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第三年,是天朝臣子百姓極歡慶的一年。秋收糧食大熟,百姓安居樂業,雖然有苗疆王叛亂,差點引起大亂,但也只是差點而已。
在當今天子的從容領導下,問題迎刀而解,不但一舉平定苗疆,使東南東北得以安定,同時,也和契丹這個強大的鄰國達成盟約,互不相犯。
無論從國內民生吏治還是外邦上而言,都令人欣慰而放心。
第四年,承接上一年強勁的勢頭,年輕有為的皇帝開始大肆改革,奮發圖強。吏治、稅治、水治共七十二道發送全國的條陳,全部由皇帝親選的人才彈精竭慮而出,並經過皇帝親自的反覆斟酌考量,針對國家目前的種種問題,有的放矢,一針見血。
僅僅半年,朝廷氣象大改,上下煥然一新。
沒有人不為天朝這位勤政而有能力的新君感到驕傲。現在,讓所有人暗暗擔心的是,這位皇上,太勤政了。
每日風雨不改的上朝,議政,不但大省公文逐一細看,通宵達旦,甚至鄉縣小吏的操守品行,略有風聞,也必過問。
勤政當然是好事,皇上處置果斷,睿智不減當日,但天朝疆土遼闊,事情多而繁雜,血肉之軀,怎能長期這樣熬夜,揮霍心血?
這位君主偏偏又是不听人勸的,整夜整夜,朱批不斷,一天只睡兩三個時辰,還常常天未亮就起床,飲食清淡,用量少得讓人心驚。
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眾人的忐忑不安中,宮內封閉多時的消息終于走漏,像入骨的斜風一樣穿過大小街巷,各處王府。
皇上,有了咳血之癥。
小福子被太後緊急召喚過去,嚴問詳情。小福子嚇得兩腿直打哆嗦,跪下一個勁地磕頭,邊哭邊回,「奴才也是沒法子,主子不讓說。老早就咳了,恐怕去年冬天的時候就有了癥狀,有時候奴才也奇怪,怎麼主子身邊的手帕子整天不見蹤影,後來才知道,咳出血弄髒了,主子就偷偷扔掉,不讓奴才們看見。奴才……奴才該死……居然瞎了眼,好久才察覺……嗚嗚嗚……」
太後倒吸一口氣,半天才回頭問,「怎麼?你……連你也沒瞧出來?」
皇後在太後身後坐著伺候,也是一臉煞白,咬得嘴唇都破了,顫抖著聲音,輕輕道,「額娘也不是不知道,這些日子,皇上難得到我這里來,偶爾來一次,也是坐坐就走,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不但是我,就是其他妃子那,他也是不去的。整天就在蟠龍殿,後宮要見一面也不容易……」
「他倒是常來哀家這里請安,哀家只是每次都覺得他瘦得厲害,人也憔悴,想是國事太繁重了。」太後擔憂地回想著,用手絹擦擦眼角,嘆道,「不料竟是大病。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說……」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直說。」
「太醫說,主子的病是體虛心焦,要慢慢養身子,這是身子骨傷了根本的癥狀,比一般急病猛癥更難調養,一定要小心。」
「還有呢?別的人,說了什麼沒有?」
「還有……沒有了。」小福子眼神閃爍,不敢瞧太後,伏下頭。
太後冷哼一聲。皇後在一旁柔聲道,「說吧,有什麼說什麼,不怪罪你。」
小福子這才唯唯諾諾地答道,「還有的就是一些糊涂話,說什麼調養之類的,宮里什麼好藥都有,倒沒什麼。就是……就是主子總這樣千方百計糟蹋自己的身子,整夜不合眼,拿著朱筆批奏摺,一批就是幾個時辰,也不好好用膳……這個都是奴才們嚼舌頭的話,主子處理的是國家大事,奴才們不該多嘴的。」
太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道,「你下去吧。」
等小福子的背影消失後,才轉過身來,一臉不解地搖頭,「你說這皇帝,他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天下都是他的,要什麼沒有,听說國事也順利,沒有人起兵造反的,怎麼就這樣老是不如意,存心糟蹋自己呢?哀家真鬧不懂,過去說我管後宮的事,惹著他了,現在我可是一個字都不敢亂說。」
