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亮從東京回到沈宅,偌大的宅院和她前兩天離開時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有——客廳里端坐著兩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家。
「看到外公、外婆還不問安。」女兒的愣然使沈郁窈小小地攢起了眉心,她優雅地捧起英國古瓷茶杯啜了口茶,下達問候令。
心亮貪戀地盯著老先生與老太太。
兩位老人家衣著整齊,精神奕奕。
「丫頭,你媽說你跟紫堂家的孩子到東京應酬去了,累不累啊?」沈老太太和靄關懷地問。
慈愛的詢問觸動了心亮的淚閘,她忽然淚水成災,莫名其妙的抽噎起來。
「外公……外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早上化妝師為她化的精致彩妝全花了。
「你在哭什麼?」沈郁窈無法理解地瞪著女兒,語氣不耐。
「我……高興嘛……」晶瑩的淚珠源源不絕地自眼角滾落到粉頰邊,視線全模糊了。
沈郁窈難以忍受的起身,她冷冷的說︰「我要出去了,晚餐的時候我會回來。爸、媽,你們自便。」
「好、好,我們會自便。」
兩老含笑目送向來驕縱的女兒離開,轉而有趣地盯住鼻頭紅紅的外孫女。
沈老先生眉眼帶笑地看著她。「你是心亮,不是心采對不對?」
心亮意外地驚呼一聲。「外公!您怎麼知道?」
「這還不容易嗎?」沈老太太推推老花眼鏡,笑道︰「采丫頭從來不會像你哭得那麼丑,也不會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你媽啊,真是胡涂,怎麼沒發現小女兒回到身邊來了呢?」
「外公!外婆!我好想你們!好想好想!」
心亮撲進兩老懷中,盡情地哭。
沈老太太慈愛地順著她的發,嘆道︰「傻丫頭,別哭呵,我們也想你和你那個傻爸爸,可是你媽不許我們提到你們啊,我們也沒辦法,她那個倔性子啊,從小時候到現在都沒改變。」
心亮頻頻點頭,淚眼婆娑。「我懂!我都懂!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們!」
「對了,你是怎麼來到日本的?采丫頭呢?她又到哪里去了?」沈老先生相當感興趣地問。
當年他是叱 風雲的企業梟雄,將沈氏集團交給兒子接管之後,他就和妻子過著閑雲野鶴的逍遙日子,不再管商場上的那些勾心斗角。
心亮細說從頭,兩位童心未泯的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
「這麼說,采丫頭現在人在尼泊爾嘍?」沈老先生笑咪咪地,認為讓柔荏花朵般的心采飛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是件好事。
「不知道她過的好不好?」沈老太太比較婦人之仁。「采丫頭向來柔弱沒有主見,在你們媽媽的強勢下,她只有依馴的份兒,這會兒到尼泊爾那陌生的地方,怕她會吃苦哪。」
「您放心,外婆,姊她很好。」心亮依戀地握著外婆的手,在上面看到了歲月的痕跡。
小時候的母親總是高貴不可侵犯的形象,她沒吃過母親料理的半頓飯,倒是最懷念外婆做的粉蒸排骨。
沈老太太看著她,語氣益加慈愛了。「那你呢?你在這里好不好哇?你媽沒欺負你吧?」
心亮噗哧一笑,看著一臉認真的沈老太太。
「媽怎麼可能欺負我呢?她根本認為我是心采,就算發現我的真實身分,我想她也不會欺負我、頂多只是訝異罷了。」
沈老太太嘆了口氣。「你媽她呀,一輩子都沒乖乖听過我們兩個老人的話,她要嫁給恩州,我們沒敢阻止,她要離開恩州,我們也插不上手……這兩個人到現在都還沒有正式離婚,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再續前緣,時間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們也不敢想了……」
心亮瞪大水眸,溢于言表的訝然浮上她瞬間變得憨憨的面孔。
「外婆,您說我媽和我爸還沒有離婚?」她怎麼都不知道啊?
