是沒有弱點,而是他的弱點讓人意料不到!
沒有人會想到,另一個東潛竟然會是東方非的弱點之一啊!
「放飯了!放飯了!」
滾滾江濤浪聲混合此起彼落的吆喝,阮冬故應了一聲,正要跟著去拿飯,後領忽然被人揪住,她回頭看了懷寧跟鳳一郎,笑道︰
「一郎哥,我順道幫你們拿吧,不搶快點是不行的,我好餓呢。」
「懷寧去就好了。」鳳一郎溫聲道︰「大人可以乘機到樹下打個小盹。」
「我不困……」她模模鼻子,想起一郎哥時常提醒她,要懂得拿捏距離,與工人太過親熱,只會讓人爬到她的頭頂。「好,我-一下眼。」
她乖乖跟著鳳一郎走到較遠的樹下。偷覷他一眼,見他臉色雖然平靜,但也知道自兩個月前的某夜之後,一郎哥跟懷寧就幾乎不曾離過她身邊。
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事吧。
她隨意盤腿坐在平坦的泥地上,然後枕在他的肩上。鳳一郎微微一怔,正要她注意外人眼光,後來又想她昨晚三更才睡,只好閉口不言。
「一郎哥,你還在生氣麼?」她合上眼問道。
「沒有,我沒氣,我只是擔心外人怎麼看。」
「既然是外人,就不必多管了。」
「-今年二十一了,我實在擔心啊……」
「哈哈!」她輕笑︰「等工程結束之後,我也二十五上下了吧,那時我要是真的變了,一郎哥,你一定要帶我離開官場,不要害到百姓。到時候你跟懷寧還沒成親生子的話,那就找個偏僻的地方,我們三人結蘆而居吧。」
鳳一郎想象她勾勒的美景,微笑道︰「好啊。」
「唔,不過懷寧可能沒法跟我們走了,我瞧有好幾個姑娘在喜歡著他呢……」
「冬故,-明白什麼是喜歡嗎?」沒等到她的答復,就知她累得睡著了,懷寧拿飯過來,他連忙比個手勢噤聲,通常冬故連飯都沒吃就睡著,就表示真累壞了。
她看起來永遠精神十足,但她畢竟是姑娘,不比精神,好幾次她身骨疲憊,仍還是強撐著精神在工人間穿梭,她只是個戶部侍郎,不是工頭啊。
若不是朝中無能人,她何必身兼數職!
懷寧看她睡著,面無表情地坐下,埋頭吃飯。
「別吃光,冬故會餓著。」鳳一郎輕聲提醒,看懷寧悶不吭聲地吃著,而且專挑冬故愛吃的菜色。他忍不住暗自失笑,輕聲說道︰「懷寧,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懷寧沒應聲。
沒答話就是沒有。懷寧一表人才,可惜像個悶葫蘆一樣。
「將來你要還沒成親,咱們也能全身而退的話,就找個偏僻處一塊住吧。」
「不可能。」懷寧頭也不抬的。
鳳一郎听他否決,也沒多說什麼。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夢想,冬故性子熱情又積極,就算她辭官了,也只適合住在大城市里濟弱扶傾,只是……正因她冒名女扮男裝入朝,將來若要徹底抹去被認出的危險,只能委屈在小鄉鎮里終老。
那是說,如果他們真能自官場退下的話。
「如果我死了,你陪著她吧,她嫁出去,難。」懷寧忽然說道。
「懷寧,你多想了。」鳳一郎平靜地說。
「我有心理準備才會跟著她一塊闖的。臭老頭說過,我的命是會葬在她手里的,當初領我上山學藝也是為了這個目的,我不在乎。沒有阮冬故,我只是個沒有名字的乞兒;有了阮冬故,懷寧至少有過短暫的光彩。」
「尊師並非神人,就算他懂得佔卜異術,也不見得是……」
懷寧聳聳肩。「臭老頭也說過,冬故在她十九那年會失去她身體的一部份,雖然晚了一天,發生在隔年正旦,但終究是應驗了。」他抬起頭,正視鳳一郎。「鳳一郎,將來我真走了,再也無人保護她,到時候你們會走得更艱辛,如果真不行,拖也把她拖離那個是非之地吧。」
鳳一郎默然良久,才低聲︰「我知道。」
懷寧說完這輩子最多的話後,埋頭繼續專挑冬故貪愛的菜色吃光。
鳳一郎垂下視線,看見冬故斷了尾指的左手動了動,心里微訝,正要看她是不是醒了,馬蹄聲忽然由遠而近。
這一條車道是當日他們為了便利運輸石塊重樹,才勉強清出來的。平日絕不會有一般馬車通過--
「不對,冬故起來,是京師官員來了!」
雙頭馬車,紅漆車輪,車身帶金,上有貴族標幟,京師里是誰來管這工程?明明冬故將「貪污錢」原封不動往上打通關節,皇城里也有東方非在撐腰,為什麼會有朝官千里而來--
阮冬故立刻張眼,一看馬車,月兌口︰「是東方非!」
「東方非?」鳳一郎縱然天生智慧,一時也猜不出東方非的目的。京師國丈權勢因道士曹泰雪而擴大,朝中官員牆頭草,紛紛投靠國丈,東方非理應在京師保住他的勢力,不是嗎?
