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這樣好嗎?」
青銅鏡前,小青一邊替神色堅決的琤熙梳頭,一邊不安地問。
那個紀心妍走後,她家公主足足生了兩個時辰的悶氣,直到慕容公子神清氣爽的來訪,道出要去城外的青龍堡做客十日,她才從悶氣中醒過來。
想當然耳,結果是,她也要去!
「有什麼不好?」琤熙反問,順便慫恿小青。「不如妳也一起去,見識見識青龍堡的神氣。」
小青忘了替主子煩惱,神情羞澀地道︰「奴婢不想去。」
她和殷震宇約好了要一起去賞京城的花燈會,屆時會有數萬盞花燈在天武門的城樓上迎風搖曳,一定很美、很壯觀。
琤熙微帶妒意的瞄了瞄婢女。
「怎麼?又有約會啊?」
小青害羞的點了點頭。
「嗯,奴婢和宇哥哥要去賞花燈。」
「真受不了你們。」
琤熙杏眼一翻。
她是對花燈沒什麼興趣啦,但是和心愛的人一起去看花燈啊,那感覺一定……一定很好。
她出神的看著小青臉上的紅暈,為什麼她這個做公主的,會羨慕起一個婢女來呢?
「公主,如果駙馬爺來問公主的行蹤,奴婢要怎麼說?」公主一走,這就是她唯一的煩惱了。
好奇怪啊,為什麼從宮中到相府,她都一直在煩同一個問題?以前要被太後問、被皇上問,現在則要被駙馬爺問,她的命真苦。
琤熙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照實說啊。」
這正是她的目的,她要讓他知道,不是只有他可以過得逍遙快活,她一樣也可以!
段人允用了他今生最大的耐性,決定對琤熙與慕容雪平荒唐出游三日不歸之事既往不究,推測足夠琤熙睡眠的時間,這才帶著滿月復想對她訴的情衷,來到落暉軒。
落暉軒里,窗明幾淨,除了幾名在打掃、澆花的婢女外,還是只有小青,不見女主人的芳蹤。
見到段人允這麼早就來,小青嚇了一跳,並在心中暗暗叫苦。
駙馬爺雖然早,但公主比他更早,現在可能已經到青龍堡了吧?
「小青,公主還在睡嗎?」
段人允溫言詢問,俊帥的唇角微揚,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容易親近。
如果她還在睡,那麼就讓她睡個夠,等她睡醒了,精神好了,他們再來談,現在沒有慕容雪平、沒有紀心妍,是他告白的最好時機。
如果她知道當初他認錯了人,所以產生這麼大的誤會,不知道會有多驚訝?
依她的性子,可能會從床上跳起來吧?
他笑了,笑意深濃。
「回駙馬爺的話,公主去青龍堡做客了。」
至少這回她是知道主子行蹤的,算是一大進步。
青龍堡?
他立即敏感的聯想到慕容雪平和青龍堡的堡主向冠文私交甚篤,莫非她是……
「公主又是和慕容公子一道出去做客的嗎?」
小青支支吾吾地,「……好像是。」
他深吸了口氣,不想在奴婢面前失控,但俊顏已經笑意全無。「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小青含糊地道︰「嗯……滿早的。」
才出游三天回來,一覺睡醒就迫不及待又一起出游,他們當真這麼不把他放在眼里嗎?
他們的關系已經親密到何種程度了?
