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住慣了,熟悉的蟠龍殿,在夜色中也恍惚有點變了。
比往常更幽暗,即使圍繞在牆外的侍衛們手中的燈籠仍然點著大支的紅燭,看在皇帝的眼里,那也只能說得上是一種幽暗的光。
他的眼楮深處,隱藏了不少的心事。
今夜,又多了一種別樣的要苦苦壓抑的激動。
太多事了。
皇帝在鋪著大青磚的道上緩步而行。
契丹、九弟,加上後宮這些女人,當皇帝真不容易。
「主子,小心腳下,這路上有苔蘚。那群打掃的太監都不盡心,竟連這都沒收拾干淨。」小福子在前面彎腰,提著燈,半側過臉讓著皇帝過去,帶著笑小聲道,「主子別生氣,奴才回去一定罵他們。」
皇帝低頭看一眼,這才發現果然有點綠色的苔蘚留在階上。不多,只有一點點,執拗地黏在青磚上,就是不肯挪窩。
躲過值日的太監的鏟除,也算劫後余生了。
竟讓人想到了死皮賴臉的契丹王子。
皇帝臉上浮了一絲笑意,抿唇道,「無妨,秋天了,難得有點綠意,留著吧。」他忽然驚覺自己臉上露了笑,心下大不以為然,立即收斂了,又是一副淡然沉默的臉。
「是。」一小福子偷瞧著他的臉,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我的媽呀,好不容易給個好臉色,怎麼立即又變了?龍心難測,果然是真的。
一路小心翼翼地挑燈引路,不知不覺就到了蟠龍殿前門。
皇帝卻忽然停了腳步。
「主子?」
皇上抬頭看看里面窗里透出的亮光。
本來有點迫不及待地,到了這里,卻忽然察覺一股壓力往心上壓來。
怕什麼,九弟在里面。
就算那蒼諾死了,也不過是一瓶化尸水了事。
他……
真的會死?
「主子?」小福子硬著頭皮,喚回心不在焉的皇帝的心神。
今天的皇帝太反常了。
仿佛被什麼魔魘了,渾渾噩噩,喜怒無常,還常常出神。
「朕走後,九弟有沒有要什麼東西?」
小福子謹慎地答道,「奴才是陪著主子去太後那的,一直等在外面,不敢亂走。主子要問,奴才傳這里外頭伺候的人過來問問,可好?」
皇帝搖頭,「不必了。你也不要跟進去,朕今晚要一個人靜靜。」
小福子乖巧地應了,心里卻道,明明九王爺也在里面,怎麼是一個人靜靜?嘴上卻不敢問,低頭彎腰躬送聖駕,看著皇帝獨自一人邁進蟠龍殿前門。
走到里間門外,忽然听見一聲喝問,「誰?這里不許隨便進來,沒听見我的話嗎?」
「是朕。」
九王爺在里面跑出來,連忙開門,見皇帝一閃身進了房間,又趕緊把門緊緊關上,抹汗道,「皇上總算回來了,一去就是一個時辰。這一地的血,臣弟真怕有不識相的人莽莽撞撞闖進來。臣弟進宮也很久了,王府里面玉郎他現在只怕……」
「你什麼時候變得女人一樣嘮叨?」
一進門,皇帝就已不動聲色地把房內一切掃在眼。
地板還是髒髒的,凝固的血成了黑色,看起來黏糊黏糊。
原先躺在血泊中的蒼諾卻已經不在地板上了,直挺挺躺在被清理干淨的長書桌上,蟠龍殿雖然有床,但那可是龍床。九王爺只好收拾書桌來放蒼諾。
蒼諾身上換了一套干淨的衣服,原本滿是血污的那套衣服,當然是被九王爺處理掉了。
皇帝定楮細看,胸口似乎還在微微起伏,應該還未死。
再一眼,又情不自禁地往蒼諾去瞧,走時豎得高高的器官此刻已經軟了,不再撐起小帳篷。
他的心定了一點,猛一掃,又正巧看見九弟看著自己,臉上似笑非笑,讓這位年輕的天子頓時尷尬起來,連忙別過視線,露出一副冷冷的模樣,沉聲問,「他死了沒有?」
「回皇上,差點就死了。」九王爺忙了一個時辰,使盡渾身招術,總算把這個應該去見閻王的契丹王子救了回來,此刻歇了一會,有條不紊地答道,「他中了一刀,流了很多血,加上又吃了……吃了毒藥。」說到這,忍不住用眼角瞄瞄蒼諾平復下去的**,續道,「幸虧他身強體壯,應該從小就練功的,底質好。傷口雖深,也沒有刺人要害,只是後來的……那個……毒藥,讓他氣血運行,自流了很多血,所以……」
「那他就是救回來了?」皇帝截斷他的話。
「是,已經給他包扎了傷口,臣弟命人傳喚太醫在外面伺候,熬了傷藥,是臣弟親自喂下去的。已經不要緊了,只是流血多,要調養。」
皇帝認真听著,見九王爺停下,不覺朝他瞅一眼。
九王爺卻似乎什麼都說完了。
「還有呢?」皇帝知道不該問的,但不問,偏心里又覺得貓爪子撓似的,忍不住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身上中的毒,也不知道是什麼,如此霸道。你是怎麼解的?」
九王爺見皇帝二哥一張冷冷的撲克臉,卻問了這個,幾乎噗哧一聲笑出來。
