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就此變得艱難無比,無論對體力,或者心靈,都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薇薇整理行裝,兩人都注意到罐頭所剩不多。地圖在陳明的背包里,隨著水流不知所蹤。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現代求救設備,手上僅存的指南針現在變得無比重要。
行路時大家都沒有怎麼作聲,不算是冷戰。兩人都沒有冷戰的心情,只象被風霜打過的花骨兒,被沉甸甸的心事壓得蔫了。
只能呆板地,本能地趕路。
神秘的森林現在充滿無法探知的恐怖,他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薇薇掌握了所有的食物,陳明毫不在乎,薇薇給他食物,他就接過來。
但總留下一點。
他明白,如果不早點走出這片茫茫林海,饑餓遲早會到來。
他們在原始森林的深處一同求生,卻形同陌路。有時候,陳明察覺薇薇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停留在他身上,但當他迎上去時,薇薇又已經把視線轉到了別處。
你的資料,我已經全部刪除了。
陳明沒有足夠的胸懷,讓自己忘記薇薇那冷漠的語氣。
那是懲罰,你對周大哥痴心妄想的懲罰。
這話象冬夜的風一樣鑽進耳膜,鑽到他的腦子里,冷得神經發疼。
周揚沒有將他的資料保留後再次刪除,周揚沒有暗中安排洗腦專家為他動手術,周揚沒有企圖再次扼殺他的理智和自我。
他懵懵懂懂地在綠色中前進,漸漸明白過來。揭開真相並沒有想象中的艱難,只要敢于面對,就會猜到其中蹊蹺。
就如薇薇的背包,不會無緣無故掉入水中。
他們依靠著求生的本能艱難跋涉,大興安嶺的廣闊連綿卻使人絕望。
食物短缺的那日終于到來,薇薇在中午遞給陳明半瓶罐頭,到了晚上,她再也找不出什麼來遞給他。
一直恍如在夢中的兩人都清醒了點,饑餓的陰雲已經籠罩了他們。
「要開始找食物了。」
「晚風很冷,一起到帳篷睡吧。」薇薇說︰「要是你病了,走不了路,我可抬不動你。」
陳明沒有說話。他已經沒有逞強的余地,這個時候,誰都病不起。
晴朗了幾天後,烏雲又開始在頭頂出現。陳明的肚子從早上開始就咕咕地叫著,他模了袋子里省下來的巧克力幾次,終究忍了下來。
《野外生存大全》也掉了,森林中那麼多的果子,絢爛漂亮的外表,總讓他忍不住猜想那里面是否藏著劇毒。
太美麗的東西都有毒,就象人生一樣。
太幸福,到後來才發現很苦。
「用這個吧。」薇薇把銀色的手槍遞給他︰「你以前學過,應該可以打些吃的。」事到如今,只能齊心合力。
陳明開始尋找獵物,樹上的猴子,充滿靈性地在林中飛躍,他不忍心開槍。最後,一條差點被薇薇踩到的蟒蛇成了槍下冤魂。
生起火,薇薇一掃多日的陰騭,忍不住歡呼起來︰「有吃的啦!」
陳明忍不住微笑起來。兩道帶著笑意的目光不經意踫在一起,兩人都愣了愣。
四周又是死寂一片。
沒有調味的蛇肉半生不熟,但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幾乎不浪費骨縫中的任何一絲肉,剩下的帶在身上。蛇肉讓他們堅持了一天半,很快,又開始斷糧。
再度的饑餓讓人更難以忍受。烏雲壓在頭頂不散,大雨遮遮掩掩,不肯痛快地下,但林中濕氣越來越重,不小心就會滑倒。
餓壞了。
陳明幾乎要按捺不住理智,吃掉口袋里僅剩的巧克力。就在這時,薇薇停下了腳步,叫道︰「看那邊。」
陳明順著薇薇的手指看過去,一樹或紅或青的果子,引人垂涎。
「野果!」連陳明也禁不住驚喜,他認得這果子的外形,在《野外生存大全》上,清清楚楚寫著可食用。
兩人驚喜若狂地飛奔過去,仿佛怕這棵可愛的果樹會瞬間消失在眼前。他們瘋狂地采摘著,不管青色還是紅色,只要是果子,一律放進懷里,圍繞著樹干,仰著頭,腳步在及膝的草間不曾停頓。
陳明摘了滿滿一懷的野果,腳下卻忽然一個踏空,身不由己向下墜去。
「小心!」
暈眩的剎那間,手腕被猛然拉住。果子從懷里掉處,直直墜向下方。陳明低頭看向腳下,驚出一身冷汗。
那果樹就長在懸崖邊上,茂密的野草,遮掩了高處的殺機。
邊緣的砂石簌簌滑落,陳明身不由己,又向下墜了兩分。手腕被扯得生疼,薇薇趴在地上,咬緊了牙,指甲在陳明手上抓出血來。
「別動。」薇薇輕輕說,生怕聲音大一點,引來了死神。