「媳婦……媳婦連見面都難,更不敢惹皇上生氣了……」
「你別多心,哀家不是說你,只是和你說兩句貼心話。」太後疲倦地揉揉眼角,轉過身,讓皇後在她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捶著,邊緩緩道,「臣子們都說他是個好皇帝,後宮他一絲也不親近。皇後,你說,是不是後宮的臉都看熟了……該選一些新的秀女進來了?」
「這……」
「不要這這那那的,你是六宮之主,要有肚量。不要捶了,先回去吧。」
皇後辭別太後,郁郁不樂地回了宮,迎面卻遇上侍女通報,「娘娘,國舅來了。」
皇後奇怪地蹙眉,跨進門,弟弟敏男從椅上一躍而起,「姐姐。」
「說了多少次,後宮有制度,外戚不可隨便進宮。你怎麼又來了?」
敏男笑嘻嘻道,「我可沒有違制。姐姐,以後我可以常常見你啦,後天開始,我統領六宮侍衛,正式上任。」
「後宮侍衛是保衛皇宮的,你要好好任職,也不許隨便過來。要見我,還是按照禮制來做才是。」皇後規勸了兩句,想著弟弟開始有出息,心里也有一點高興,寒暄兩句,便又扯到皇帝身上。
敏男問,「听說皇上病得厲害了,是真的嗎?」
「正為這個頭疼呢。」皇後嘆氣,把今天去太後處的事說了一遍。
敏男一听要選秀女,眉頭大皺,「這可不妙。那邊淑妃就快臨盆,姐姐至今無孕,已經輸了一局,要是再弄幾個新面孔進來,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萬一來個狐狸精把皇上給迷惑住了,那姐姐的皇後位……」
「噤聲!」皇後低喝,看看左右無人,小聲責罵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也敢信口胡說。我怕了你,快給我回去,不許你再來。」
「回去就回去。」敏男轉著眼珠子,站起來翩然一笑,附耳道,「姐姐別怕,娘家人多好辦事,我回去見父親,包管幫你弄得神不知鬼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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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爺接到消息,飛沖去王宮,不找皇帝,首先一把拽了小福子到暗處,壓著聲音問,「皇上真病了?前幾天不是說小恙,咳了兩聲,沒有大礙嗎?怎麼今天忽然就傳出咳血的消息了?
「奴才告訴九王爺,九王爺可別到處傳啊。」小福子小心翼翼看看四周,才回過頭來,悄悄說,「確實咳血了,太醫們都嚇了一跳。前一陣子診脈,因為沒有確切癥狀,太醫們都不敢篤定,只隱隱約約說了兩句恐怕嚴重,要保養,少勞心國事,被主子罵得狗血淋頭,說他們妄圖亂政。這一次,診脈的時候主子就一直猛咳,血忽然就涌出來了,主子還想用手捂著。唉,您說這怎麼捂得住呢?」
九王爺听得腸子好像被絞起來似的,「皇上現在在哪?」
小福子朝蟠龍殿一指。九王爺放開他,就往蟠龍殿走,到了門外,朝視窗一瞅,忍不住推門進去,「皇上,你怎麼還在看奏摺?」
把奏摺從皇帝手中取走,轉頭吆喝,「小福子,你過來!誰把奏摺搬到這里的?都拿走!」
皇帝正專心致志看著奏摺,冷不防手上摺子被取走了,抬起頭皺眉道,「九弟,你越來越沒規矩了。朕手上的奏摺也敢搶,拿過來,這是浙東災情的奏摺,朕還沒有朱批呢。」
「皇上,你要好好養病,不能再這樣操勞了。」
皇帝晶瑩的肌膚白皙得嚇人,透出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憔悴的俊美,揚唇笑道,「你也和那些奴才們一樣見識?一點小病,大驚小怪成這樣。」
