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停止廝殺的戰場還殘留著血的味道,殷紅滲入泥里,仿佛幾個世紀都會持續這種瑰麗的顏色。
三路廝殺過後的人馬在狹道另一頭集結。血戰過後,軍隊還算整齊,士兵們按照隊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戰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為戰友包扎傷口,進食的進食,喂馬的喂馬,一部分仍持劍肅立,負擔起警戒的責任。
深夜突襲,都是輕裝上路,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帶一個,容恬這個主帥靜靜坐在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似在閉目深思。
周圍的心月復侍衛散開一圈,都在兩三丈外,人人屏息靜守。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打攪大王的安寧,不安的氣息在這片混雜著血腥和勝利的樹林深處飄蕩。
臉上平靜的大王,卻給人以難以抵受的龐大壓力,這種壓力從他所在的地方輻射至四面八方,連桀驁不馴的山風,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動。
鳳鳴一路過去,直過四五道哨崗。
侍衛們都認識他,又見他臉色不對,誰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向他查問,自動自覺讓開一道口子,一聲不吭地讓他往里走。
他在容恬面前站定。
「秋月什麼都告訴你了?」閉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動,化成一絲苦澀的笑意,瞬間消失在如刀刻的剛硬輪廓上。他睜開眼楮,忽然皺眉,「你的額頭怎麼了?」
「別管我的額頭。」鳳鳴吐出一口氣,用少見的嚴肅語氣說,「容恬,我們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里?」
「營地。營地里面一點兵力都沒有,全部抽調一空。如果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必死無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問,「我們去援救,他們就可以活嗎?」
「至少有希望。」鳳鳴見他態度冷淡,伸手握住他雙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若言也許已經攻下營地,那個地方易守難攻,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場苦戰。而且……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設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為了容虎他們,我們至少盡力而為。立即回援,沒時間了!」
情急之下,鳳鳴用盡力氣。容恬高大的身軀被他搖撼得晃動了幾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將鳳鳴雙手從肩上抓下來,握在手里端詳,隔了一會,看著鳳鳴,「鳳鳴,你真天真。我就喜歡你這樣天真。」唇角動了動,似笑,卻絲毫笑的感覺也沒有。
鳳鳴听得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容恬,你說什麼?你真的忍心放棄他們?」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沉痛瞬間轉過,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趕回去,若言想必已經攻陷營地。就算我們兵力相當,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將所有人救回來。一個不慎,還會掉入若言的陷阱。」
鳳鳴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們趕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憚三分,若言很有可能會暫時留下容虎他們的性命,把他們作為人質。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和若言談和,交換人質?」
容恬凝視鳳鳴。
目光里,藏了說之不盡的深意。
幾年的時間過去,眼前人雖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浴池里被嚇昏過去的青澀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卻還是縴細柔軟。
一如當日。
眼看著個頭慢慢地長,從馬兒都不會騎,到如今已經可以隨著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點一滴把自己教的劍術學會五六成,可腦子里,卻永遠抹不去他單薄脆弱的樣子。
他已經成了西雷王心髒里一塊最柔軟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觸踫這塊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個為了再次得到鳳鳴,而親自領兵襲擊大營的離王,他對鳳鳴近乎瘋狂的執拗讓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確實會將容虎媚姬等作為人質,這一點鳳鳴完全沒有想錯。
但若言惟一肯交換人質的條件,只可能是鳳鳴。
只會是鳳鳴。
一個容恬絕不會同意的條件。
「容恬,下令吧。」鳳鳴幾乎是哀求了。
晨曦從林間交錯的枝木間灑落,金黃一片,看在鳳鳴眼中,卻是如血一般驚心動魄的顏色。
本應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現在卻殘忍地昭示著流逝。
時間,還有營地里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點一滴流逝。
永殷畢竟不是離國地盤,若言攻陷營地後,如果沒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會大模大樣的撤走。
決定撤走的一刻,也許就是媚姬等被殺的時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喚著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緊,隱隱發疼。
這里面隱藏著的決絕,令他膽戰心寒。
「我們不回援。」
「為什麼?」鳳鳴不甘地大叫起來。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鳳鳴無法看見的地方。