想到慕容雪平風流倜儻的事跡,他額際的青筋隱隱跳動。
「不必告訴公主我來找過她。」
撂下絕話,他再度拂袖而去。
「娘,我告訴您,青龍堡真的很好玩,向堡主非常熱情的款待我,下回我再帶您一起去,保證您一定會喜歡!」
從青龍堡回來之後,琤熙逢人就提青龍堡開闊的風光和堡里的江湖人物,流露了對武林人士的濃厚興趣。
段夫人捺著性子听完,听完後卻一臉憂心的看著琤熙那張容光煥發的美麗小臉。
「琤兒,听說妳跟允兒現在連句話都不說了,是為什麼呢?」她認真的問︰「妳替他種的小樹苗不都好好長大了嗎?你們還在鬧別扭啊?」
府里人人都在傳,少爺和少夫人對對方視而不見,就算迎面遇到了,也是擦身而過,彼此都不看一眼。
「娘,我下午要去酒樓找黃師傅聊天,您要不要一起去?」她要告訴黃師傅,她一游青龍堡的見聞。
「琤兒,妳在氣惱允兒什麼,妳跟娘說啊,娘去告訴他,你們這樣不講話怎麼成?」
段夫人不死心,繼續追問。
相處多時,她已經有點了解琤兒的脾性了,每當她不想說什麼的時候,她便會答非所問。
琤熙夸張的打個大呵欠,懶洋洋地道︰「娘,我困了,我們一起睡一會兒好不好?」
段夫人拿她沒轍地看著她。
真像個孩子哪。
當她還沒過門的時候,她曾很惶恐兒子要娶一個公主,會不會嬌生慣養?會不會脾氣很大?會不會頤指氣使的讓人受不了?
府里的下人也都跟她有一樣的心情,畢竟公主是金枝玉葉,又是當今天子唯一的胞妹,下嫁來到相府,他們哪敢怠慢?
可是,自從琤兒入門之後,毫不擺姿態的主動親近她,她才知道有個貼心又活潑的女兒是什麼滋味。
這都是因為她生的女兒人羽性子太奇怪了,老是在做自己的事,又不讓人知道她在做什麼,所以她們母女的關系只可以用相敬如賓來形容。
然琤兒不但與她情如母女、無話不談,和下人們也相處得極好,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大家。
只是這些哪夠呢?
她知道琤兒是代替永和公主嫁給允兒的,只是都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了,他們還沒能培養出感情嗎?
若理兒不能和允兒做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那會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
「娘,為什麼這麼看我呢?是不是覺得我很美啊?」
琤熙笑嘻嘻地拉著段夫人一起和衣躺下,她忽然撒嬌地賴進了段夫人懷里,幽幽地問︰「娘,如果我再嫁的話,您也像這樣做我的娘好不好?」
她喜歡段夫人,這跟喜歡她母後的感覺不一樣。
她母後母儀天下,端莊得令她引以為傲,而段夫人身上則有股溫暖的特質,讓她覺得溫馨。
不過,真不相信段人允那個驕傲的自負鬼會有這麼和藹可親的娘,真是好竹出歹筍啊。
「妳說什麼?」
段夫人惶恐的看著她。
糟糕了、糟糕了,琤兒竟動了改嫁的念頭,這可怎麼辦才好?
「沒有啦。」她圈住段夫人的腰,笑嘻嘻地說︰「我在說夢話啦!」
其實,她不是想改嫁,而是想休了段人允,回去宮里做回以前的永樂公主。
因為她的心已經重重傷了。
她的精神已經累了。
她沒有力氣再等待那個白痴來發現她的感情了。
而且,她好難受,只要夜深人靜窩在被子里,動不動她就好想哭,永樂公主並不快樂,變成了個愛哭包。
自她從青龍堡回來之後,眼楮所見,簡直像在對她示威似的,段人允與紀心妍幾乎是出雙入對。
他去哪里都帶著她,而她也以當家主母自居,下人們都不敢怠慢她,把她當二夫人在對待。
如果她再繼續待在這個地方,她會窒息,她一定會窒息而死的,還不如趁還沒死之前回宮里去,可以快樂些。
她已經想通了,或許真如紀心妍所言,感情之事不能勉強。
驕傲鬼他所愛的人是永和公主,而永和已經死了,現在他選擇了跟永和很像的紀心妍,她們都有個特色,那便是動不動就身體不適。
而她,健康活潑得很,一輩子也學不會怎麼樣才能夠動不動就身體不適,所以她大概真的與他無緣吧。
無緣……這是說服自己放棄最好的方法。
她什麼都不肯認輸,什麼都喜歡硬拗,可是在情場,她真要認輸了。
午夜,急急的叩門聲擾醒了屋里的人。
小青睡眼惺忪地去開門,看到段夫人的婢女玉梅站在房門外,一臉的焦急。
「青姑娘,少夫人呢?夫人要我來請少夫人過去一趟,芸芸她……她難產,好像快不行了!」
說著,與柳芸芸情如姊妹的她哭了出來。
小青聞言,嚇得睡意全消,連忙進去喊醒主子。
「公主、公主,夫人請您馬上過去,她說芸姑娘好像快不行了!」
睡到一半被叫醒,有點呆呆的坐在床上,琤熙還沒意會過來。
「什麼不行?」
小青急道︰「好像是難產……」
還沒听完,琤熙便連外衣也不穿的就跑出了落暉軒。
芸芸難產……芸芸難產,這怎麼會呢?她跟芸芸還戲說想當小女圭女圭的干娘哩,芸芸怎麼可能難產?她怎麼可以難產?!