陳明抬起頭,舉起懸空的另一只手,試圖抓住崖邊的一條青藤,或者攀住一塊石頭。
伸盡了指尖,夠不著。
一個指頭的距離,原來那麼遠,足以隔開生與死。
「別動。」薇薇說︰「我會拉你上來,慢慢的。我的腳勾著樹根呢。」她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稚氣的鼻子挺立著。
讓陳明想起離蔚。
他記得薇薇在岸邊冷漠的臉,象一個陌生人,一個旁觀者。
「放手吧。」陳明抬頭看著她︰「你不是想殺了我嗎?」
薇薇呆了片刻,不錯,她是想殺了他。
不是曾經下過手嗎?在那條有著漩渦的河里,被冷冷的河水浸著,感受他扶在腰間的手,殺意就那麼忽然冒出來,狠毒決斷得連薇薇自己也不敢相信。
仿佛被惡魔詛咒了一般,猛然將背包取下放入水中,然後尖叫一聲。
她知道他會跳下去的。
她知道。
「只要一松手就行了。」
不,不行。
陳明抬頭看著她,苦笑︰「我什麼都毀了,什麼都沒有了。」
薇薇搖搖頭,腳上勾著的樹根要承受兩個人的重量,有點松動。薇薇吃了一驚,更用力地抓住陳明。
一滴滾燙的東西,忽然滴在陳明頭上。
血。
陳明也吃了一驚,他艱難地仰直脖子,看見薇薇唇角逸出的一絲鮮血。
「放手,薇薇。你想一起死嗎?」
薇薇倔強地瞪著他,搖頭。
懸掛在崖邊,陳明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拿著這個,」他從袋里拿出省下的兩條巧克力,努力往上遞︰「拿著吧。」
薇薇仿佛被凍住了魂魄,她沒有接,她的雙手都緊緊抓著陳明的手,她盯著那兩條巧克力,仿佛那是什麼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拿著。」
薇薇閉上眼楮。
「不!」她大叫一聲,全身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來,竭盡全力將陳明往上一提。
陳明感覺自己在空中升了一升,就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他毫不遲疑地伸手,胳膊勾住了垂掛在懸崖邊的一條粗壯樹根。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幾秒,兩人都氣喘吁吁。
借助樹根的幫忙,還有薇薇在上面拉扯,陳明終于爬了上來。兩人狼狽地癱軟在地上,享受著死里逃生的欣喜。
那兩條巧克力還緊緊捏在陳明手中,幾乎被掌心的溫度融化了。
「可惜了那些果子,全掉下去了。我們要把樹上剩下的都摘下來。」陳明轉頭,瞥見薇薇嘴角邊的鮮血。「薇薇?」他挨過去。
薇薇坐著,乖巧讓他幫自己擦拭。鮮紅的血,抹去一絲之後,又淌出一絲。
「我撞到了石頭,這里。」她緩緩舉起手,指了指胸膛。
陳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輕輕按了按。
喀。
很輕微的聲音,那麼熟悉,撼動他的神經。從前,當洛辛硬實的皮鞋重重踢到他胸膛時,他曾听過這樣的聲音。
輕微,伴隨著劇烈的痛。
那是肋骨斷裂的聲音。
「疼嗎?」
「嗯。」
「肺部疼,還是肋骨疼?」
「都疼。」
陳明的心,直直下墜。
就算浸在冰窟窿里,也不會覺得這麼冷。
「沒事的。」他撫模著薇薇的發鬢︰「沒事的。你會堅持下去,你是離蔚的妹妹,對嗎?」
薇薇靜靜靠在他懷里,輕輕應了一聲︰「嗯。」
當晚的夜比前面的任何一天都漫長。陳明知道薇薇看似不嚴重的淤紫下面,隱藏著死神覬覦的眼神。
暴雨終于正式來臨,一夜吹刮著他們的帳篷。即使扎營的地方三面有巨石的保護,但再嚴實的帳篷也無法抵擋自然的威力,雨水還是滲了進來,森林中透骨的風肆虐呼嘯。
陳明小心地擁抱著薇薇,竭盡所能,希望將身上的熱量傳遞給她。她睡得象個孩子,偶爾輕輕掙扎一下,象被人打擾了安靜的夢。稚氣的臉有時候會因為痛楚而扭曲,但很快又恢復安詳。
一夜風雨過去,帳篷四邊的釘角只差一點就要松落了。天空又變得晴朗,仿佛昨夜暴雨只是一場狂野的夢。
陳明收拾了帳篷,背著所剩無幾的裝備再度出發。
他們走得很慢,薇薇的膝蓋完全沒有力氣,但她不肯讓陳明背,堅持要求陳明折一條好點的樹干給她當拐杖。未到中午,拐杖已經無用。陳明把行李換到前面,背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