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騙我。」當時他明明就有女朋友。
他說謊,騙了她。
他讓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了傷害另一個女人的第三者。
傅克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病床上妻子蒼白的臉容上,須臾不離。「小妹,妳先回去好嗎?我想和宛儀私下談談。」
張宛心來回看了看姊姊與姊夫,心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什麼誤會,于是靜靜退出頭等病房,讓他們夫妻好好溝通。他們感情那麼深摯,談完之後一定會沒事的,她是如此深信。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讓醫生來看看好不好?」不是撞車就是被車撞,出院沒三天又進醫院,身體怎麼吃得消?
「你騙我。」她置若罔聞,固執地重復這一句。
他嘆了口氣,坐到床邊,拇指拭去她滑落頰畔的淚。「決定恢復記憶,不當我是陌生人了?」
「你——」她愕然。
對,他知道,從她一張開眼,視線對上他時,就知道了。她的眼楮不會說謊,哪一天真的不愛他了,從看他的眼神里,他會知道。
他曉得她的失憶是借口,她只是在逃避,不想面對他。
「這麼老的梗我都咬不下去,妳還可以演,我實在不曉得該不該佩服妳,傅太太。」
難怪!難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故意,像是存心挑惹她,床笫間折磨得她死去活來,崩潰求饒。
他真的在生氣,而且反擊手法……令人無言以對。
「你好小心眼。」既然知道她是裝的,就不能順著她一下嗎?非要逼得她演不下去,漏洞百出?
「就算再氣我,都不準將我當成陌生人!」他霸道命令。
她要使小性子、要鬧別扭、要冷戰、要吵架、要耍大小姐脾氣,怎麼樣都好,就是不允許用生疏的態度躲開他、說不認識他!
「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點。」
那天,書郡來找他,後來秘書告訴他,傅太太有來過。
她沒有留話,只留下那盒精心為他制作的小點心,接著醫院就來通知,說她開車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醒來後,不識得他。
整個連貫起來,發生什麼事,他心里不會沒個底。
「妳都听到了?」
俏臉一繃,別開眼,似在以沉默表達抗議。
他不以為意。「那些話,讓妳很不開心嗎?」
不是他說了什麼的問題,而是乍然得知的難堪真相。他在裝傻嗎?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
「她說,妳一看見她,慌得轉身就走。妳在怕什麼?」
她在怕什麼?
那一瞬間,為何會倉皇失措,落荒而逃?
因為她心虛!
即使不是有意,她依然在不自覺當中成了第三者,搶了另一個人的男人,她完全不敢讓她看見她、更不敢面對她。
這些,她不相信聰明如他,會不明白。
「你明知故問!」她氣得瞪他。
「妳有什麼好怕的?做了抉擇的是我,愧對她的是我,該有什麼要承擔的也是我,妳怕什麼?妳沒有欠她。」
「你說得輕松!」她畢竟是從那女人手中搶來他,怎麼可能無愧于心?
「是書郡送妳來醫院的。」他突然插進這一句。
「是嗎?她叫書郡?」
「嗯,夏書郡。」
「她……真善良。」要換作是她,會恨死這個奪走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吧?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那個胸襟救人……
「她這個人很坦白,她說對妳沒有任何恩怨心結,那就是沒有。連她都不認為妳欠她什麼,妳更不必良心不安。」
還敢講!「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氣得捶打他。
有人惱羞成怒了。
他啞然失笑。「大小姐,是妳先告白的。」
朝他攻擊的拳頭軟弱下來,失了氣勢地垂落。
「對,是我犯花痴,我活該,行了吧?」
「我沒這麼說。」賭什麼氣呀她。
「你真的是因為、因為……我、那個……」
他懂一直以來困擾她、卻又難以啟齒的心結是什麼。
「家世嗎?在當時,是。」他會選擇她,放棄書郡,當時的考慮的確是家世,沒有她以為的那種浪漫的粉紅色泡泡。
是家世,不是愛情,他承認了……
她泄了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能怪誰?是她先動心,是她先告白,是她、是她先向他靠近……
如今回想起來,她自己笨得把梯子搬到他面前,他只是順勢踩上去而已,一開始,他根本沒有意願招惹她,是她自找的、是她太天真、是她——
自作多情。
成為第三者已經夠悲哀了,最悲哀的是,還是贏在家世,才將這個男人搶奪而來……還有女人能比她更失敗嗎?
傅克韞目不轉楮地注視她,沒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明明知道真相是如此,她也不敢去質問他,寧可假裝失憶來逃避面對,因為、因為她害怕,一旦說破了,他、他會——
「妳想離婚嗎?」
她渾身一顫。
果然!他果然說出口了——
「干麼哭得那麼委屈,一副被拋棄的樣子。」傅克韞無奈,捧在她頰側的大掌,承接一顆顆下墜的珍珠淚。
我有哭嗎?
一張口,沒能說出半個字,只逸出斷斷續續的啜泣。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妳究竟想怎麼樣?」哭得都吸不上氣了,是有沒有這麼委屈?
「你、你好渾蛋……還說要給我幸福……」結果還不是說離婚就離婚,一點也不留戀,騙子!
「是妳的表情一副誤上賊船、悔不當初的樣子,我只是替妳說出來而已。」怎麼反倒成了他無情無義拋棄她?
「我才……沒有!」連想都沒有想過!