單純有時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保護,容恬深深慶幸鳳鳴至今仍然擁有它。
武力不能取勝的情況下,回援的後果可想而知。若言會用媚姬等作為人質,以求交換鳳鳴,一切就會變成僵局。
一個使鳳鳴受盡煎熬的僵局。
交出鳳鳴是絕不可能的,但若言卻極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傷害鳳鳴。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鳳鳴面前將人質逐個殺死,把他們的尸首懸掛在高高的營門上,讓殘忍的畫面永遠留在鳳鳴眸底。
那將讓鳳鳴終此一生痛苦內疚,夜夜噩夢。
容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這樣回援很危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嘗試一下,救救他們……」
鳳鳴苦苦哀求。
他悲鳴的聲音像一只哀傷的小鹿,容恬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見鳳鳴這種悲傷的表情。
他沒有猜到會讓鳳鳴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為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連嘗試一下都不願意?」鳳鳴跪在他腳下,無力地哭喊,「你為什麼不發兵?為什麼不救救他們?為什麼?西雷王!」
這一刻,他深愛的人,仿佛只是至高無上的大王。
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管多殘忍,依然可以從容鎮定地安坐在這里。那些會失去生命的人,也許只是可以舍棄的棋子,失去了也許可惜,但卻不會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時此刻,鳳鳴痛恨自己根本無用的鳴王身份。
他何等無用,竟然連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沒有。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容恬,「難道容虎他們的性命,對于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麼秋藍呢?媚姬呢?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開口道,「重要。」
「那你就發兵回援。」
「不。」
這個字從容恬口里說出來,充滿了震懾的力量,就仿佛一個釘子,釘進了最硬的岩石里。
「為什麼?」鳳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片刻後,嘶吼起來,「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容恬英俊的臉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個尊貴而輕蔑的笑容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西雷王,我決定一切,而不是你。」
鳳鳴僵硬。
仿佛天空驟然撕開一道口子,從朗朗晴天閃下霹靂。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陣子完全忘記了容恬剛才說了什麼,眼前的身影忽遠忽近,宛如夢中。不一會,那句讓他涼透了心的話忽然從腦海里清晰地冒了出來,像一陣冰雹打在頭上。
額頭隱隱作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卻被他狠狠地摔開。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穩了,眼前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毅然轉身,「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拋下他們。我不會看著他們死去。」
容恬在他身後問,「你一個人,又能用什麼救他們?」此刻,他的聲音無情而冰冷。
「有什麼,就用什麼。」鳳鳴冷笑,沙啞著嗓子,「用我的拳頭,我的劍,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陣大力涌來,他身不由己地轉了回去面對容恬,還沒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臉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驚恐的聲音出奇的大,傳遍狹道,驚得幾只黑色的鳥兒簌簌飛起。
容恬的力道豈是說笑的,一掌下去,鳳鳴整個向旁邊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腳步趔趄的鳳鳴,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鳳鳴眼冒金星,恨聲道,「用你的命?你的命,豈是可以這樣兒戲的?」
鳳鳴連捱了兩下,視野一陣搖晃,腦子里嗡嗡亂響,剎那間仿佛什麼都被打散了,只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著容恬。
裂開的嘴角,一抹殷紅緩緩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驚,伸手把鳳鳴緊緊摟在懷里,「沒事,沒事的,有我在,沒人敢傷你,沒人敢踫你……」
他認識鳳鳴這麼些日子,從沒這樣動過手,此刻心里驚惶,不下鳳鳴。鳳鳴被他摟在懷里,像是傻了一般,不動不喊,好像冰塊一樣僵硬。容恬只覺得心里也塞了一塊冰,漸漸的,連自己的身軀也冰冷僵硬起來。
仿佛處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人一騎飛馳靠近,袖邊上繡了一道藍邊。侍衛們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過來報告消息的,都自動讓路允他飛騎過去。
那探子滿面塵土,氣喘吁吁,到了容恬面前,滾鞍下馬,跪伏在地上,悲聲喊道,「大王,若言不見我們回援,已經撤兵離開。臨走前,若言把俘虜全部趕進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門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給……燒死了!」
探子稟報的余音在林間消隱。
沉默,霎時籠罩整片叢林。
燒死了,所有人。
重傷的容虎,乖巧的秋藍,溫婉動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關進木屋,封閉門窗,淋上火油……若言點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蝕他們的肌膚,生命……
那會有多疼?