不過他深知皇帝的性情,驕傲尊貴,禁不起丟一點面子,這個時候發笑,說不定連兄弟情也不放在眼里,立即下聖旨砍了他。
只好苦苦忍著,認真答道,「其實臣弟對這種毒藥,經常在使的。所以解毒的方法,也稍微懂得一點。只要是這種藥性的毒,只要用金針在下面兩個小丸上三寸輕輕一戳,就立即解了。」肚子笑得打結,嘴角抽搐。
皇帝是精明人,當即看出他的瞼色。
不過既然會「解毒」,怎麼會不知道是什麼「毒藥」。
知道蒼諾被救了回來,他的心情奇怪地好了不少,也不怎麼惱怒,對九王爺瞪了一眼,「今天的事倉猝起變,詭異莫測,到底怎麼回事,你是猜不到的,也不許你亂猜。要是出去亂說,不但你,連听你說話的,也只有一個死。」
九王爺應了,看看天色,又道,「皇上,臣弟已另有王府,宮里規矩,沒有軍國大事是不宜留宿的。」
「嗯,你也累了。回去吧。」
「這個人,臣弟一同帶走吧。」九王爺指指蒼諾,「趁著天黑,就說是皇上賞臣弟的一副八寶琉璃屏風,蒙著黃綾,用小車裝了,一點也不惹眼。留在這,恐怕會不方便。」
皇帝原本也沒打算讓蒼諾留下的,听九王爺這麼一說,眼光不覺往蒼諾上飄去。
那異族漢子昏昏沉沉,雖然說是受傷,臉上的表情猛地一看,卻似乎在做著美夢一樣安詳。
皇上跨前幾步。
過于靠近的距離,將蒼諾的眉目鼻梁驟然放大。有稜角的臉龐和堅毅的唇,剎那間讓皇帝回憶起這張臉靠近自己時,那股充滿了野蠻味道的氣息。
頓時一陣臉紅心跳。
「留在這里,有什麼不方便的?」皇帝冷冷地笑,咬著細白的牙,「這里是朕的皇宮,多少侍衛就在左右,一揚聲,一百個刺客也必死無疑,何況這麼個半死不活的人?」
九王爺瞧他的臉色,知道這二哥又執扭起來了,溫言勸道,「保護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但他畢竟是外族,沒有留在宮里過夜的規矩,更何況是在皇上的蟠龍殿,只是怕別人說閑話。」
「誰敢說?」皇帝猛地拔高了一個聲調,笑得更冷了,二讓他們說,誰說一個字,朕滅他們九族。」
九王爺盯著他的二哥瞅了一眼,似乎若有所覺。打算說點什麼,動動嘴唇,又咽了回去,應道,「是,臣弟遵旨。臣弟告退。」當即行禮退下。
「這個人,朕日後自然會好好處置。你放心,天朝和契丹的邦交,朕絕不會兒戲。」皇帝矜持地聲音從後面傳來,」只是,在朕處理妥當之前,要是走漏了消息,朕可是不容情的。」
將九弟恫嚇個夠本,確定他不會回去和他家的小猴子胡說八道什麼,皇帝才愜意地呼吸了一口涼涼的口氣,回頭去看紋絲不動的蒼諾。
見他有幾次了。
一次是隔著遠遠,一個是天朝之尊,一個是外族使者,連眉目都打量得艱難。
一次是離得太近,一個毫無防備,一個忽然變身當了禽獸,扭打糾纏里,光憤怒就用光了力量,哪里還有心思好好瞧瞧對方長得什麼狗樣子?
最後一次,這該死的藏在他身後,潛伏過來,最後被他戳了一刀︰倒是現在,有機會可以好好看清楚。
「皇上。」
門外的無聲無息間,忽然鑽出一道聲音,雖然不大,也足以讓有點心虛的皇帝受驚一震,狼狽地離開蒼諾連退兩步,低聲罵道︰「混帳!誰在外面?」
「皇上,是臣弟。」九王爺去而復返,大概知道再推門進去不妥,停了在外面,隔著門道,「忘了一件事。他的傷藥,晚上還要喂一次,連吃三天。臣弟已經吩咐了太醫院,每天熬好藥往這里送。」
「嗯。」
「還有另一件……」
「有話你就說,別拖拖拉拉的!」
「是。」九王爺應了一聲,又道,「請皇上開一下門。」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木門處撞到了,發出輕輕的聲音。
皇帝過去開了門,剛听見九王爺說了一句,「皇上當心。」一團黑糊糊的毛茸茸的東西就從門縫擠了過來,唬了皇帝一跳,手上濕漉漉的,溫溫熱。
仔細一看,卻是一條宮里巡邏常用的大犬。
九王爺的聲音傳了過來,「這條黑犬,請皇上放屋子里。一則,它牙齒好用,又教過的,極听話,有起事來,皇上也有個幫手。二則……」
屋里四處都點了燭火,照得房間通亮。
皇帝和蒼諾共處一室,心情難得地緊張,早就有點渾身燥熱。偏偏這會九王爺嘮嘮叨叨,皇帝聲音往下一沉,「二則什麼?你是存心不讓朕休息?還是不想回府?要是不想回府,好,朕成金你。」
大黑狗乖乖坐在一邊,抬頭看著皇帝,不斷吐舌頭,搖尾巴。
「皇上別心煩,臣弟也是為皇上想。」九王爺卻沒有受驚,不卑不亢的聲音仍從房外傳來,「二則,今天臣弟傳喚了太醫,又問他們要傷藥,里面的血跡,就算叫人清理,恐怕到底掩不住的。所以臣弟大著膽子,向來往的人都撒了個小謊,說皇上最近愛上了養狗,那條大黑犬不小心,被竹子弄傷了前腿……」
