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5 第八章

作者 ︰ 風弄

好暖和。

經歷了松森山脈的風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過了夜之後,才覺得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斷了的骨頭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睜開眼楮,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撫腿上的傷口。有人粗粗地幫她包扎了,紗布里散發著草藥的香味。

但總覺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會,伸手探入被窩里,觸手就是滑膩的肌膚。

「啊……」醉菊吃了一驚,嚇得忙縮回了手。

「呵。」房間陰暗的角落傳來男人戲謔的笑聲。

醉菊瞪起眼楮︰「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對了,雪地,陽鳳,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趕緊模自己的發髻,空空如也。

「我的夜光釵子呢?」醉菊著急地問。

「在雪地里。我還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它放在一起。不過,恐怕有大半已經進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麼多久?」

醉菊心懸娉婷,連珠炮似的問︰「你把我趕進狼群里離現在多久了?半天嗎?還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釵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麼才可以找回來?我一定要找回來的。」

「半個月。」

「什麼?」醉菊不敢相信地看著角落。

番麓從暗處走出來,手上仍舊耍弄著那把精美的輕弩,勾著薄唇︰「街上的雪已經化了,你睡了半個月。」

醉菊胸膛彷佛被砸了一錘子,差點呼吸不了,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三天,娉婷說,她會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脈的岩區,她的脈息已經不穩。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迷暈你,怎麼帶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話,問︰「我救了你的命,你怎麼不謝謝我?」

醉菊狠狠盯著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地吼道︰「你這個混蛋!天殺的!該死的!你為什麼害我?你又為什麼救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她力竭聲嘶罵了小半個時辰,氣喘吁吁,腿傷又開始叫囂似的疼,只得停下來,擁著被子伏在床上喘氣。

那番麓臉皮倒不知是什麼做的,不管罵得多難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著。見醉菊听了下來,便問︰「你罵夠了?」

「還沒有!」醉菊悲憤哪里是罵得盡的,霍然抬頭,又磨牙道︰「你這個卑鄙小人,六十歲沒牙吃雞蛋的畜生……」

她向來伶牙俐齒,竟將四國里罵人的話都順水拈來用上了。

番麓听著听著,臉上居然漸漸帶了笑,環起手來靠在牆邊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氣,罵得更大聲。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會,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臉道︰「夠了,你再多罵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滯,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開棉被看個精光,那是連死了也沒面目見人的,普天下的女人沒幾個不怕這種威脅。

番麓見她這樣,不由又邪氣地笑起來。

醉菊沉默了一會,似乎軟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還是殺了我吧。」怒氣一去,哀怨都上了心頭,縮在被窩里,別過頭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這麼半個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淚不禁涌眶而出。

心里又存著一些盼頭,想著這個壞人既然以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麼松森山脈上害娉婷的人就會少了一批。說不定老天可憐,給娉婷一條活路。

想到這個,恨不得插翼飛到松森山脈那去看看。可她這個樣子,怎麼能走?

這個秘密更是不能告訴這個惡人的。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兩腮。

番麓見她縮成一團,在床上顯得更為嬌小,肩膀不斷抖動,看來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端了一盤飯菜進來。

「吃點東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得番麓要死,咬著牙不作聲。

番麓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讓我動手,就別怪我不憐香惜玉。」

醉菊感覺里在身上的棉被讓人輕輕扯了一下,嚇得翻身坐起來,緊緊抓著棉被,又驚又怒︰「你……你想怎樣?」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卻異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來,路上每天還要喂你米湯,不知費了多少功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讓我先討回一些便宜來。」

醉菊見他伸手過來,連忙往床里縮,滿眼懼意。

番麓卻只是存心嚇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縮了回去,環手在胸,仍舊懶洋洋地靠著牆,朝放在床邊的飯菜揚揚下巴︰「給我吃干淨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攙了血絲,狠狠地瞪著他,見他似乎又要動手,才不甘不願地端起碗來,小口小口地扒飯。