「能在這種難走的道路上搞這種花樣,怕也只有一個宮了,是不?一郎哥。」她哈哈笑道,迎風走向馬車。
鳳一郎古怪地看她一眼,與懷寧雙雙跟上。
車夫將車門打開,出現的果然是一年多沒見的東方非。
「下官阮東潛真是該死,不知首輔大人千里而來,有失遠迎,請大人降罪。」
東方非哼笑,在馬車里注視她良久,才懶洋洋地朝她伸出手。
她有趣地看了他一眼,阻止鳳一郎跟懷寧上前,笑著伸臂讓他扶住。他視若無睹,反而握住她的右手下了馬車。
阮冬故沒在意他的親熱,眼角覷到車內似乎還有名女子在。
「阮侍郎,這工程,-真是盡心盡力啊。」
「下官只是盡本份而已。」她垂下眸微笑道。
東方非看她較之去年,更顯沉穩。他目光隨意掃過未完成的工程。這段區域只是工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放眼所及不是濤濤江水,就是成群工人在搬運重物,滿地的瘡痍難以入目,實在難以想象她一名弱質女流在這種地方待了兩年之久。
「大人若需要巡察,請讓下官陪同。」
「讓-陪同,好听-詳細說明工程的進展嗎?-只是個戶部侍郎,不是工頭啊。本官早在-送達京師的公文里讀個一清二楚。」
阮冬故展笑道︰「首輔大人能過目,那是下官的榮幸。」
東方非看她今年更加圓滑,不由得松開手,露出謎樣的詐笑,道︰
「阮侍郎,本官一向喜歡送人禮物,-說,今年本官會送-什麼禮呢?」
「原來大人是專程送禮,下官真是誠惶誠恐……大人今年送的是一把黑扇?」她揚眉,渾然不在意。
「哈哈,扇子豈能代表-性子?本官听說-原籍常縣,十年前常縣患災,走的走,留下的也只對十五、六歲的-有個印象而已,-曾住在阮臥秋家里三個月,後而進京趕考,是不?」
阮冬故听他專程前來,專提起陳年舊事,不由得暗自戒備,點頭道︰
「下官確實在阮臥秋家里住上三個月。」
「那麼,阮府的人,算是最後見到還沒進京前的阮東潛了?瞧我為-帶來誰?阮家總管,-出來瞧瞧,這個阮東潛可是-最後見到的那個少年阮東潛?」
阮冬故聞言,頓時失去從容,迫不及待地抬頭看向從馬車出來的女子。
女子約三十八、九歲,相貌清麗中偏俊,一身商家女服,她一見到阮冬故,便難以掉開視線。
「鳳總管!」鳳一郎忽然上前喜聲︰「果然是-!數年不見,-還是一樣沒變,-還記得咱們嗎?我家大人曾借住阮家數月苦讀--」
「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東方非喝斥,銳眼轉向阮家總管鳳春。「-看清楚了?在-眼前的是誰?」
鳳春嘴唇抖了抖,與阮冬故激動又直率的眼眸相望許久,才眼眶泛紅,低聲說︰「這是我家……我家少爺曾大力夸贊的阮東潛。」
「-可要看清楚了,阮東潛也有二十五了吧?-眼前這個阮東潛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若是錯認,-也算犯了欺君之罪,-懂嚴重性嗎?」東方非沉聲道。
阮冬故瞪著他,秀容流露怒氣。「大人,你還在懷疑下官的身分?」
「這倒沒有。打-默寫文章後,本官就『深信不疑』-的身分,可-要明白,-負責的工程由我關照,自然有人會以為-是我的人,如果他們要找-麻煩,不把-逼上誅九族的絕境,怕也難泄他們對本官的心頭之恨,本官當然要詳加確定-的身分,也好讓阮家的人明白事情輕重,免得到時他們無故否認,連累本官。」
阮冬故聞言,立即明白了他話中含意。原來他親自帶鳳春來,是要鳳春親自看過她,將來好能圓謊……當初,真沒瞞過他嗎?