說到這,皇帝已經明白過來了。
朝蒼諾瞅瞅,又看看腳下呼哧呼哧喘氣的大黑狗,九弟將他們比在一起,果然有點意思,聲音又溫和起來,「不用你說,朕知道該怎麼辦。不過,也算你有心,懂得為朕分憂。」
九王爺不知在外面輕輕說了一聲什麼,退了下去。腳步聲在夜里漸漸遠去,皇帝靜靜听著,伸手模模大黑狗的頭,視線緩緩轉到蒼諾身上。
現在,可只剩下兩人一狗了。
不,兩狗一人。
他再度走過去,這一次已經沒有上次那麼心情復雜。負著手,居高臨下打量這個該死而命未絕的人。
此人絕對該死。
想起昨夜,一團熊熊的火焰就從年輕的皇帝胸膛猛烈地燃燒起來。
皇帝伸出手,修長的十指壓在蒼諾頸上。
頸上的脈搏有節奏地跳動著,並且把這種節奏傳遞到尊貴優雅的手上。
皇帝蹙緊了眉,這個家伙,連脖子都是強壯有力的。
強壯,濃烈的擄掠氣息,根本不容人辯說的索要,是蒼諾給他的最深的印象,遠遠比蒼諾的模樣給他的印象深刻。
模樣是騙人的,氣息卻瞞不過人。
「這個地方,不能捏得太緊……」
「現在可以按扳扣了。」
在那個時候,蒼諾身體的熱度漸漸滲入。
他的話,直鑽進耳膜里。
「看著前面,想射哪里,對著準線……」
天子最重要的就是懂得辨人,為什麼在第一次見面,御花園熱度貼身的第一秒,他想到的,竟會是弓弩的制造,契丹的軍力?
蠢材!
十指不知不覺加重力量,蒼諾仿佛察覺到什麼,微微轉了轉脖子。
皇帝吃了一驚,頓時收回雙手,死死盯著這個可能會醒來的壞蛋。
身邊傳來微小的動靜,皇帝又驀然一轉,隨即松了一口氣。大黑狗蹲到了書桌腳下,無聊地舌忝著前爪,見皇帝看著它,乖乖把前爪放下,坐好,眨巴著溫潤的大眼楮回望九五之尊。
皇帝嘆了一聲。
「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有罪之人,犯了很大的罪過。」宮女太監都被趕了出去,皇帝親自搬過椅子,坐在書桌前,蒼諾和大黑狗之前。
他對大黑狗篤定地說話,似乎它不是一條狗,而是正在听他宣示的親信大臣,「如果朕不是皇帝,不為著天朝,這個人,朕今晚一定要殺的。」
大黑狗溫順听話,認真的听著。
皇帝忽然覺得有一種心事可以對人說的喜悅,還想幾乎往下說,忽然身子微顫,站了起來,「你醒了?」他走前一步,微微彎腰。
蒼諾閉著眼楮,但似乎真的醒了,嘴角和眼角都稍微扯了扯,像睡沉了的人,想醒卻不能完全醒過來。
「水……」喉嚨里擠出低沉的一個字。
水?
朕堂堂九五之尊,給你呼來喚去?
皇帝肚子里的牢騷發不到一半,立即遏然而止。蒼諾的臉色青白青白,濃眉扭曲著,皺著,讓皇帝完全喪失了發牢騷的心情。
算了,這個蠻族也不懂什麼是身份差別,什麼是紆尊降貴。
等他好了再處置。
他忍著氣,過去倒了一杯冷水,遞到蒼諾嘴邊,「張口,水來了。」
蒼諾沒听見他說什麼,皺著眉,還是不斷喃喃,「水……水……」
皇帝也皺眉。
難道要朕親自喂你不成?倒水也就算了,歷史上,明君優待朝廷俘虜首領,解衣推食的都有,是賢良之風。但是喂蠻族喝水……
「自己起來喝。」向來不伺候的人皇帝,對昏昏沉沉的傷號下令。
「水……」
皇帝看看閉著眼楮喃喃的蒼諾。
可恨,傷成這樣,不死不活,卻依舊那樣可恨。
他咬牙切齒,心一橫,把杯子放在了地上,招呼大黑狗,「來,朕賞你一杯水。」
恐舊從古到今,從沒有一條狗有過這麼榮耀的賞賜。大黑狗顯然比蒼諾要聰明得多,感恩戴德地小跑過來,邊搖尾巴,邊伸出長長的舌頭,把慢慢一杯水給喝光了。
「還是你懂禮。」皇帝滿意地夸了一句。
站起來,回頭去看書桌上的蒼諾,雖然不再喃喃了,干裂的唇卻依然在微微嗡動。
好像真的干渴到了極點。
哦,他失血太多了。
皇帝的鐵石心腸,瞅著蒼諾難受的表情時,驀地軟了一下。
「救人救到底。」皇帝沉吟了一下,「好,朕就成全你這條小命。」
再一次,拋開九五之尊的身份,過去給蒼諾倒了一杯水。起了善心,皇帝也就不再對蒼諾不能起來磕頭謝恩沒那麼不滿了,畢竟這條人命是他救下的,寬容一點吧。
「這水,朕給你喝。」對著蒼諾,用所可以擺出的最仁慈的君主的調子說了這句話後,皇帝握杯的手輕輕傾斜。
晶瑩的水流,從半空中落下,飛濺在蒼諾的唇上,再從蒼諾的唇,迅速向下流淌,蜿蜒過蒼諾的臉頰、下巴、耳朵、頭發,滲入衣領和新換的衣裳,並且把書桌也弄得濕淋淋的。
雖然皇帝對準了蒼諾的干燥的嘴唇,而且認真地倒了水下去。但鑒于照顧病人的次數等于零,這位天子顯然不知道病人是不可以這樣喂水的。
傷重的人緊咬著牙關,這樣半空潑水,水怎麼能進喉嚨?