「是呀,他們直到現在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兩個人都沒有簽字,也不知道他們想怎麼樣。」沈老太太一副沒轍的語氣。
心亮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中,震撼得久久回不了神。
「難道……他們還愛著對方?」這個想法使她渾身的細胞揚起一陣莫名的興奮感覺。
「那是不可能的。」沈老先生與沈老太太異口同聲地否決。
「為什麼?」心亮不服氣的問。
沈老先生苦笑。「孩子,我們太了解你媽了,她是因為不能忍受生命有不完美的離婚紀錄,所以將離婚之事一拖再拖。」
「那我爸呢?」
她老爸雖不是一個事事要求完美的人,但分開十七年還不簽離婚協議書,這也未免粗線條得太過火了點。
人家塔安的孀居寡母卡瑪多年來一直心甘情願地照顧他們父女倆,擺明了對她老爸有某種中年情愫。
可是呢,她老爸不是裝聾作啞就是給她來個雞同鴨講,一直辜負塔安媽媽的情意,這難道都只是為了成全她母親的完美人生嗎?
「你爸?」沈老太太又疼惜起無緣的好女婿來了。「他是個只會貢獻給醫學界的老人,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也就由著她任性了。」
「哦,老天,怎麼會這樣……」心亮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原來父母的世界里也有這麼幼稚的事,有這種十七年不見面的夫妻嗎?
「不談那些陳年舊事了,亮丫頭,說些你的事情給我們听,尼泊爾那地方好不好?你吃的好不好哇?你們父女……」兩老喜孜孜地開問。
心亮話閘子打開,一說大半個鐘頭,佣人進來斟茶補點心,又識趣地退下,祖孫三人用華語交談,沒人听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黃昏時分,有客來訪。
「老爺、老夫人,這是指名送給您兩位老人家的。」管家恭敬地差三名佣人捧著三大盒東西進來。
沈老先生興致盎然地看著拜帖。「咦,紫堂家的孩子差人送來的,挺名貴的。」
沈老太太也湊過頭去,立即眉開眼笑。「是北海道的帝王蟹。」
她跟老伴從年輕就愛食海鮮,這份禮物真是送到心坎里了。
沈老先生下垂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他說請我們笑納,明晚紫堂家要特別宴請我們兩個老人,請我們務必賞光,還有,他說他深愛咱們家的‘心采’。」
「外公!」心亮抗議地喊,「您別胡扯,他怎麼可能這麼說嘛。」
「外公絕對沒有胡扯,他真是這麼說啊。」沈老先生把拜帖拿給孫女看,孩子般得意地指著上面蒼勁有力的字體。
看到拜帖,心亮倒抽了口氣,瞬間啞口無言。
因為他真的這麼寫。
「不管你或采丫頭誰嫁給紫堂家的孩子,對我們都沒有分別。」沈老先生看透了孫女的煩惱,老人家不放在心上的說︰「你們兩個都是咱們沈家的金孫,我會把你們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外公……」她放心地依偎著兩位老人撒嬌,一償溫情夢。
紫堂夏也可以像她外公這樣不計較她是裴心采或裴心亮嗎?
她難以想像他知道她的身分後會怎麼想,大概光是責難與輕鄙的眼光就可以殺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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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堂古宅
晚宴排場隆重,精致料理排滿長桌。
今天出席的陣仗很龐大,幾乎所有紫堂家族里輩份較高的長輩都到齊了,沈老先生與沈老太太以中國唐裝和旗袍出席,兩位老人家見多識廣,態度從容,他們微笑以對,和未來親家們相談甚歡,席上毫無冷場。
今晚,心亮很溫馴地扮演著裴心采的角色,夾菜喝湯都小口小口,恭謹地低首,連眼瞼也沒敢稍稍抬起。
不是她今天被雷劈到失神了,因為她母親就坐在她旁邊,一直以高吊的眉眼提醒她應有的禮儀,令她不敢輕舉妄動。
散席後,紫堂家的長輩提議到收藏室鑒賞古董,正好沈老先生有興趣,一群人簇擁著他去了,紫堂夏身為沈老先生的準外孫女婿,自然也在其中。
男丁走了,沈郁窈與紫堂夫人等一干女眷商討婚禮的細節,心亮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溜出了大廳,溜到了紫堂夏的別院,打開書房的門,輕悄悄地隱身進去。