她在雪山上飽受饑餓,被迷昏後一直只灌米湯,心頭雖然哀切怨憤,但吃了一兩口,整肚子的腸子都呼喚起來,不禁越吃越香。

最後不但將一碗白飯吃個干淨,連兩碟小菜也一點沒剩。

放下飯碗,一抬頭,才察覺那惡人一直在旁邊審視她的吃相,不由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將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卻是不敢再罵出口的。

「你總是這樣瞪鎮北王?」番麓忽然問。

醉菊愣了楞,才想起他仍將自己當成白娉婷。她當然不會向番麓解釋清楚,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沒再作聲,靜靜打量著醉菊。

他的視線既無禮又大膽,醉菊縱然里著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窺見的錯覺,忍耐了一會,實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視線,惡聲惡氣地問︰「你看什麼?」

番麓不答,又盯著她看了一會,才道︰「傳言都說你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陣發悸,警惕地看著他,十指將棉被抓得更緊。

兩人都不說話,空氣變得黏稠起來,讓人難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開,就不言不語地盯著醉菊打量。

醉菊覺得他的目光比狼還可怕,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脊梁上感覺撞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退到床的另一邊,抵著牆壁。

「這是哪里?」醉菊開口問。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麼?」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賭,一炷香之內你會開口和我說話,果然。」邪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話音未落,番麓猛獸一樣撲了上來。

「啊!」醉菊驚呼一聲,被強大的沖力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睜開眼時,眼簾里驟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臉。

「你……你干什麼?」

「看你的樣子,顯然未經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這麼久,難道他從未踫過你?」

醉菊從小跟著寵溺她的師傅,出入各處都有神醫弟子的名頭關照著,就連東林王族中人對她也規規矩矩,何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貼身威脅過。

番麓熱熱的鼻息噴在她臉上,比被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開,你快走開!」

「你到底是誰?」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聲,放開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氣,往牆里貼得更緊。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機敏,最懂察言觀色,窺視敵情。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為何頭上插著那夜光玉釵,她不是白娉婷。

☆☆☆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讓他成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著死罪,弄虛作假,謊報白娉婷的死訊,滿以為奇貨可居。

結果,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番麓滿腦子都轉著不同的念頭,眼角掃了掃正戒備地監視著他的醉菊。

這個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點價值也沒有。

再說,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條。

殺人滅口?

他的手,緩緩伸向放在桌上的輕弩。

觸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綁而成的把手,他又停了下來。

殺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就算殺了眼癇這個女人,謊話一樣會被拆穿。

番麓轉頭,凝視著床上對他充滿敵意的女人。

鳥黑的大眼楮,濃密的青絲,倔強的唇。

那日為什麼會神使鬼差般忽然救了她呢?

除了奇貨可居外,她還有什麼地方值得自己冒那麼大的險,不惜玩命地把她從狼嘴里搶回來?

他盯著她,又看了半天,才道︰「這個地方叫且柔,是雲常的一個小城。」

他瞅著醉菊,嘴角又揚起那種只屬于他的邪氣的笑容︰「我剛剛接任這里的城守,是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會像追兔子一樣地把你逮回來。」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然後,像剝兔子一樣把你剝得光溜溜,掛在城牆上。」

☆☆☆

陽鳳在床上飲了藥,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渾身都覺得清爽,心里牽掛著娉婷,招手喚了侍女過來。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將軍說了,白姑娘就在廊盡頭的那間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脈開了藥方,上將軍就過來見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著呢,夫人只管好好養病。」

陽鳳在床上坐了起來,垂下腳去找鞋︰「你別怕上將軍,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強,只瞧一眼就回來躺著。剛剛那麼一照面,我還沒看清楚娉婷的模樣呢。站著干什麼?快來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則尹生氣,見了陽鳳的模樣,又怕惹了陽鳳,兩頭為難。最後只好上前扶了陽鳳,再多叫了一個人過來,兩人扶著。

侍女央道︰「真的只見一眼就好?要是上將軍怪罪下來,夫人好歹替我們說句話。」

「知道了。」陽鳳忍不住笑道︰「就你們機靈。都怕上將軍,難道就不怕我?」雙肩搭在兩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挨出房門。