說是洗臉還差不多。
一杯水倒下去,精明的皇帝顯然也發現了這個方法不可行,「可恨,好心給你喝水,竟給朕咬住牙關。」
心里怒火一升,又有著不達目的不甘休的脾氣,皇帝騰騰幾步走到一旁,索性把整個裝水的玉瓶端了起來。
大黑狗一直在旁觀,識趣地站起來,走到門邊遠遠的地方。
嘩啦!
水珠飛濺,流金斷玉,一片清涼,迎頭吻上蒼諾的臉。
「敵人?」一直不清靜的蒼諾被這陣涼意一激,竟打個冷顫,猛然睜開大眼,「有人偷襲嗎?」
「你是說朕偷襲你?」危險的聲音從頭頂冰冷地砸下來。
蒼諾雙眼定好焦點,片刻後,露出歡欣的笑容,「錚兒?真好,你還在。咦,你怎麼會在?」他動了動,扯動傷口,疼得臉皺成一團,不過很快又重新展開了笑容,好像把昏迷前的一切都回想起來了。
「你舍不得我死……」這位契丹王子眼楮里蕩漾著一陣又一陣的溫柔,看著皇帝,無法言語地高興,「這真是好。很好,很好的。」
皇帝差點一把巴掌甩過去。
這個沒有王法,沒有廉恥的蠻族,健康的時候固然不討人喜歡,昏迷也是個混帳,昏迷後醒來,更不是個東西。
一向以沉靜矜持而自豪的皇帝,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他氣得動怒了。
「你再胡說八道,朕就割了你的舌頭。」皇帝拿出所有為人君的威嚴,狠狠地發話。
「只要你喜歡,我命也是可以不要的。割舌頭不好,契丹百姓都說我的大腿是全契丹最漂亮的,你要是喜歡,就割了去。還有頭,听說天朝有很多奇怪的行當,還有人會將人頭制成標本,永遠也不會變樣的……」
燭光搖曳,大放光明的房中,地上一片烏黑血泊。大黑狗乖乖守在門口,一邊打哈欠,一邊盡忠職守地搖尾巴。蒼諾半死不活,面帶笑容的仰躺在書桌上。
而皇帝郁悶地發現,論起讓人毛孔悚然的言論,蒼諾竟然高他一籌。
只不過幾句話,就讓人雞皮疙瘩全冒了出來,更何況蒼諾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一個勁仰頭,用執切地目光盯著他。
「你給朕閉嘴。」皇帝忍無可忍地低吼,連大黑狗也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不安地驟然豎起耳朵,四處張望。
蒼諾听了,果然閉上嘴,不再說話。
一閉嘴,他熱情的目光,也緩緩黯淡下來,別到了一邊。
皇帝的心不知為何,從惱怒的火熱,忽然就沉入了冰冷的冬湖里。
這是一種很難受的滋味。
沉默突如其來,籠罩了滿屋,每一個角落都布滿尷尬。
「朕……」過了很久,皇帝才吐出一口氣,從容地說,「只要你不說那些難听的話,不要君前失禮,要說什麼,也是可以的。朕早上已經說了,為了天下太平,昨夜的事,朕恕了你,這是萬世不遇的恩典。現在我是天朝的皇帝,你是契丹的來使,我們天朝,是有禮儀,有制度的。」
這段話,連皇帝本人也覺得有理有節,有恩有德,想著蒼諾這個蠻族,怎麼也該良心發現,就算不痛改前非,也該感激天朝君主的英明仁慈。
吞了吞唾沫,還打算往下說,把天朝的禮儀、位分、尊卑都講一下,讓蒼諾明白他這個從沒有學過禮儀的人明白自己做了多大的錯事,蒼諾忽然開口,輕聲問,「我不說難听的,叫你的名字可以嗎?」
「嗯?」皇帝微愣。
這房子里蠟燭太多了,明晃晃的,讓人臉頰微熱。
皇帝沉吟著,「嗯,你……叫吧。」隨即又解釋,「朕給了你多般恩典,也不吝嗇這一點小事了。但君主是有威儀的,你只可以在私下叫,要是當著外人的面叫,朕一樣治罪。」
他這樣一說,蒼諾似乎高興起來了,應道,「你放心,你的意思我全明白。私下,就是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才叫你錚兒。外人,就是除了我和你外,其他的都是外人,對不對?」忍著傷疼轉過身,對皇帝眉飛色舞地擠了擠眼。