殘忍的慘烈,驟然從看不見的遠方營地被帶到這里,凝固在每一寸空氣里。
厚重的無奈和悲憤,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異常的安靜中,終于有一把聲音響起。
非常沉穩,讓人安心的聲音,低沉的,平和,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陽光下的暖風。
「鳳鳴,你在發抖。冷麼?」
「嗯。」像嘆息似的**,微弱地從伏在容恬懷里的人嘴里發出。
「不怕,我抱緊你,不會冷的。」
「容恬……」
「嗯?」
「抱緊點。」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個手勢,把探子和心月復侍從們打發得遠遠的,把鳳鳴抱到大石上坐下,摟著他,輕輕撫模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長美麗,用力過度的指節煞白。看起來依舊單薄的肩膀輕輕抽動著,宛如急切覓地療傷的小獸。
容恬覺得心在一陣陣漲疼。
鳳鳴一點也不適合爭霸天下這種殘忍的游戲,但因為自己,他卻注定參與其中。
身不由己,嘗盡從千百萬人傷口中流出的苦澀的血味,真切體會生命流逝的無奈。
容恬像抱一個受傷的人一樣,溫柔地抱著他。
臂膀中這副身軀,已經漸漸結實,滑膩的肌膚,覆蓋著線條極優美的肌肉,稍用力點,還可以感覺勻稱的骨骼。
可容恬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鳳鳴,那個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被他國四處圍捕,讓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鳳鳴。
鳳鳴在他懷中,渾身都散發著悲哀的氣息。
容恬不喜歡這種氣息從鳳鳴身上散發出來,那不是屬于鳳鳴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輕輕纏繞鳳鳴耳邊的短發。
如果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生一世都這樣,鳳鳴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懷里,已算最好的一種歸宿了。
鳳鳴伏在他懷里,一動不動,仿佛傷心地哭泣著,睡去了。
容恬也一動不動,他知道鳳鳴並沒有睡。鳳鳴需要安靜一下,他還未曾學會怎樣面對這種災難後的彷徨和無助。
沉默充當了適當的角色,守衛在他們旁邊,揮手,讓時間無聲無息走過。
很久,聲音從容恬的懷里傳出。
「如果回援的話,他會在我面前殺死所有人吧?」鳳鳴已經沒了哭音,略為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多了一種思索後的沉穩。
「誰?」
「若言。」劇痛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遲緩,鳳鳴用很慢很慢的語調,輕聲問,「你是為了我不回援的,對嗎?」
「不對。」
「是為了我。」
「不是。」容恬斬釘截鐵的回答,撫模鳳鳴的手,卻很溫柔。
「他們是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們。」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陽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陽光,也絕不會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們是為西雷而死的。為了我。」他低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緩緩靠近,用他的熱氣把溫暖帶給他的寶貝,「鳳鳴,在這個世上,你能害死的人只有兩個。」
「兩個?」
「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就會為了你心疼而死。」
鳳鳴沉默,他問,「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傷心難過的人,我都可以讓他們死。」
「包括若言嗎?」
「包括若言。」
鳳鳴把自己壓進容恬的胸膛里,他仍然覺得身體寒冷。
容虎秋藍他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里翻滾個不停,理智卻分外殘忍地提醒他,遠方營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還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嬌百媚而一生淒苦的媚姬,終于為她心愛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滅後,一切都將渺無痕跡。
百年只如白駒過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嗎?
鳳鳴抬起頭,不安地模索容恬稜角分明的臉。
「容恬……」他急切地喚了一聲。
「嗯?」
鳳鳴嗓門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後,又放軟了繃緊的身子,重新伏進容恬懷里,低聲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萬分懊悔地模了模他腫起來的臉蛋,卻認真地發誓道,「你以後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我會打得你更疼。」
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制,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只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里?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嘆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里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了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了。」他頓了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了……」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鹿丹。」鳳鳴嘆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仿佛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面。
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于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于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了。生在東凡,實在可惜了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只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對了,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了。你不要再為了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里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里。」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面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了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面前淌干了。」
容恬點頭道,「好。」松手放開了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只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只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了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了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月復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余地,听說了若言殺人的事,都只是痛罵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麼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于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了!」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斗志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面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月復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了擦臉,「鳴王怎麼過來了?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
秋星哭得久了,眼楮腫得桃子似的,吸吸鼻子,勉強笑道,「秋月真是的,說什麼如果我去侍候鳴王,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她自己也不是一樣,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鳴王?」
她本是故意輕松地說這一句,到了後面,卻不由自主泄了哭音,抬頭看鳳鳴一眼,咬著顫抖個不停的嘴唇問,「秋藍……也被若言燒死了嗎?」
鳳鳴心里大疼,面上卻越發沉靜。這個時候,難道還要秋星等傷心透頂的侍女來安慰他嗎?