她不許,她絕對不許!
春寒料峭,她顧不及冷風襲面,沒命似的往柳芸芸住的霞雲院奔去。
房外,已經圍了好些關心柳芸芸的下人,其中包括焦急不已的周肇興,他彷徨得六神無主。
「少夫人!阿興!夫人叫你們快進來!」
玉梅出來喚人,琤熙忙和周肇興一同進去。
段夫人掩面泣道︰「你們快來見她最後一面,孩子和她,怕都不行了……」
看到面色慘白的柳芸芸躺在床上,地上的盆子和床上的被子都是她的鮮血,琤熙頓時心疼的哭了出來。
她緊緊握住柳芸芸冰涼的手。「芸芸、芸芸,妳別怕,我立刻回宮里去找太醫,他妙手能回春,一定救得活妳!」
柳芸芸說不出話來,只是呼吸困難,喘息不已。
周肇興沉痛的跪在妻子身側,他寧可不要這個孩子,也要保住芸芸的性命,但夫人說芸芸和孩子,都要離開他了……
「芸芸。」
看到妻子白眼略翻,氣息微弱,周肇興啞聲嘶喊。
產婆連忙壓住她的肚子,替她使勁。「大姑娘,妳再用點力啊!或許能保住孩子、保住妳!」雖然,機會並不大……
「娘,替我看著芸芸,我回宮去找太醫!」
琤熙起身往門外沖。
「妳別沖動!」
琤熙撞進了一副如鐵的胸膛里。
她抬眼一看,擋在她面前、按住她雙肩的是臉色凝重的段人允,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紀心妍也在旁邊。
「你懂什麼?」琤熙對著他吼,「芸芸很難受你沒看見嗎?!」
為了使她鎮定,他的聲音比她更大。「這是難產!太醫來了也救不了她!妳現在離開,反而見下了她最後一面!」
她搥打著段人允,悲憤的嚷著,「你閉嘴,給我閉嘴!我不想見芸芸最後一面,我要再見她很多很多面!誰說她會死?我會讓她活下來!她一定會活下來!」
忽然,產婆驚喜的聲音在吵雜聲中傳來--
「生了、生了,大姑娘生了!」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
頃刻間,只听到嬰兒的啼哭聲,那麼洪亮、那麼美妙,宛如天籟。
產婆雙手接下孩子,每個人都目不轉楮地看著那個死里逃生的孩子,她的皮膚粉女敕,臉蛋晶瑩剔透,瞇著眼楮哇哇地啼哭,是個相當漂亮的小女圭女圭。
「是女兒呢,恭喜你了,周大爺!」
產婆要把嬰孩抱給初為人父的周肇興,忽然,玉梅失聲大叫一聲,「芸芸--」
只見床上的柳芸芸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帶著安心的微笑,離開了人間。
周肇興臉上的感動瞬間化為難以接受現實的茫然,他緊緊握著妻子的手,不肯去接那嬰兒。
產婆隨手把嬰兒往旁邊的紀心妍手里一放,要她先抱著。
屋子里亂成一團,平常與柳芸芸感情較好的婢女們全圍在床邊哭泣,紀心妍抱著嬰兒,有種柔軟的感覺觸動了她的心房。
她輕輕撫了撫孩子柔女敕的小臉龐。
這可憐的孩子跟她一樣,是娘親難產所生。
可憐的孩子……
夜風呼呼,琤熙策馬奔出了相府。
她必須發泄心里那股巨大的傷心感覺,不然她會瘋掉,她一定會瘋掉!