九王爺可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急得渾身冒汗,「都咳血了,還是小病?皇上,你不可以這樣糟蹋自己了,有什麼不痛快,你告訴弟弟一聲。
你照照鏡子,你都瘦得……」
「誰說朕糟蹋自己了?」皇帝唇邊的笑意斂了,「朕專心治國,對得起天下,對得起父皇,勤政愛民,怎麼就糟蹋自己了?」
九王爺見他動了顏色,知道這個皇帝哥哥又犯了脾氣,換在平時,絕不和他頂嘴,但都這個時候了,要是連他這個兄弟都不說話,旁人更不敢勸。九王爺思忖了片刻,跺跺腳,咬牙道,「二哥,你對得起天下,對得起父皇,可你對得起自己嗎?」
「你說什麼?」皇帝的聲音驀然拔高了,盯著九王爺,尖利地問,「朕怎麼對不起自己了?」
「你心里只有政務政務,一天到晚拼了命的處理國事,不把自己當個活人看。勤政也不可以這樣動法,從去年底開始,臣弟就沒見過你好好休息過一天。」
皇帝盯著怒氣沖沖的弟弟,犀利的眼神反而漸漸溫和起來,半晌,輕輕失笑,「你啊,從來只有倦政的皇帝挨罵,你倒好,來罵我太勤政了。」
「二哥,你登基才四年啊。臣弟……真的很擔心你的身子。這樣下去……」
「不用擔心。朕早有準備。」看著九王爺愕然的神情,皇帝像往常那樣自信地抿了抿唇,徐徐道,「淑妃快臨盤了,要是男孩,朕就立他為太子。國家有了儲君,萬一有大事,也好應變。」
「皇上在說什麼呀?您還年輕,而且太子出生,年紀那麼小……」
「所以,朕也預備擬一道,日後當作遺旨的,命你當攝政王,輔佐太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朕,朕只是未雨綢繆,作個準備,未必就到那個份上。」
「為什麼?」
「不是說了嗎?只是做個準備。」
「不,臣弟今天一定要問個為什麼。」九王爺放慢了聲調,沉下聲,反而更顯出一絲傷痛,「二哥,你心里,就真的那麼苦嗎?」
皇帝仿佛被擊中了,定在當場。
九王爺輕聲問,「你貴為天子,為了什麼要這樣日日夜夜和自己過不去?往死里糟蹋自己?」
「朕沒有。」
「皇上,你……」
「不要再說了!」皇帝冷冷地截住弟弟的話。心里一年前被硬生生折斷的苗子又開始戳得胸膛陣陣發疼。他別過臉,聲調沒有起伏的吩咐,「出去吧。摺子,朕今天不看了,听你的,朕休息一天。」
「二哥……」
「走吧,」皇帝用沒有溫度的手掌撫著自己的額頭,「走吧。」他疲倦地閉上眼楮。
累,連嘆氣地力氣都沒有了。
他一個人靜靜躺在金線精繡的龍床上,品嘗著屬于帝王的寂寞。
不錯,他對得起天下,對得起父皇,卻偏偏對不起自己。
怎麼能對得起?
他連自己在哪,都找不到了。
蒼諾離去那天午時的陽光似劍,在他胸前留下的傷口竟那麼深,連時間也無法愈合。
他終于知道,自己的報應還未結束。
蒼諾走了,他反反覆覆,無時無刻不想起這件事。
從前憎恨的每分每秒變得異常清晰,在回憶中,一切都幻化為仙境,讓人疼不可忍的美好。
「我肯為你放棄一切,你卻不肯開口說一句話?」
再沒有機會听見蒼諾的聲音。皇帝記得蒼諾說這句話時的眼神,那個異族的王子定定地看著他,在分離之後,午夜夢回,他終于發現那里面深藏的期待和一抹絕望。
「我要你說一句,一句就好……」
多簡單的請求。
他緊閉著嘴,一個字也不吐,從此,天朝出了一個勤政的皇帝,天地間,少了一個錚兒。
「呵呵……」皇帝愣了片刻,才發現這是自己的苦笑。
沒有國務的時間反而難熬,他竟然又呆坐在床邊,又靜靜撫模著手邊柔滑的床單。
也好,快到頭了。
咳出的血越來越多,他失去色彩的生命也快到頭了。
萬里江山,錦繡如畫,他會成畫上最亮最亮的色彩,那是他用肺腑里的血一口一口咳出來的。
很快,他再也不用閉上眼楮就回憶起去年秋天的點點滴滴。
不用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每一個呼吸間,都問自己——假如。
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會用刀扎他嗎?