「好累……」
她把自己丟進沙發里,索性踢掉木屐,放松疲累的雙腳。
如果能月兌掉和服就好了,穿這身衣服讓她覺得自己像尾魚,綁手綁腳的好不自在。
今天她還沒和紫堂夏說到話,可是她喜歡他今天穿的衣服,身著日本傳統服飾的他,看起來有股勃發的英氣,平時的冷漠少了幾分。
看的出來她外公、外婆都喜歡他,可是他們兩位老人家都把問題想的太樂觀了,就算沒人揭穿她,她也沒有永遠扮演心采的能耐。
再說,也不能把心采永遠丟在尼泊爾啊……噢,這些問題已經不是她一個人解決得了的了。
她一點也不討厭和她老爸一起生活在尼泊爾,也不討厭當裴心亮,更衷心地熱愛她尼泊爾的朋友們,可是第一次,她希望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裴心采,那就不必再為這些惱人的問題煩惱了。
「不想了。」
抱著抱枕,她累得在沙發睡著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里全是她與心采相同的面孔,還有紫堂夏,他重疊著她們姊妹兩人,對她們兩人交換身分的把戲無比痛恨。
然後,受不了他的瞪視,她們姊妹躍上了天,剛好落到白雲里,睡在白呼呼的雲朵之中……
「哦,舒服。」她嬌慵地打了細細的呵欠,意猶未盡地伸伸懶腰,再轉轉頸子。
室內很暗、很靜譴,也很溫暖。
有盞暈黃的燈光在門邊,窗簾遮住了外頭的光景,只覺得黑。
一覺醒來,她還分不清身在何處,倒是近在面前的一張男性臉孔將她三魂嚇掉兩魂。
「你怎麼會在這里?」心亮有點窘迫,她剛剛的睡相很「投入」,可不優雅哪。
「你外公他們都回去了,今晚你就睡在這里。」紫堂夏輕描淡寫的宜布。
「不行!」心亮別扭的猛搖頭,做過一次已經悔不當初了,她不可以再做第二次……
「為什麼不行?」他挑起俊眉。「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難道你要回家?」
「什麼?!凌晨一點?!」心亮大驚失色,像個彈板般地從沙發里彈坐起。
天哪!她是豬喲,怎麼一睡睡那麼久?
她記得她吃完晚飯才溜進來的,那時候大約是八點多吧,也就是說,她這一盹兒,就過了五個小時。
「走,到‘我們’的房間去睡,睡得舒服點。」他的手伸進了她身軀下,欲抱起她。
她推開他,還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我不要。」
這麼一來她不就是名副其實的「自己送上門」了嗎?
席間,他一直用一種會令她臉紅心跳的眼神,偶爾、偶爾便不經意地看她一兩眼,令她意亂情迷。
光是眼神她就招架不住了,她怎麼可以再和他同床共枕呢?
「放心,我不會踫你。」他深濃的黑眸里,有著淡淡笑意。
糟,完全被他說中了她在想的事,他怎麼會那麼厲害,連她在想什麼都知道。
「我……我又沒有說怕你踫我。」她小聲分辨。
「那就是不怕我踫你了。」他笑意更深。
接著,在心亮還沒意會過來時,修長的手,滑進她的黑發里,將她睡足的可愛臉孔攬近自己。
她瞠圓著水眸,還在狀況外,溫熱的唇已經貼住了她微張的紅唇,吮住了她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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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亮提著兩盒糕點繞上紫堂集團的辦公大樓,她告訴自己她不是想見紫堂夏,只是那天吃了他送的昂貴帝王蟹,還滿好吃的,外公、外婆都稱贊,所以她今天只是來個禮尚往來罷了。
他說過,這兩天他會很忙,公司里有一項重大投資必須徹夜審核,而他,身為集團領導人,此項投資關系甚大,必須親力親為。
「社長在里面,要我通報嗎?」石川秘書微笑地問。
心亮露出一個燦爛笑容。「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在她外公、外婆的說項下,現在她出門比較自由了點,柳姨也可以不必要那麼忙,整天像監視器一樣的跟著她到處轉。
「社長最近笑容多了點,對我們也不再那麼嚴厲了呢。」石川秘書不經意的說起,這話當然是說給心亮听的。
「那個……我進去了。」心亮羞窘地指指社長室的門,俏臉一片嫣紅。
她還不習慣別人那麼直接的「把功勞給你」,不過她心里真的很開心,洋溢著一片輕快的暖意。
平時不苟言笑、威嚴甚重的紫堂夏會為了她而增多了笑容……萬歲!