皇帝一愕,這才想到自己說的話大有漏洞,竟被蒼諾這個粗魯的家伙抓住了字眼,大做文章,頓時又羞又怒,「你找死!」龍掌往書桌邊緣上重重一拍,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蒼諾也想不到他會這麼生氣,咬著牙,從書桌上勉強坐起來,帶動了剛才潑到他身上的水淅淅瀝瀝往下淌,轉頭道,「錚兒,我說的哪里不對,你指出來就好,何必動氣?」
皇帝恨不得動手狂揍他一頓。
他最應該挨揍的理由,是他剛才說的話,竟然無可挑剔,一點也沒說錯什麼。
堂堂九五之尊瞪著蒼諾。
這個時候打他,他帶傷是一定躲不過的,但一動手,恐怕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命就葬送了……
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知該想個什麼陰損方法修理蒼諾,蒼諾忽低聲道,「小心,有人靠近。」
皇帝連忙凝神細听,果然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誰在外面?」
「主子,是奴才小福子。太醫院來人了,說九王爺要的傷藥,已經熬好了……」
「倒了喂狗!」
「呃……皇上?」
「你聾了嗎?朕說倒了喂狗!」語氣不善的話隔牆飄過來。
小福子嚇得幾乎跪下,連聲道,「是!倒了!倒了!奴才這就去辦。」哆嗦著站起來,捧著滾燙的藥小步往外跑,還沒出長廊,忽然又听見皇帝的聲音,「回來。」
小福子趕緊又跑回來,跪在門外,「皇上,奴才在呢。」
門里的人,明顯猶豫了一下,隔了好一會,才听見仿佛嘆息似的聲音傳來,「狗,朕這里有兩條。你把藥遞進來。敢往里面看一眼,朕活剮了你。」
「奴才萬萬不敢。」
皇帝打開門,從緊閉雙眼的小福子手里接過藥碗。
門一關上,小福子有那麼快溜那麼快。
皇祖女乃女乃啊,皇上主子到底是怎麼了?兩年發火的時節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難伺候。
皇帝心事重重,沒心思管小福子,也沒有注意到蒼諾臉色已經變了。
「喝吧。」皇帝把藥放在書桌上。
「我不喝。」
「什麼?」皇帝回頭,眯起閃亮的瞳仁,變得有點怕人,「你再說一次。」
蒼諾還是坐在書桌上,衣裳濕漉漉的,仿佛剛剛從水里撈起來,拋出硬梆梆的三個字,
「我不喝。」
「你敢?」皇帝勃然大怒。
朕恕你十惡不赦之罪,救你的小命,親自為你包扎,喂你吃藥,倒水給你喝,還命人為你熬藥。
天下不知好歹的人,除了這個蒼諾,再沒有別個!
「我不是狗。」蒼諾好像真的來了脾氣,掃皇帝一眼,「我雖然喜歡你,但喜歡你,難道就一定要當狗?」
這和喜歡朕,不喜歡朕,有什麼關系?
皇帝清逸俊美的臉,微微扭曲起來。
「朕就當你是狗,怎樣?」他磨著牙,格格一笑,下死力盯著蒼諾,「朕貴為天子,受命于天,除了朕,其他人不過都是螻蟻罷了。怎麼,你不服?」
蒼諾受傷很重,雖然換了新衣,鮮血又從新衣里漸漸透了出來。
他連坐都不大坐得穩,目光卻炯炯有神,絲毫不讓地對視著皇帝。
皇帝心里微顫。
他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這樣與他直直對視,就連九弟當年,雖然為了玉郎和自己作對,要死要活,但九弟的目光,遠比不上蒼諾的凌厲。
這是一種毫不將他的帝王名分,擺在眼里的目光。
這個蠻族的目光和他的人一樣,不經意間,會猛地咄咄逼人,讓人吃不消。
好利的一雙眼!
皇帝站著,居高臨下,假裝閑淡地對視。蒼諾的目光,就像力道未盡的箭一樣,入了肉,仍不依不饒地往里面鑽。
可恨,不能認輸!
一定要撐下去!皇帝心里轉著心思。
萬一退縮,日後又怎麼在這人面前擺出天子的架子?