剛上走廊,則尹剛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則尹抬頭看見陽鳳,黑了臉,大步走過來,雙臂將陽鳳抱起,無奈地責備道︰「叫你好好躺著,怎麼又下床了?娉婷人在這里呢,要見什麼時候不能見?」

兩個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嚇得往後縮了縮。

陽鳳被他抱在懷里,又舒服又愜意,抬頭對心愛的男人甜笑道︰「你別怪她們,她們怎敢違我堂堂上將軍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樣?病得重嗎?」

「她是身體太虛了,一路顛簸,也不容易。」則尹一邊抱她回房間,一邊沉聲道︰「她有孕了。」

陽鳳愕然,滿臉詫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錯。」則尹嘆道︰「昨日若韓的書信中提到,東林王病重了。他兩個王子都死在我們大王和何俠手上……」俯身將陽鳳放回床上,為她掖好錦被。

「娉婷月復中的,是東林王族的血脈啊。」陽鳳幽幽吐了一句,又問︰「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從他知道娉婷的死訊後,就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們大王正為此事高興呢,在王宮里辦了三天的筵席。如果他知道娉婷未死,還懷著他的孩子,一定會立即趕來的。」則尹頓了頓,目視陽鳳。

陽鳳也挺躊躇,相心了良久,嘆道︰「他雖然可憐,但也可恨。別看他今日為了娉婷傷心欲絕,日後不知何時遇上國家危難,生死關頭,又把娉婷給送給別個了。依我看,天下都當娉婷已去,不如將錯就錯,讓娉婷清清靜靜的過日子。」

「這……」

「這當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說,她會想明白的。」陽鳳斟酌了一會︰「這般亂世,我不會再讓娉婷離開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貴也好,清苦也好,我們姐妹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則尹知道陽鳳心中還為堪布之戰一事內疚,這是一輩子也無法補償娉婷的。只要陽鳳安好,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則尹做事最不猶豫,毅然點頭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們一同隱居,那我們就立即收拾行裝,離開這里另覓他處。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若韓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模了來,保不定日後還有誰會找到我們。」

「這次隱居後,再也不要和北漠聯系了。就算若韓、大王,也斷了音信吧。」

則尹凝視著她,沉聲應道︰「好。」

「夫君……」陽鳳一陣感動。

☆☆☆

冰雪融化,春風已在途中。

娉婷,記得我們在何肅王子府唱歌取樂,折了楊柳枝,笑拂水紋,在敬安王府彈琴競技,賀你生辰。

如今何肅已貴為一國之君,敬安王府化做灰燼。

何俠一走千里,入了雲常,做了駙馬。

人世滄桑,不經歷過的,絕難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還在啊。

則尹為著陽鳳的病早日好起來,下了嚴令,不許陽鳳下床。另行派人照顧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種珍貴補藥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陽鳳無奈,只能忍了七八天,遵听醫囑,日日按時喝藥。她很快就好起來,偶爾則尹帶兒子過來探望娘親,她就喜滋滋地抱著兒子,又吻又親,附耳道︰「慶兒啊,你待會幫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個小弟弟,以後可以陪你玩呢。」

則慶將近周歲,怎會明白陽鳳的話,烏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時咧開嘴對著陽鳳呵呵笑。

則尹在一旁看著他們母子,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個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點了嗎?」

則尹臉色微黯,搖頭道︰「她不大說話,看來還在傷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陽鳳也搖頭︰「敬安王府沒有這個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給的。」她沒有見過醉菊,雖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場可憐,卻沒有娉婷那樣悲傷。

換了話題,問則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還想不想著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惡,但娉婷月復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會心軟。」

則尹一愣,他帶兵打仗頭頭是道,論起這個來可是一竅不通,撓頭道︰「女人的心思難猜得很,我怎麼看得出來?」

陽鳳嬌媚地橫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來呀。上將軍,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發慈悲解除不讓我下床的禁令吧。豈不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病人也要走動才能好得快呢。」

則尹見她笑靨如花,身心皆醉。想著陽鳳被困在床上也已經好些天了,不由心軟,撫著她鬢邊軟軟垂下的青絲道︰「你別逞強,才好一點就到處走。現在冬雪剛融,天冷著呢。你要見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將陽鳳抱在懷里。