我還會把水不留情地潑在他臉上?會對他惡言相向?會罵他是狗,是奴才?會把受傷的他一腳蹬下床?會狠狠地踢他?指著大門叫他滾?
假如。
假如重來一次,我會留住他嗎?
「咳咳……咳咳咳咳……」一陣劇烈地咳嗽,皇帝痛苦地按著自己的肺,蜷縮著,無力地挨在床角。
血噴在潔白的垂簾上,宛如精致的梅花。
蒼諾,我說過永遠不再相見的。
幸好,這個永遠,就快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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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第四年的四月,不安的流言已經傳到了各地。
就連百姓們也知道當今聖君病了。剛剛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百姓們,開始憂心忡忡,民間形形色色的自發的祈福,漸漸多起來。
「求求菩薩,保佑我們萬歲爺平安吧。」
「王母娘娘,你發發慈悲,讓我們再過幾年安樂日子吧……」
那是多好的皇上啊。
殺貪官,護百姓,不打仗,不亂收稅,他還那麼年輕,卻比天朝任何一個皇帝都得人心。
京城成了所有人關注的中心。
官員們四處奔走,各地的偏方源源不斷送進太醫院,試了一張又一張。每個人都惴惴不安,打听著宮內的消息,左右丞相竭力安撫百官,不要太擔心,皇上是病了,但沒有傳言的那麼嚴重。
皇帝在靜養了半個月後,不顧後宮,皇弟,左右丞相等人的再三勸阻,一意孤行地決定恢復上朝。
當他靜靜地,帶著和往常毫無異樣的表情坐上最高處的龍椅,掃視群臣時,許多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第一件處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後宮緊鑼密鼓的大選秀女等等活動。
瘦削的皇帝臉色蒼白,眉目中還是原先那股從容尊貴不容人置疑的神色,簡單一句話,給了不選秀女的原因,「膚的皇後妃子都很好,用不著。」
中斷管理國政半月有多的皇帝,仿佛為了把失去的時間追回來一樣,又開始了令所有人不安的日夜勞作。
小福子簡直是哭著把一堆堆奏摺送到皇帝面前的。
他看著主子的手越來越細,漸漸骨頭包著一層皮了,但拿著朱筆的時候,卻還一筆一劃穩穩慢慢地批。
「主子,您就歇一會吧?您昨天才睡了兩個時辰,就一點也不累?」
「累。」
「主子?」
「很累,累極了。」皇帝拿著奏摺,在燭光下仔細看著,淡淡地說,「別擔心,朕很快就能好好歇息了。」
听出話里的不祥之音,小福子死咬著牙,跑到蟠龍殿前面的荷花池邊,捂著嘴嚶嚶嗚嗚地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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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過了半月,舉國震驚的移宮案發生了。
六宮侍衛總管以清理宮掖為由,一夜之間挪動後宮各妃宮殿。這個皇宮歷來有慣例,原本不是什麼大事,不料倉促的移宮,卻驚嚇了即將臨盆的淑妃娘娘。
連驚帶嚇之下,成形的男胎落了,淑妃雖然保住性命,卻已狀若瘋狂。
病中的皇帝大怒,嚴令徹查。
九王爺親自主持這件滔天大案,從六宮侍衛總管敏男開始,一路順藤模瓜,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竟然牽扯到母儀天下的六宮之主身上。