她一直騎、一直騎,自己也不知道要騎到哪里去,但最後,她本能的策馬來到了林後的一處靜謐湖泊。
寧靜湖。
是的,這湖叫寧靜湖。
自從他帶她來過這里之後,她就常自己一個人來回味他們當晚的快樂。
但,那已經是將近三年前的事了,過去就過去了,不會再回來,如同芸芸的生命結束了,她便不會再醒過來一般,而小女圭女圭,她一出生就沒有了娘。
「老天爺--」站立在湖邊,她以手圈著嘴對湖泊大喊,「你為什麼要帶走芸芸?為什麼?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那麼溫柔的一個人,那麼善解人意的一個人,她的生命不該那麼短暫,她還有好長、好美好的人生,老天何其殘忍,要奪走她的生命?
風中,有個人靜靜的在她身後下了馬。
段人允隨著她而來。
離開柳芸芸的房間後,只見她瘋了似的騎著馬出了相府,他忙騎著縱橫四海追上她。
月黑風高,她越騎越快,他也全力追著她。
最後,她來到了寧靜湖。
知道她就是他當初邂逅的那個小姑娘之後,她會知道這個秘密花園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反倒是他,他已經好久沒來這里了。
現在看一看,寧靜湖景色如昔,湖水還是一樣清綠,山嵐依然在遠處飄移著,而他對她的心意還像當初一樣熱烈,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因為現在的他們真正做到了當初給對方的承諾--彼此互不干涉。
該死的互不干涉!
這讓他遠遠的被排拒于她的生活之外,這讓他只能每天眼睜睜的看著她與慕容雪平越走越近,這讓他沒有立場將名正言順的妻子留在身邊,這讓他只能任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過而見鬼的無法改善他們之間惡劣的關系。
而她……
他凝眸望著她抖動不已的背影。
她的存在深深悸動了他的心。
他無法不去注意她,即使她總是對他趾高氣揚,即使她總是對外人笑得比對他笑得多,即使她從不正眼看他一眼,他還是對她有著深濃的渴望。
這份渴望讓他體會了相思的滋味,也體會到了苦戀的酸澀滋味,就算再怎麼氣她、惱她,他的心里還是有她!
什麼時候他才可以將她緊緊的擁抱在懷里?
這深溝與距離在今晚可以有所突破嗎?
他不否認自己想趁人之危,在她最脆弱的時候與她化敵為友,否則,他不知道這種僵持的情況會持續到什麼時候,而他已經不能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看到她悲憤的喊完,忍不住站在湖岸邊的草地上掩面痛哭,他無聲的走過去,將她摟進了懷中。
琤熙驚慌的震動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來人是誰,她鎮定了下來。
那股熟悉的淡淡麝香,那自以為風采翩翩的白衫飄飄……
他為什麼會知道她在這里?
「你來嘲笑我嗎?」她吸了吸鼻子。
反常地,她並沒有推拒他的懷抱。
琤熙也不懂這是為什麼,或許是今夜這濃濃的悲傷氣氛並不適合吵架吧?也或許,今夜的她格外脆弱,需要有個人來陪她。
他輕輕拍撫著她泣動的肩,聲音柔了。
「不,我不是來嘲笑妳的,我知道妳的心里有多痛。」
芸芸是她到相府的第一個好朋友,她們情誼深長,她會這麼傷心也是理所當然的。
听他這麼說,琤熙又回想起柳芸芸在她初入相府時,像姊姊一樣的照顧她,回想著她們昨天在談心時還說到即將出世的小女圭女圭會有多可愛,回想到柳芸芸說,明年要給小女圭女圭添個弟弟或妹妹,她再度哽咽了。
他將她摟得更緊,將她的頭壓在自己的心窩處,一股柔情滑過了他的心間。
「哭吧,想哭就哭,我會在這里陪妳。」
就算現在抱著她安慰的是她最討厭的段人允,她也不想在他面前假裝堅強了。
她放聲的哭、盡情的哭,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她不管,繼續的哭,將心里巨大的悲傷與不舍都哭出來。
這一夜,他們好像真的化敵為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