恐怕,將來整個契丹,都知道天朝的皇帝連和他們的使者對視都不敢。
勉力支撐著,幾乎就要忍不住別過視線的瞬間,蒼諾卻一聲不吭地,把頭轉了回去。
「我不喝給狗的藥。」他盯著前方的龍床,上面的床單也被勤快細心的九王爺換過了。
今早被他撕壞拿來當包扎布條的那張,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想當狗,你也不想當皇上。錚兒,你太聰明了,有的事,聰明人往往不懂。越聰明,越不懂。」
他苦笑了一下,「我,我多想你笨一點,憨一點……」
皇帝瞪著他。
蒼諾的目光幽深、憂郁,藏了數不清的心事,又有看慣人世的豁然,不是經歷過風霜的睿智人,不會有這種眼神。
皇帝在一瞬間,簡直難以把他和認識的蒼諾聯系起來。
「朕怎麼會笨?」皇帝愣著,半天才找到一句話來回。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說得可笑。
蒼諾卻認真地答道,「笨人變聰明很容易,聰明人變笨很難。不過也不是不可能,我從前……」他停了片刻,似乎有話說不出口,半晌簡單地接了一句,「就是個聰明人。」說罷,回頭來看皇帝。
此刻,他的眼神又變了一點。
幽深、憂郁都變淡了,獨獨又多出三分痴情。他轉過頭,瞅著皇帝。明明他是仰望,皇帝站著,可皇帝卻驚訝地發現,蒼諾的目光像是從上而下的。
恍如從藍天白雲中探出一個身影,向下俯視尋找著另一個身影。
皇帝被蒼諾的眼神震懾得難以自持,身體晃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心神失守,忙暗中站穩了。
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胡思亂想。
想想面前這個惡棍,昨天對聯做了什麼?就連最低賤,不知羞恥的妓女,也不會隔天就對這種人軟了心腸!
這是一種契丹的功夫,要不,就是邪術。
無論如何,明日一早,朕就上太後專用的小佛堂靜坐幾個時辰,消消戾氣。
皇帝心里幾個念頭一起轉著,視線逃避地轉到藥碗上,喉嚨干澀地說,「喝藥吧。」
「我不喝。」
對話又轉回了最早的話題,毫無進展。
「隨你。」皇帝悻悻的扔下兩個字,走到龍床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今天實在累了。
人累,心也累。
「錚兒。」聲音從身後傳來。
正打懶腰的皇帝僵了一下。
不錯,睡覺前,這個人多少也要處置一下。
不過,這麼一個血水淋灕的傷號,就算自己睡了,他今夜也絕做不了什麼惡事吧?
要不要把他綁在書桌腳上?
「錚兒?」
「嗯?」皇帝轉頭,挑眉看著蒼諾。
想著這家伙勢必還要和自己糾纏,不料蒼諾開口卻叮囑道,「秋天,冷了。別蓋一床被子。」
皇帝怔然,正說不出心里朦朦朧朧,似酸非酸的滋味,又听到蒼諾深情款款道,「你睡相不好,喜歡翻身,又常常踢被子。一床被子,不夠你蓋的。你那些妃子皇後,睡死了一個個豬似的,也不知道摟得你緊點,歪讓你著涼。著涼了,要打噴嚏的……」
還沒說完,皇帝已經大步跨到蒼諾面前,一把拎了他的衣襟,漲紅了一張俊臉,「朕的睡……睡相,你怎麼知道?」
蒼諾還在重傷中,坐著已經是勉強支撐,被皇帝一晃,頓時一陣頭昏眼花。他性子其實也很倔強,面上裝著輕輕松松地微笑,「我看過多次了,怎麼會不知道?」往皇帝身上一瞄,輕輕一笑。
那表情看在皇帝眼里,自然滿是邪氣,婬意四逸,
洶涌的怒火,霎時被滾沸地勾了起來。
「大膽!」
不管再怎麼提醒自己契丹兵力比天朝強,天下太平比私怨重要,這一刻,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攔不下年輕君主的滔天怒氣。
皇帝凜然大喝,一手拎著蒼諾的衣襟,一手揚起,不假思索地重重揚了下來。
啪!
偌大的房間,回蕩著清脆的耳光聲。
「目中無人,該死!朕讓你笑上讓你笑!」
賞蒼諾一記耳光,還不足以平息皇帝的怒火。
反正蒼諾無還手之力,打也打開頭了,受夠了窩囊氣的皇帝干脆正手反手,霹靂啪啦,一連賞了蒼諾十幾個耳光,一邊打著,一邊胸口激烈起伏,紅著眼楮狠狠道,「朕,朕豈是你可欺之主?青天白日,率土之……」說到一半,忽然遏然而止。
呃?
怎麼……忽然不動彈了?
皇帝驚訝地松手,坐在書桌上的蒼諾緩緩倒下。
「蒼諾!蒼諾!」
契丹王子軟軟挨著冰涼潮濕的桌面,沒有一點聲息。
死了?
一股陰森的冷風,呼地從皇帝心上穿過。他伸手去探,好一會,才探到微弱的鼻息。
原來沒死……
皇帝不安地查看著蒼諾的動靜,這個蠻族倒好,說醒就醒,說暈就暈。受罪的反而是沒受傷的。
「喂,醒一下。」皇帝壯著膽,和他平靜地說話,「就算睡,你是傷患,也該到床上去睡,這里濕淋淋的。」
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大黑狗趴著,偶爾松一下蓬松的黑毛。
「你說自己是人,人應該睡床吧?你起來,自己到床上去。朕雖是天子,也不為難一個傷患。」
「蒼諾,你真的暈了?」
「……」
房間里回蕩著自己的聲音,越發讓皇帝心煩。
應該讓他吃藥的。皇帝回頭,盯著那碗已經半冷的藥瞅了片刻。
自己也糊涂,既然已經定了主意要救他一命,又何必多生枝節?素來不認錯的皇帝,破天荒地怨了自己一會。
他走到那,端了藥碗慢慢走過來,又不禁犯愁。
怎麼喂呢?