小則慶被留在床上,大聲叫嚷,以示不滿。

則尹笑著看他︰「乖兒子,你還小呢,等以後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陽鳳見他這般教育兒子,連連搖頭,好笑又好氣。

☆☆☆

客房中寂靜一片,兩人甜甜蜜蜜的進來,晴天般的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接了則尹不得下床的嚴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著床頭靠枕,披著錦被。听見陽鳳的聲音,似有些驚喜,轉頭看過來,長長青絲緩緩拖曳過肩膀︰「陽鳳?」

昔日的風流依稀還剩幾分,只是臉蛋瘦下去了,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陽鳳眼楮一紅,幾乎哭起來。

則尹將陽鳳從臂彎里放下,讓她和娉婷並排坐在床上挨著。

「哭什麼?」娉婷輕輕抓著陽鳳的說,輕笑道︰「听說你病好多了,今日總算可以出來了?」抬頭瞥一眼。

則尹鐵塔似的站在旁邊,一臉老婆就要如此保護的表情。

「嗯,好多了。」陽鳳問︰「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虧了上將軍。」

「安胎藥都按時吃著嗎?」

「嗯。」娉婷低頭,溫柔地撫了撫自己已經微微突出的小月復︰「孩子很乖,今天沒踢沒鬧呢。」

陽鳳嘆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緊,就別總是暗地里傷心。娉婷,不要再自責。那個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既然和你親密,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

則尹皺了皺眉,覺得這話像在哪里听過。

娉婷听見「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飛,長嘆著,抬起眼楮來看著陽鳳︰「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心里難受,想起她,就像針扎似的疼。本來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個總好過兩人都餓死凍死。沒想到反而害了她……」

陽鳳見她又傷心起來,連忙岔開話題︰「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說明,我已經想好了,以後再不容你離了我四處流離,害我牽腸掛肚。我們換個地方,一道隱居可好?事到如今,就算不為你自己,也要為孩子想想。你別只管傷心,好好打算將來。」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欲又讓陽鳳擔心,強打起精神,思忖著點頭道︰「隱居也好。但你家上將軍名氣太大,身邊大批侍從侍女,帶著滿副家財,怎麼隱得起來?就算換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將領找了來。我不想再讓別人知道我還活著,還是帶著孩子一個人另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陽鳳見她沒提楚北捷那可惡男人,言談間又恢復了幾分往日思索周詳的神采,大感欣慰,听到後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麼?侍從侍女都可以遣散,我們既然打算隱居,難道還留戀上將軍府的奢華?」

娉婷瞅了瞅她,搖頭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過苦頭的。被官吏搶了包袱,爬過雪山,挨過餓,知道窮苦的滋味。你從小在王子府就錦衣玉食,到了北漠就是上將軍夫人,哪里懂得世態炎涼?」

陽鳳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開玩笑。上次讓你離開上將軍府去東林見楚北捷,我事後幾乎悔斷了腸子。另行隱居的事,不許你再提。你從前在敬安王府也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麼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忽然想到,遣散侍從侍女,清貧以居,可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怎也該問過則尹一聲,不由停了聲音,轉頭去瞥則尹。

則尹沉聲道︰「不要緊,我會處理。」

他當年求得陽鳳答應嫁給他,早許下諾言歸隱沙場,全心全意和她過日子。侍女侍從,又算什麼?

陽鳳知道他心意,又感動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著,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尖一陣刺痛,不能自己。唯恐讓陽鳳看出端倪,別過頭去,在枕上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點水珠兒。

則尹說到做到,當晚將所有侍從侍女都召到大廳,道︰「我已經答應陽鳳,這次歸隱,絕不再出山。荒山野嶺,我們夫妻也用不著這麼多人伺候。你們都年輕,男的有心報效國家,盡管回都城去,我給你們寫薦書,請若韓上將軍給你們安排一個去處。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無家的也自行離去,另尋歸宿,這屋里的家俱,擺設,多半是我沙場廝殺掙來的賞賜,都是宮廷里的寶物,你們把這些分了,變賣成錢,或者當嫁妝,或者養老。」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則尹神色不變,沉聲道︰「我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軍都不得不听,何況你們?不要婆婆媽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瀟灑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兒女的本色。還有一事,這里多了個人,你們多少也猜到她是誰。天下都以為她死了,她活著的事,一個字也不可以泄漏出去。你們隨我多年,我信得過你們。但還是要你們發下一個毒誓,絕不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話說到這里,誰都明白則尹心意已決。