「大人。」鳳一郎在她身後輕喊。
阮冬故回神,迎向鳳春,拱手輕笑道︰「鳳總管,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吧?」平日的爽朗不復見,只留孩子氣的靦腆。
鳳春不舍地看著她俊中帶美的臉龐,哽咽道︰
「別來無恙,阮大人。當日我家少爺一直等-報喜,哪知-就此沒了消息,咱們還當-是忘恩負義之輩呢。」
阮冬故扮了個鬼臉,淘氣笑道︰
「是我忙著公務,忘了跟大……阮兄報喜。」忽而見鳳春流下淚,她暗叫不妙,以為久別重逢讓鳳春失態,才趕緊要再搭腔,鳳春忽然握住她抱拳的雙手。
「一路上我听首輔大人提過,-的左手……」輕輕撫過那原該有第五根手指的缺角,鳳春顫聲道︰「怎麼會弄成這樣?」
「哈哈,小事一樁,鳳春-可別哭。」她不好意思,索性摟鳳春入懷。她的個頭還小鳳春一點,看起來像是少年抱少婦,有點不成體統。
「大人,孤男寡女,這舉動對鳳總管名聲有損。」鳳一郎輕聲提醒。
「這倒是。孤男寡女相擁,對誰都不好,阮侍郎,-對男男女女都一個德性啊,哼,-瞧這是什麼?」東方非令青衣拿出幾張紙來。
她一頭霧水接過來,上頭歪七扭八的字比她還丑,不,這根本不是丑,是……
「是畫?一層一層的方塊,七層?大人,要解謎嗎?」隨意翻到下一張,看見好幾個小人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上頭有個太陽,最左邊有個丑八怪,跟她一樣少了一根手指頭,躲在看起來像屋子里的方格里。
「本官在離京之前,特地要青衣上-的租屋,瞧瞧有沒有需要順道帶過來的東西,他在桌上發現這玩意,-明白是什麼吧?」
阮冬故原是一臉迷惑,而後恍然大悟,欣喜若狂。「是他們!對!東方兄,是他們沒錯!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听見有人叫他七哥,七層,他必叫程七!」她小時跟懷寧貪懶不學字時,遇見不懂的生字就干脆涂鴨!那些見不得太陽的人沒學過字,幸虧她看得懂啊!要不然豈不錯失!