像剛才一樣,碧珠半空散,景觀美則美矣,對自己心情也算有所調劑,但以救蒼諾小命的目的來說,效果相當不好。
難道……
燭光驟然跳一跳,照著皇帝的臉也猛地紅了一紅。
親自喂?
他低頭看著昏迷中的蒼諾。
雖然陷入昏迷,背上傷口滲著血,不過這人身上的氣息,卻和昨晚沒什麼不同,仍然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大膽潑灑。
「蒼諾,吃藥了。」皇帝遲疑著,徒勞地叫了一聲。
蒼諾沒有動靜。
他嘆了一聲,認命地靠過來,研究怎麼喂藥。勺子是現成的,但蒼諾平躺著,說不定會噎到。
研究了半天,皇帝終于笨手笨腳地一手托起蒼諾的頭,一手端起了碗。往蒼諾嘴上一送,才發現還有問題沒有解決——他牙關又咬緊了,怎麼喂?
「麻煩!」皇帝悻悻地暗罵一句,手上卻挺溫柔。
放下蒼諾的頭,改而一手拿碗,一手去掀蒼諾的唇,撬他的牙關。
噎著就噎著吧,朕已盡力,其他听天命就好。
要撬開蒼諾的牙關也不容易,尊貴的指頭摩娑了半天,卻還是只能在蒼諾性格的唇上揉來捏去。
但,他的唇,模上去卻不錯。
帶著熱氣,有韌性。
軟中,又帶了硬……
愛不釋手間,大黑狗輕輕嗚咽了一聲。皇帝簌然縮回了手,另一只手里捧著的藥碗一歪,淌了大半出來。
「朕……竟如此孟浪……」寂靜中,年輕的皇帝驚訝地自語。
他瞅了蒼諾一眼,仿佛那個昏迷的人身上仍然帶著魔力似的,連忙放下藥碗,倉惶逃到床上。
放下床簾,被子展開,迎頭蒙上,覆蓋上來的黑暗仿佛稍微抵擋了蒼諾的魔力。
皇帝輕輕呼了一口氣。
太可怕了……
可怕的,也許不是蒼諾。
是自己?朕是,不合格的天子?
太後的臉、皇後的臉、淑妃的臉、九弟的臉、大臣們的臉,從腦里呼嘯飛旋。
「天子,是九五之尊,體尊位貴。」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受天下敬仰……」
「臣妾侍奉您,當然是因為您是皇上啊。」
「你是明君,哀家就是有福氣的太後。」
皇帝煩躁地捂住了耳朵。
二十年來養成的尊貴,二十年來養成的天子氣度,二十年來被所有人捧著逢迎著養成的高高在上,被一個粗暴無禮的蠻族給攪和成一團滋味難堪的稀粥。
讓人,食不了,咽不下。
皇帝緊緊抱著明黃色的枕頭,在錦被中激烈地喘息。
他只是太累,太寂寞了。
但天子管理四方,稱孤道寡,能不累?能不寂寞?
蒼諾,他……
他……
他是個小人!
趁人之危,居心叵測,該殺一千次,一萬次的小人!
他窺探一位無所防備的君主,用最不齒,最下流的手段,攻擊了英明的皇帝暫時還沒有硬成石頭的心。
皇帝痛恨,切齒,在黑暗里,對蒼諾所在的方向暗中咬牙。若不是為了天下,朕必不饒小人!禽獸!賊!
但,被擁抱、親吻、珍惜的感覺,卻還是那麼滾燙火熱。
昨天夜里,有那麼一小會,他可以察覺到蒼諾那種赤果果的渴望,與他的皇帝身份無關,那來自于人性的本能。
那是禮儀至上的天朝最不齒的肉欲,可熱到讓人無法忘卻的,也許正是這種本能的肉欲。
像胸膛被人硬生生塞進了一個火把,怎麼也取不出來了。
「朕……朕不是沉迷肉欲的昏君,朕更不是**之人!」
沉思中的皇帝猛然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
二十年最嚴格的教養,讓他的自信和驕傲不容易崩潰。
他是皇帝,而且一定要成為天朝的明君。
他的太後、皇後、妃子、大臣,哪一個不比眼前這個禽獸要緊?