他點點頭,低聲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等我們返回營地,清點……清點尸體之後,才可以確定。」喉嚨一片干澀
「都燒成灰燼了,還能看出誰是誰嗎?」秋星知道他只是安慰之言,怔怔道,「為什麼?秋藍不過是個侍女,她又不能上沙場打仗,也不會傷人,何必殺她?她只會侍候人,煮好吃的東西,就算留下她的命,又礙著若言哪里?」
一陣輕微的山風掠過,拂動她的衣袖。秋星卻似乎異常單薄,身子晃了晃,仿佛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風也可以將她吹倒。
鳳鳴半跪下,伸出雙臂,將秋星緊緊摟了,沉聲道,「你想哭,就放聲哭吧。強忍著會傷身的。」
秋星卻搖頭道,「剛才我已經哭夠了,眼淚流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劍刃,殺不了若言那個暴君。鳴王不必為我擔心。我倒是有點擔心烈兒。」
鳳鳴沒料到秋星如此剛強,既詫異又寬慰。拍拍她的柔肩,目光朝山澗一帶掃了一眼,「烈兒在哪?容恬說他在這里安撫傷兵,可是卻連影子都不見。」
秋星道,「他本來在這里的。自從瞳將軍說出若言另領一軍去襲擊大營後,大王擔心會出事,叫我跟過來。」
鳳鳴了然。
容恬不回援的決定下得非常艱難,心情沉重之余,竟還周到體貼,派秋月過去侍候自己,同時吩咐秋星照顧烈兒。
這里負擔最重,最辛苦的人,其實是勞心又勞力的西雷王。
秋星又道,「剛才探子的消息傳了過來,烈兒听了之後,騎上一匹馬,朝著山那邊的方向沖去了。」她朝山邊出口指了指,幽幽道,「我想他需要獨處一下,就算我跟上去,也……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鳳鳴凝視了那邊片刻,「我去看看他,容虎已經遇難,絕不能讓烈兒也出事。」
秋星臉上淚痕已經半干,站起來道,「我也陪鳴王一道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兩人走到山腳下,向東邊一轉,眼前景色乍變,不但沒有清澈山水,連稍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地上青草斷斷續續,勉為其難似的這里冒一茬,那里冒一茬,其余地方都露出黃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遠方。
秋星道,「不知道烈兒跑哪里哭去了。」
話音剛落,鳳鳴忽然指著前方道,「那個小黑點是不是?」
兩人翹首以望,不一會,小黑點變成大黑點,原來是一人一騎,馬蹄聲漸漸越來越大。
秋星看清楚了,對鳳鳴道,「是烈兒。」
鳳鳴皺眉,「騎得那麼快,真的很危險。他心里悲痛,這種時候不該讓他騎馬泄憤,要是摔了怎麼辦?」
交談中,烈兒已經到了眼前,猛扯韁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踏起,人立片刻,才重新下地,啪嗒啪嗒在原地踏著蹄子。
「鳴王!秋星!」烈兒翻身下馬,見了鳳鳴和秋星,露出一個大笑臉,「沒想到第一個踫見的竟是你們。是不是知道我從這邊過來,特地來找我的?」
他眼楮紅紅腫腫,顯然不久前才痛哭過一場。此刻臉上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分外詭異。
鳳鳴和秋星古怪地打量著他。
鳳鳴擔憂地問,「烈兒,你還好吧?」
「當然好,好極了。」烈兒一臉壓抑不住的喜悅,抓住鳳鳴的肩膀,「鳴王,我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哥和秋藍還活著!」
鳳鳴見他歡喜若狂,大叫不妙,看看秋星,秋星也是滿臉驚懼不安。
難道烈兒瘋了?
烈兒笑了一陣,又奇怪地看著鳳鳴,「鳴王,你干嘛這個表情?我哥沒死,秋藍也沒死,你听見沒有?你一點也不高興嗎?」
看他這般模樣,鳳鳴一顆心直往下墜。
「高興,很高興。」鳳鳴口不對心地敷衍,朝秋星打個眼色,一左一右將烈兒夾在中間,柔聲哄到,「容虎沒死,秋藍也沒死,我們當然高興。烈兒,容恬在找你,你快過去?」
「大王找我?」烈兒愣了一下,很快又興致盎然的點頭,「好,我這就過去。這個好消息也要告訴大王听,我親自去稟報。」他心情急切,率先走在前面。
鳳鳴和秋星在身後小心地看護著他,竊語道,「你看烈兒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秋星卻似乎忍不住有點為這個「好消息」動心,半信半疑道,「鳴王,你說……有沒有可能烈兒說的是真的?也許容虎和秋藍真的逃了出來?」
「我也希望啊。」鳳鳴沉默著,嘆了一口氣,「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像若言這種級數的沙場老將,如果下定決心籌謀圍捕,必定布置周到,不留一絲破綻。
離國一方有大王親自指揮,營地卻只有一個恐怕仍在昏迷中的容虎,雙方將領等級懸殊。即使兩軍兵力相等,僥幸的希望仍只有一絲之微。
更何況營地的兵力,根本不堪一擊。
那定是鐵桶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圍剿。
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逃過若言的魔掌?
秋星雖然不懂這些,但看見鳳鳴的臉色,想起若言可怕的名聲,也明白自己的猜測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暗嘆一聲,抬起眼看前方興高采烈的烈兒的,「見了大王後,大王一定有方法讓烈兒回復清醒。可是……烈兒這樣高興,真不忍心看他清醒過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