其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有此現象,因為她也會因為想到他而笑得惡心兮兮、人神共憤的。
那晚在別院的書房里,他們從接吻到熱吻,最後是纏綿熱烈的吻,接著就發生了「自己送上門」一定會發生的事。
激情翻復後,他把她抱進他房里睡,擁著她一夜好眠。
隔天,他到公司之前先送她回家,沒人過問她前一夜的行蹤,每個人都若無其事,她外公那老頑童甚至俏皮地對她眨眨眼,讓她羞得想找地洞鑽。
想到可愛的外公,心亮嘴角浮起微笑,動手推開厚重的門扉。
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到她耳中——
「我不認為你月復中的骨肉是我的,如果你認為是,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她僵住,屏息竊听。
「你當然可以生下來,奧田。」
她所熟悉的聲音很冷淡地說,而她,已經渾身冰涼。
痛楚像鞭子似的抽在她心髒上,她嘴唇緊抿,臉色慘白,似乎已了無生氣。
「也同意你去向紫堂家族里的長輩告發,我沒有意見,請便。」
對方再度說了句什麼,他依然不為所動,態度很硬。
「要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會答應你的任何條件,你無法威脅我。」
眸光一瞥,兩雙眼楮在空中對上,她正怪異的看著他,他立即扔開听筒。
「心采!」
她轉身跑,點心盒子也不要了,掉落在地毯上。
「心采!」他再度阻止地喊。
從來,他沒有用這種速度追過女人,他苦笑地想,如果這也歸類于「追女人」的話。
千鈞一發,在她要沖進電梯前,他長手一伸,定住了她的肩膀,當然,目睹整個過程的石川秘書已經目瞪口呆。
「你听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奧田多香子打電話來要求與他繼續交往,他冷聲拒絕。
然後,她要求他付給她四億日幣的分手費,他嗤之以鼻。
最後,她啜泣著說她不要錢,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孩子千真萬確是他的,而結論——她要結婚。
他曾親眼目睹她和另一名娛樂大亨進入飯店房間,他相信那絕不是她第一次這麼做,只是那天很不巧,他正好在那間飯店里招待國外的客戶。
再見她,他若無其事,半句也沒有提起。
「那是怎麼樣?」她倔強的不讓淚水掉下來,盡管陌生的刺痛讓她心的好難受。
面對她的質問,他發現自己沒有出言辯護的能力。
他無法撇清他與奧田多香子的關系,因為那是事實。
然而,他如何告訴純潔如片白紙的她,男女的關系有時不是建立在愛上,那是復雜的生理需要。
他緊緊蹙凝著眉頭。
面對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都從容以對,可是面對眼前那一雙憤怒傷心的眼楮,他開不了口。
「為什麼不說話?」心亮握緊拳頭,渾身簌簌發抖。「你可以解釋懷了你的孩子的女人是誰嗎?你可以坦蕩蕩的告訴我,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嗎?」
他沒有話要說嗎?
她但願自己能接受他的解釋,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讓她的心不會那麼痛……
半晌,他仍沒有開口。
她心如刀絞,酸楚的緊縮一陣陣清楚的傳來,淚珠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為什麼她會這麼痛?為什麼她會嫉妒有另一個女人懷了他的孩子?為什麼他有別的女人還要讓她愛上了他?為什麼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很糟?
他還是沒有開口。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蒼白著臉,風一般地進入電梯中,在他緊抿唇線的表情中,合上了電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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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沈宅的電話線路通到了尼泊爾,一個輕柔但有點落寞的聲音接起了電話。
「喂。」
「姊!」心亮又是急急喊。
「是心亮?」心采一怔。「怎麼這麼晚打電話來,是不是家里有什麼事?」
心亮敏感地覺得心采似乎在等什麼人的電話。「姊,你怎麼了?’
平時大而化之的她也听出心采的不對勁,心采的聲音里和她一樣,帶有哭過的濃濃鼻音。
心采擠出一個略帶艱澀的笑容。「沒事,我沒什麼。」
「真的沒事嗎?你不要騙我。」心亮認真的問。
「真的沒事。」
「你沒事就好。」心亮咬了咬下唇,語音模糊不清。「可是……我有事。」
「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了?」心采將自己的煩惱暫時放在一邊,專注聆听起妹妹說話。
心亮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說︰「姊,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尼泊爾,我好想念老爸和公主。」
公主是她養的母狗,非常驃悍。
心采嘆了一口氣,心情苦澀。「我也正想回京都,既然如此,我們約好時間在台灣見面好了。」
「嗯。」
心亮無精打采地應了聲,兩人很快就商量好了時間地點。
人在失意的時候最容易有想家的心情,她們兩個現在正是如此。
將班機確定之後,心亮忍不住眼眶又紅了。「姊,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哦!」
想到紫堂夏,她仍有椎心痛楚。
「我也是。」心采幽幽一嘆,亦有同感。
自古,情字弄人,情關總是難過,她們都深深體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