經過兩個月,轟轟烈烈的移宮案以天朝第一位廢後的自盡而終告一段落。皇帝雷厲風行地處置了皇後一族,用閃電般的速度從皇族中選出一名男童過繼膝下,立為太子。
頓時,所有人都嗅到了不祥的味道。
一股可怕的風暴在京城上方積聚,謠言再度傳開來了。
「外面,都在傳些什麼?」皇帝被宮女從床上扶起來,喝了藥,艱難地靠在枕上喘息。
「在傳……皇上病了。」
清減過甚的皇帝輕輕笑著,「大概,是傳朕已經死了吧?」
「沒有。」
「不用隱瞞,朕只是病了,還沒有糊涂。」皇帝勉強地喘息。這蟠龍殿真悶,空氣都在哪里去了,怎麼也進不了鼻尖,時時刻刻窒息般的難受。
渾身都冷,可肺,卻又熱得發燙。他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覺胸膛里滾燙的肺葉在慢慢腐爛。
「立國周年大慶的事,都準備好了嗎?」
「嗯,禮部和兵部都準備好了,東西也備齊全了。太子會代皇上在宗廟前祭拜。」
「不必,朕要親自去。」
「皇上!」九王爺猛然抬頭,「皇上您病成這樣……」
「朕的病不要緊。」皇帝雲淡風輕地笑著,「謠言,可以亂國。朕要露面,讓百姓知道,朕還活著。九弟,太子還小,你也只是剛剛開始跟著朕主管全局。朕希望自己還可以拖上一年,至少,半年。」
「二哥,二哥你在胡說什麼?你三十出頭,正當盛年,病一病,休養幾天好了,何必說這種讓人難過地話?你……你要讓弟弟我心疼死嗎?」
「別心疼,朕命不長,是活該的。」皇帝不在乎地笑著,緩緩轉頭,看著窗外遠遠的地方。
枝頭花,又開了。
等到**落下,秋天也該到了。
他記得秋天的平原,長草匍匐,枯枯黃黃。風箏在雲上高高飛著,線一斷,錚兒遠遠地飛走了。
沒走……在我懷里呢……
當初擁抱著自己的寬闊胸膛,也不在了。
皇帝含笑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忽然問,「九弟,臉上怎麼紅了一塊?」
「哦……沒什麼。」
「又是玉郎弄的?」
九王爺似乎生怕皇帝怪罪玉郎,一手慌慌張張地掩了,一邊笑著道,「他最近說要好好練武,抓了我去陪練。皇上你也知道,他這個人沒大沒小,出手沒輕沒重,臣弟一個不留神,臉上就挨了他一下。皇上……你盯著臣弟干什麼?」
皇帝回了神,怔怔的。
病中的他總有點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說一些話。這些他從前總不屑開口的,到了現在,又真的很想知道。
「九弟,他會讓你生氣嗎?」
「怎麼不會?一天到晚被他氣個半死。」九王爺難得見皇帝不醉心政務,有情緒閑聊,撩起下擺在床頭坐下,笑笑,「好像小猴子似的,底下有釘子,一刻也不能停,稍微不看緊,就不知道他又會惹出什麼事來。」
「那怎麼……不換一個听話點的呢?」
「換?不行不行!」九王爺一愣,緊張地表白,「惹事也好,生氣也好,反正就這麼一個。要是有一天回去見不著他,我還不如死了痛快。皇上,你不會又想逼臣弟娶妻吧?」帥氣的臉上有點驚惶。
「沒有。」皇帝淡淡否認了。他收回目光,唇邊帶著一點苦澀的笑意,「你說的對……」
不能相見,還不如死了痛快。
不想活了,這副軀殼,慢慢糟蹋吧。
讓它從里面,無聲無息地腐爛,一點渣子也不剩,再也不會疼,沒完沒了地疼。
蒼諾。
你還在恨我嗎?
我……好想再見見你。
你還記得錚兒嗎?
他那麼那麼地難過,那麼那麼地絕望,那麼那麼痛不欲生。你在遙遠的契丹,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在你離開的最後一天晚上,他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等了你一夜,等著你,或許來看他最後一眼。
可你到底還是沒有來。你生氣了,絕望了,對嗎?