侍從們跟隨則尹走南闖北,都是一腔熱血的漢子,倒真的多半都盼望則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樣重返都城為國效力。听了則尹的話,當即慨然發誓,絕不泄漏白娉婷仍活著的消息一分一毫。

侍女們多半從小在上將軍府里長大,對則尹忠心耿耿,雖不懂軍國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將軍夫人好友,也跟著許下諾言。

則尹辦事俐落,當即吩咐筆墨,快刀斬亂麻般,為侍從們分別寫好薦書。又將剩下的珍玩寶物逐件分為各位侍女,好讓她們日後不愁饑寒。忙到深夜,總算將各事安排妥當,偏偏遇上一個難題。

侍衛魏霆是唯一堅持不肯離開的,紅著眼楮道︰「我跟隨上將軍這麼多年,哪里有別的去處?上將軍知道我的臭脾氣,別的將軍使喚我,我是不會听的。上將軍就算歸隱種田,也需要人幫忙挑水趕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這里。」拔劍橫在脖子上面。

他為人直率不會看臉色,在軍中不知和多少將軍起過沖突,連若韓他也敢當面頂撞,但打仗時悍不懼死,忠勇可嘉。為了這個,被則尹看重,一直提拔著放在身邊。

則尹知道他的脾氣,只要一搖頭,說不定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領軍時曾經得罪過不少北漠大將,推薦回去也是受氣的多,只好點頭道︰「也罷,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還有從小看著則尹長大的許伯和女乃娘,他們兩人年歲已大,則尹自然是要帶在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的。

「萬事已經周全,還需尋一個妥當的隱居之處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會,道︰「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是個寧靜的小村莊,就在松森山脈另一側的腳下,有田可耕種,有草地可放牧。雖然清貧一點,但那里的人心腸都很好。」

「連你也贊好的地方,一定不錯。」陽鳳對娉婷的建議向來信任,問則尹道︰「就那里,好嗎?」

則尹寵溺地看著她︰「你喜歡,就選那里吧。」

「還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墳也移過去,總不能讓她一人孤零零留在這里。」

陽鳳道︰「這個好辦,我們請出遺骨,帶著上路。」

「醉菊的師傅,是東林神醫霍雨楠。」娉婷從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箋︰「听說他只有醉菊這一個弟子,視若掌上明珠。我寫了一封信,請上將軍派人為我送給他。如果問起是誰寫的,就說是醉菊的一個朋友吧。」

則尹接過︰「你放心,一定送到。」

當天回了房,則尹卻問陽鳳︰「這封信,到底送還是不送?」

陽鳳愕然︰「為何不送?」

「霍雨楠是東林名醫,常常出入王宮,和東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會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里呢?就怕他們猜出其中關鍵。」

陽鳳這才明白過來,色變道︰「娉婷現在肚子里有了楚北捷的骨肉,王族里的爭斗最為可怕,楚北捷又不知所蹤。萬一牽涉到王位之爭……他們會不會派兵來追殺娉婷?」

則尹點頭︰「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麼一說,這信絕不能送。」陽鳳只管保住娉婷平安為先,哪管得著什麼東林的神醫,想了想,打定主意,伸掌道︰「給我。」得了信,將它就著燭火一燃。

看著清煙寥寥升起,低聲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腸極好,不忍醉菊的師傅苦找他徒兒。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緊的,這次就讓我作主吧。」

隱居山莊眾人都秉承則尹雷厲風行的作風,雖戀戀不舍,但也沒有哭泣猶豫。幾日內,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內的古董珍玩擺設也空了。

剩下則尹一家三口、娉婷、許伯、女乃娘、還有魏霆,一共七人,帶著則尹留下的部分金銀,上路出發,真正告別藕斷絲連的北漠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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