「-這麼激動做什麼?」東方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上車。「進來吧,本官有話對-說。」
「等等--」鳳一郎要阻止。
馬車內卻傳出玩味的譏諷︰
「孤男寡女不該共處一室,但男人跟男人共處在一輛馬車能鬧出什麼事呢?好過共睡一張床吧?阮東潛的義兄,當日你不守住你家大人,現在才要保護她不嫌晚了點嗎?上來,阮東潛,別讓本官不耐煩。」
阮冬故無所謂地跟他們擺了擺手,又對鳳春眨眨笑眸,正要上馬車之際,她轉身搶過懷寧的飯碗,說道︰「你們先去忙吧,記得,注意天色,快下雨了,先疏散工人,別要強做。」語畢,鑽進馬車。
車門立刻被青衣從外頭合上。
「阮冬故,-念念不忘的還是工程嗎?」
她沒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問題,笑道︰
「大人,現在是梅雨季,去年此時我沒有料到大雨直下,江水暴漲,差點毀了進度緩慢的工程,今年有經驗了,一定要注意啊。」
「怎麼?工頭沒有經驗嗎?」
她聞言,微微笑著︰「沒有經驗是常事。工人只看官員臉色做事,沒有人敢吭聲,我也只能拿時間換經驗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明白各地無一處不貪,連涉及數十萬人命的工程也敢胡亂瞎搞,淨派撈油水的廢物來。
她只是微笑陳述,卻不嘆氣。她這姑娘從不懂得嘆氣嗎?連見阮家人的激動都遠遠比不過獲知一個平民得到未來時的狂喜。她的心,到底在想什麼?
「大人用過飯了嗎?」
「我不餓。」東方非看她滿足地吃著午飯,菜色沒剩幾樣,飯倒是一桶子都是,讓他想起去年她特別可觀的胃口。
撇開她的食量,果然是個姑娘家啊。
他目不轉楮地注視她,幾乎不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變化。
第一次見到她,她像個粗率又直爽的大男孩,去年她則介于少年與少女之間,今年……鳳眸掃過她俊俏中帶著美麗的容顏,肌理細致又光滑,明明應該是柔弱惹人憐愛的五官,卻瓖著一對有神又積極的眸瞳。
她抬起頭,看見他「貪婪的蛇眼」,再看看自己懷里的飯桶。「大人,你要餓了,我真的可以分你吃一些的。」
他收回過于熱切的目光,說道︰
「阮侍郎,本官很久沒有听見-一聲早安了。」
她怔了怔,然後大笑。「大人,我在戶部的一聲早,竟然傳到禮部去了。」又開心地笑了兩聲,道︰「已過午時,自然不能說早安。午安啊,大人!」依舊中氣十足,只是年歲漸長,帶了點柔軟的沙啞。
東方非閉目享受,帶點嘲諷地說︰
「本官自入朝之後,人人所言皆戒慎恐懼,深怕出了事,唯有-,阮侍郎……還是老樣子。」臉色一斂,他說道︰「把左手伸出來。」
她眼珠子微轉,乖乖伸出左手。
修長的男人手掌完全包住她的四指,他神色平靜地問出正事來︰
「是誰有這個膽子敢送男寵給-?」
「啊,這事連你也知道啊……」真是丑事傳千里。
「他在哪兒?送回去了嗎?」
「這個……他留下來了。」話才說完,頓覺他使盡全力捏住她的左手。
「東方兄,你捏痛我了。」她連眼也不眨地改變稱謂。
「痛?-既有膽子尋歡,這點痛受不了嗎?」
她有點一頭霧水,但神色未變,手腕一轉,反客易主地改壓住他的手掌。
只是輕輕一壓,他的手骨就發出輕微的撞擊聲。即使他有感受到同樣的疼痛,俊臉卻沒有任何變化。
這種男人,是她所不了解的,明明背負著攪亂皇朝的惡名,卻跟她所見的貪官污吏有所不同。只因喜怒無常,所以在朝中興風作浪為所欲為嗎?她搔搔頭發,實在無法理解他的作風。
「那個……東方兄,舉個例子吧,這就跟你上青樓,明明點了個姑娘陪酒,結果卻被傳成在那種地方跟姑娘行、行男女之事,嗯,就是那樣吧。」
「我要去青樓,絕不會只有陪酒……」見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揚眉︰「阮冬故,-妒忌了嗎?」
「沒有。」她照實說︰「我對尋歡作樂沒什麼興趣,東方兄若喜歡這方面,你大可放心,我不會跟你搶姑娘的。」
東方非听她答非所問,先是一愕,後來才明白,她根本誤會了他的暗示。
突地,他迸出大笑︰
「哈哈,很好啊!我還是頭一遭嘗到自作多情的滋味。」移坐到她的身邊,她也不以為意。這個阮冬故當真沒有男女之分。他逼近她的臉,平靜地挑起她嘴角的飯粒,當著她的面,神色自若送至自己嘴邊輕輕含住後,才開口︰「冬故,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視若無睹,但,我跟-打個賭,-要再敢跟那男寵獨處,他會死無葬身之地。」語氣如同神色自然,但他說過的話一向成真,少有收回。
「東方兄,敢問他犯了何罪?」她不覺他的舉動有何曖昧,只當他一向如此。
「他沒有罪嗎?」指月復輕滑過她的頰面,拂過她的嘴角,神色不甚愉快︰「他唯一犯的罪,就是不該讓-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她少年入朝,對男女情事可以說根本是一個笨蛋,若有人存心挑逗她,她這個傻姑娘不見得躲得過。