你知道嗎?太陽升起的時候,那個等你的人,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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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立國周年大典,經歷喪子之痛的皇帝終于重新出現在百姓的面前。
巡游的龍輦上年輕的君主單薄得讓人心寒,周圍伸長了脖子觀望的人們只記得被那雙深邃的眼楮掃到時,仿佛沐浴在秋色中的感覺。
為什麼,年紀輕輕的皇帝,俊美而充滿英主氣勢的皇帝,卻宛如西下的夕陽,憔悴得讓人傷心。
可他,仍然淡淡笑著,用最後一分快消耗殆盡的力氣,盡著天子的責任。
人群中,一個高大的人影在看見他的第一刻就已經僵硬了。
不可能,那不是他的錚兒。
他的錚兒俊美驕傲,像一只被五彩光芒籠罩著的風凰,總是神采奕奕的。
不過一年,不,還不到一年,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
天朝的皇帝積勞成疾,病重甚危——那些傳到了契丹的無聊謠言,竟然是真的……
蒼諾站在人群中,遠遠凝視著龍輦上孤寂的身影。
憔悴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枯瘦的肩膀,連眼楮,也被折磨得失去了昔日的神彩。
只有唇邊那絲帝王的淺笑,還隱隱約約藏著當初的影子。
「不……不!」蒼諾低沉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
是夜,蟠龍殿一如既往地安靜。
帶病出席祭奠的皇帝筋疲力盡,讓太醫們請脈後,被勸著喝下安神入睡的中藥,終于不再執著于批閱奏摺,沉沉睡去。
九王爺等靜靜站在床前,很久,才臉色沉重地離開。
像往常那樣,小福子吹熄了房內的蠟燭,躡手躡腳關上房門,在不遠處隨時听候吩咐。
皇上,是睡得很淺的。
有一點光,就醒;有一點聲音,也會被驚醒。
午夜,矯捷高大的身影從牆頭簌然出現,片刻後沒入蟠龍殿後的竹林中。蒼諾順著熟悉的路線,潛入房內,屏住呼吸,輕輕掀開垂下的紗簾。
只看一眼,胸膛總是強壯驕傲的心,似乎就已經碎了。
那麼瘦弱,憔悴得似乎已經沒有呼吸的人,真的是他的錚兒?
蒼諾伸出手,不敢確定地,小心翼翼地觸模冷冰冰的臉頰。
一年,蒼諾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忍滿一年的。
一年不想錚兒,一年不提起錚兒,三百六十五天,絕不,絕不沒骨氣地收拾行李,走進天朝,溜進皇宮。
忘不了離開時那種刺穿胸膛的失望和屈辱,他也是堂堂契丹王子,也是堂堂男子漢,他也不下賤,不是天朝皇帝眼里不起眼的一條狗,一個奴才。
他只是,喜歡錚兒。
他只求,心上人哪怕一個微小的示意。
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契丹最得人民愛戴尊敬,最多美女愛慕的蒼諾王子,在自己心上人的眼中,不但根本不重要,甚至不值得開口作出一句簡單的挽留。
他生氣了,做了最混蛋、最該死的一件事,轉過身,把曾經發誓要好好愛護的人扔在了身後。
天啊!自己到底干了什麼?
什麼讓錚兒好好當他的皇帝,什麼只要遠遠看一眼就夠了?
他在活受罪,一點也不愛惜自己。
為什麼!
「錚兒……」他用指尖,輕輕磨挲著。依然滑膩的肌膚下,瘦得只剩嶙峋的骨。
你真的只是一個皇帝嗎?
哪個皇帝,會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不過從那秋到這秋,是什麼,讓你凋零如斯?是我嗎?