對,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督促他成為一代明君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想清楚這個,眼前豁然開朗。
皇帝顫抖著站起來,蒼白的臉,眼楮里帶了血絲。他換了外衣,刻意避開書桌上昏迷的蒼諾,不瞧這個擾亂他心神的罪魁禍首一眼,逕自往門外走。
「小福子!小福子!」皇帝走出來,關上門,大聲叫著。
小福子連忙從外面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小福子在!主子……您……」他偷偷抬眼,發現皇帝身上穿著外衣,「您要出去?」
「嗯。」皇帝鐵青著臉,臉上有著平日流露得並不徹底的堅毅,盯著外面空洞洞的一片漆黑,「朕要去看看皇後。」
「是,奴才這就領路,也要派人通知皇後娘娘一聲,才好接駕。」
皇帝點點頭。
燈籠是現成的,侍衛們知道皇帝深夜要到別的宮里,連忙調了一隊過來護持。
一隊侍衛,五六個太監,連著宮女,外帶十幾個燈籠,在黑夜中延著御花園的小道前進,彎彎曲曲的,仿佛一條小小的火龍蜿蜒。
眼看就要到皇後的寢宮,里面匆匆忙忙迎出兩個艷裝宮女,趕到皇帝面前,跪下低聲道,「主子吉祥。請主子留步。」
皇帝停下腳步,柔聲道,「怎麼,皇後還在準備梳妝,未能接駕嗎?朕和她是夫妻,又是深夜,何必這麼麻煩?少點禮數也不妨事。」把心里的事情想清楚後,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
以後,對太後也好,皇後也好,妃子和大臣們也好,都要著意溫和點。
至于蒼諾那種,是最不值錢的。
宮女跪在皇帝腳下,磕了幾個頭,才作聲道,「主子不要氣惱,是娘娘要奴婢出來傳話的。娘娘說,雖是夫妻,到底還有國家制度在。宮里留下的老規矩,過了二更,皇帝不能進皇後寢宮。」
皇帝當即愣住,半日才強笑著道,「這是什麼規矩?朕竟沒听過。皇後也太小心了,想著母儀天下,處處都要做榜樣。你去和皇後說,天下的法制規矩都是朕制的,天子治國,能制規矩,也能廢規矩。這一條,朕今日就廢了。」說著抬腿要進去。
那宮女卻不敢讓道,死命磕了幾個頭,又道,「主子,娘娘還有話說。」
「哦?」皇帝臉上的笑容已不大擠得出來了,還是耐著性子道,「你說。」
「娘娘說,這條規矩,雖然不讓人喜歡,但實在有它的道理。一來是為了督促主子保養龍體,二來,也是給天下臣民一個榜樣。天子知道惜福養生,不沉溺肉欲,天下的臣民自然也會學的。」
皇帝一听「肉欲」兩字,竟像是專門挑出來罵自己的,腦門轟然一響。
俊秀的眼眉,已微微往上跳了。
另一個皇後身邊的宮女也磕了一個頭,在旁輕聲道,「娘娘說,這雖然是後宮的規矩,但里面有大道理,應該遵守的。主子要是不歡喜,請明日過來,娘娘已經準備著受罰了。」
皇帝听到這里,已經笑容全無,板著臉,在秋天的夜風呆立了好一會,才冷冷道,「這全天下,就數朕這個皇後最遵禮法。好,很好!」轉身就朝原路走回去。
侍衛們等頓時全部跟著他掉了頭。
小福子負責為皇帝挑燈,一手提著燈籠,小跑著追在霍霍往前沖的皇帝身後,盡力照亮前面的路,喘著氣問,「主子,我們現在又上哪?」
「淑妃那!」
「主子……」小福子偷偷抹了一把冶汗,「太後今天給的旨意,說淑妃娘娘有身子了,到了晚上,任誰也不能打攪……」
皇帝猛然剎住了腳步。
小福子一個不小心,幾乎撞到皇帝背上,生生打個轉,總算沒撞上,心驚膽戰地往皇帝背影看去。
瞬間,像一切都僵住了。
夜風陣陣。
這棟建立了上百年,吞沒了不少人生命和熱血的宮殿,此刻散發著沉寂了許多年的陰森幽暗。
侍衛們挑著的十幾個燈籠,閃爍的一點點光亮,在黑夜的籠罩下脆弱得不堪。沒有人說話,四周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看著皇帝沉默的背影。
那年輕,直挺,充滿傲氣和憧憬的脊梁,背負著帝王的尊貴,也同時背負著所有帝王都無法避免的寂寞滄桑。
「小福子,深夜的時候,朕想找人說說心事。」良久以後,皇帝的聲音低低傳來,「你說,朕該去哪呢?」
「這……」小福子心里一縮,皇帝此刻的語調,比往日蒼涼得太多了。小福子斟酌著,小聲道,「奴才自己的笨想法,要是說心事,除了皇後,恐怕就是太後了。」
「哦?」皇帝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太後那是不行的,她老人家已經睡下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明天才能見她老人家。主子您是天下第一孝子,絕不會打攪太後安寢的。」
「天下第一孝子?」皇帝冷笑,咀嚼著這句贊美,不一會,又問,「皇後處已經去過,把朕攔住了。太後?那更加是不能去的。還有什麼地方沒有?」
身後沒了聲音。
「嗯?」皇帝轉過身,盯著小福子,「你啞巴了嗎?」
犀利的目光刺得小福子渾身一顫,立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奴才不知道……」
他一跪,頓時連身邊呆呆站著的侍衛宮女太監們,都默不作聲地匆忙跪成一片。
「不知道嗎?」皇帝悵然若失地喃喃。
晚風從樹梢頭吹來,冷得人一陣微戰。不一會,年輕的天子已經發覺自己犯了為君的大忌。
怎麼竟在這些奴才面前,把自己的心事都露了出來?
他暗暗收斂著,擠出一絲笑容,用輕快地聲音道,「怎麼都跪下了?人主問話,你們當奴才的老實作答,那是好事。難道朕還為這事治你們的罪?都起來吧。」邊說著,邊松動了一下手腳,抬頭贊道,「這晚風真好,吹一下,讓人心頭暢快。小福子,你還是挑燈,給朕照路。」
听見皇帝的笑聲,眾人如蒙大赦。
小福子連忙爬起來,挑起燈籠,「主子要上哪?」
「回……」天子深邃明亮的瞳子盯著半藏在雲中的月亮,矜持地抿唇,「蟠龍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