若有機會,他還是要殺了那名男寵。
她搔搔頭,笑道︰「東方兄,我一開始是真的嚇著了,那天晚上,我一進屋里,以為他是一郎哥……他當然不是。一郎哥不愛踫觸人,所以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時……」忽地住口,注視著抱住自己身子的雙臂。
「就像這樣?」那聲音似是帶絲玩味,又有種听不出來的情感。
「……他是從後面抱住我的。」她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坦白地說。
「都差不多,然後呢?」東方非平靜問。
「東方兄,你想重建當時的模樣?」
「有何不可?」
「……」她聳肩。「當然可以……真的要依樣畫葫蘆?」
「阮冬故,-是不是太無所謂了點?我也可以嗎?還是,-對我,多少有點意思了?」他輕柔地問,眉間充滿微慍,見她一臉迷惑,他對她真是又惱又恨啊!
明明該視她為玩物,玩弄于股掌問,偏偏人心難測,他的喜怒無常竟然連自己也沒有辦法揣測到。
「東方兄,這里是馬車……好吧。」她攤攤手,總覺得這樣被他正面抱著,有點親昵跟不適。「你是第一個這麼抱著我的人,不過,也幸虧東方兄你是正面抱我,從我背後的話……」
東方兄听出她異樣的語氣,逼問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實實源源本本地說出來!絕不許有任何遺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進屋,就被他從後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輩,是不會干這種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顏燦笑,讓東方非微怔,接著她手肘往前一推,听見他的悶哼,趁他痛得松開臂膀時,她身形一矮,將他一個大男人摔過肩。
馬車雖然不小,但當他整個身子狼狽跌坐在地時,還是撞上了車門,發出一聲巨響。外頭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強忍笑意,扮了個鬼臉,說道︰
「東方兄,就這樣了。我不小心摔他過肩,他跌到地板時撞到頭,再加上我力道過猛,讓他肋骨斷了幾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無辜地說道︰「我方才已經放輕力道,避免同樣的慘事發生。」
銳利的丹鳳眸狠狠地瞪著她,一時半刻痛得說不出話來。
「大人?」青衣追問。
「我沒事。」東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輔竟然如此狼狽,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開懷地大笑出聲。
東方非從未嘗過如此令人惱羞成怒的經驗,偏偏他內心無怒氣,反而現下是自他乍聞謠言之後,心情最為放松的時候。
原來啊,原來啊……他在不知不覺中也著了她的道……
「阮冬故,-可知這樣對我,-會有什麼下場嗎?」
「東方兄,在馬車里的若是內閣首輔,我斷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許久沒有如此開心過。「現在與我同樂的,是我的一日兄長,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何況東方兄真要對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後偷襲。你要讓我五馬分尸,也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啊。」
東方非聞言,深深地注視她一眼,而後哼笑一聲,朝她伸出手來。
她笑顏燦爛,雖然有男孩兒的神采飛揚,卻也帶點動人的女孩嬌氣,她笑著讓他借力起身,卻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進他的懷里。
她要抬頭,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語︰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為我要的是阮侍郎,沒有想到……連阮冬故我都舍不下-說,我該拿-怎麼辦呢?我當-是敵手,當-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對象,要我將-納入東方姓下當個無聊的暖床人,我舍不得啊,真的好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