蒼諾,蒼諾,你真是該死。
他俯下,溫柔地吻著冰冷的唇,心碎的感覺從接觸的那一點泛出漣漪,傳遞到每一角落。
碎了,碎了。
他的心疼得,全碎了。
「不要這樣……」他哀求著,輕聲在錚兒耳邊哭著,「我錯了,是我不好。蒼諾隨你打,隨你罵,你看不起我也不要緊,把我當大黑狗也不要緊。錚兒,求你不要這樣嚇我……」
他恨不得殺了自己。
是他,一轉頭,就跨出蟠龍殿的大門,就連屬下要求延遲啟程,也毫不猶豫地拒絕。
明明知道,他的錚兒永遠口是心非,永遠那麼倔強又驕傲。
那個孤獨的皇帝,已經受夠了折磨,他這個自以為是的混蛋,竟然到頭來,還要伸手,狠狠推那個步履艱難的身影一把。
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暗中窺見,天朝皇帝在自己弟弟的王府中,呼喚自己的名字,對著花,對著樹,對著空蕩蕩的花園,那樣寂寞。一下子,就拽住了他的心。
我要疼他!我要讓他快活!
蒼諾,你當初決定了什麼,最後,又做了什麼?
皇帝在深深的睡夢中努力浮上水面。有什麼極重要的事情,已經到來了。他必須醒過來,拼了命也要醒。
耳邊听到低沉壓抑的哭聲,在睡夢中也讓人听得心痛,很想睜開眼楮,看看那個,哭泣得如此傷心的男人。
重病的身子一點也不听使喚,太醫喂下的藥,使他腦中昏昏沉沉,只有胸膛糜爛處的滾燙灼燒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心酸,游走其中。
「錚兒,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誰,誰在叫他的名字?
那麼熟悉,那麼溫柔,害他想落淚。
「要打要罵,隨便你……」
「你喜歡踢我,就讓你踢︰你要我滾,我就滾……」
「想起我了,叫我來,我就來……」
不要哭,不要這樣讓人難過地哽咽。
不要,這般溫柔地抱著我,讓我變得暖和,又忽然消失。
皇帝努力掙扎。他隱約知道,自己並沒有挨在枕上,那種溫度不是錦被可以給予的。只有一個人,能在將氣息傳遞給他的同時,讓他如此安心。
很想,看一眼……
用盡身上殘余的力氣,慢慢地,將重若千斤的眼瞼,掀開一絲,再一絲。
進入眼簾的還是漆黑,皇帝一陣失望,緩緩轉著眼珠,渴望地找著。
蒼諾,蒼諾,我那一天,一個字沒說。
我不知道,你會真的轉身就走,不再回頭。
我不知道,你也會絕望,也會沮喪。
大概真的快死了,忽然那麼,那麼地想見你。
說過永遠不要見面的。
丟臉,還是忍不住想見。
很想……
「錚兒,你醒了?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緩緩轉動的眼珠,終于定住了。
流星一樣耀眼美麗的光芒,從無力的眸中掠過。
心,忽然就在電光火石間,滿足了。
「蒼諾……」
「是,是我,我在這里。」
「是你?」
「是我。」
皇帝輕輕嘆息。
不錯,是他。
稜角分明的臉,高挺的鼻梁,抱著自己的臂膀,還是那麼沉穩。
可是,你桀驚不馴的眼楮,為什麼蓄滿了淚水?
一點也不像,那個無法無天的你。
「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你……你要趕我走嗎?錚兒,你不想看見我嗎?」
氣若游絲的皇帝笑了,勾起唇,輕輕淡淡地笑著。
誰,要趕你走?
皇帝嗎?皇帝快死了。
錚兒嗎?錚兒舍不得。
皇帝仿佛找到了一點力氣,指尖一點一點模索著,終于,模到蒼諾衣裳上的一角,緩緩拉過來。
不一會,也找到了自己細長的衣帶。
皇帝模索著,抓著,吃力地,打上了一個死結。
「明白嗎?」
皇帝仿佛完成一件極艱難的大事,胸膛無聲地起伏著,眼瞼輕輕覆上,低聲問。
沒有回答。
漆黑中,什麼聲音都沒有,像承受不住這三個字中凝結的期待喜悅,所有生靈都在瞬間失去了言語。
皇帝淺笑未消。
他不需要回答。
他已在唯一的答案里。
錚兒沒有飛走,
在那個男人的……
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