知道真相的打擊很大、連他自己都承認是因為她的家世而娶她,可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不想放手,不想失去他……
「那不就好了嗎?」事實已是如此,無法改變,她只能選擇接受,否則就是結束。
「你吃定我了……」聲音好委屈,明明知道——她根本放不開他。
「對。」他不諱言。
這輩子,能夠吃定一個女人的感覺,還不壞。
他俯身,輕輕吮去她頰畔濕淚,向她保證︰「除非是妳不要這段婚姻,否則我絕對不會不要妳。」
就這樣了嗎?不必追究他最初娶她的動機,只要確知他會用一生陪伴她,把眼楮蒙住,一輩子活在虛幻的幸福里,甚至不去想——
他究竟愛不愛她?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
婚前的交往,沒有;向她求婚時,也沒有;婚後三年的生活當中,更不曾。
她從未將一句口頭表達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種內斂的性情,本來就說不出太好听的話,有時還刺人得很,他只會用行動表示,結婚以來,寵著她、用他的方式讓她快樂,她以為那就是愛了……
可到那一天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曾擁有過。
「書郡,我這輩子唯一虧欠的人,只有妳。」
「只有我?那你老婆呢?以愛情為手段,誘拐人家大小姐,得到你想要的,這樣欺騙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你難道就不欠她?」
「她要的,我給了。無論我最初的立意是什麼,她是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幸福的一個,該付的代價,我沒有少給。」他不認為他欠宛儀。
「說得真簡單,你真的知道女人要的是什麼嗎?」
「愛情嗎?還是真心?」他扯唇,像是自嘲。「書郡,妳很清楚,愛情不是萬靈丹,無法解決所有問題。若是真愛無敵,我們今天不會分開。」擁有他的愛情的是書郡,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愛的人是她,不是宛儀,但是真正幸福的,卻是宛儀,這就是現實。
夏書郡嘆氣。「你這樣說,是想讓我恨你,還是不恨?」
「無所謂。」她恨不恨他,他真的不是很在意。「我比較在意妳過得好不好?」她若不能幸福,他會一輩子懸念、懷疚。
「我很好,你不用想太多。其實有的時候想想,自己也分不清該羨慕你老婆還是同情她,嫁了你,算她眼楮沒擦亮。」
他挑眉。「我這麼糟嗎?」
「不是糟,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丈夫娶她只是因為她的家世,你要騙就騙她一輩子,那我可能還會有一點點羨慕她,否則……」她一定會非常痛苦。
他們後來又說了什麼,她已經听不見,甚至連怎麼走出公司、為什麼會出車禍,也全都記不起來了,那時腦子完全是一團混亂。
原來,能夠無知真的是一種幸福,一旦知曉,又怎麼可能回得了過去在婚姻中,那種純淨喜樂的心情?
晚上十點,傅克韞回到房里,她正好收起日記本,放回抽屜。
「忙完了嗎?要不要吃宵夜?還是先洗澡?」她迎上前去,替他準備換洗衣物。
口氣柔和,淺淺的溫婉笑意依舊,表面上一切都與往常無異。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樂。
從出院之後,她絕口不再提那些事情,但它並沒有過去,只是藏在心底,壓抑著。
明明是他的錯,她可以理直氣壯指責他的,可是她沒有。
她就是這樣的個性,待他包容到極致,從不耍大小姐脾氣,偶爾對他使小性子也是撒嬌成分居多,個性好得一點都不像養尊處優的嬌嬌女。
他反倒覺得,是她要把他寵得恃寵而驕了。
他探手拉住她,扯進懷里。「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她在他懷中安靜了下,搖搖頭。
「說實話!」勒住縴腰的臂膀,收緊手勁。
這一次,她沉默了數秒,終于低低吐出。「你跟她——什麼時候認識的?」
「從小就認識。她家里的狀況也不是很理想,但是她很聰明,求學成績很好,我們是良性競爭的對手,也是相知相惜的朋友。」青梅竹馬衍生出來的感情,其實有絕大部分,是在絕望中依偎,相互取暖的憐惜,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她,他娶的人必然會是夏書郡,那名女子一定比她更懂他的苦,了解他的內心世界、還有經歷過的磨難,不像她這個被捧在手心的嬌嬌女,什麼都不懂。
「你——說過你愛她嗎?」
「說過。」
原來……真的不是他不擅于說情話,對另一個人,他說過。
不說,單單純純只是因為不愛,沒有說的心情。
「是妳問我的!」那就不要用那種想哭的表情微笑,無聲指控他。
難道她比較希望他說謊話敷衍她嗎?
「那……你愛我嗎?」
他一頓,俯視她。
「妳想听?」她若點個頭,他會說,說幾次都沒有問題,但是他說了,她真的會相信嗎?就算表面上相信,心里依然會存疑,這才是問題所在。
現下的情況,說與不說,都一樣。
他們之間,陷入無解的僵局,進與退,都不對。
她苦笑,從他懷里走開。「算了,你當我沒問……」
退離的身軀再度被他拉了回來。「生氣就說出來,不必這樣!」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你當時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說你沒有女朋友!你害我成了橫刀奪愛的第三者,嫁了一個不愛我的丈夫!」
「你打算拿它來指責我一輩子嗎?」有這樣的疙瘩存在,他們的婚姻要怎麼持續下去。「對,我承認娶妳時沒有太浪漫的夢幻色彩,但是我盡全力想把妳要的一切給妳,這樣不夠嗎?就因為少了點浪漫情懷,這樁婚姻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妳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這麼說。」她知道他很努力地補償她,她不是想全盤否決他為她做過的一切,但是那種「交易」而來的寵愛,對她來說,無法不覺得難堪。
他嘆了口氣。「我沒有騙妳,我『當時』的確沒有女朋友。」如果不包括「之前」的話。
也許在她心里,已經把他定位于無所不用其極的爛人,但是他還沒有爛到腳踏兩條船,同時辱沒兩個好女人。
他承認,一開始很卑劣地睜只眼閉只眼,沒正面拒絕她的到訪,一方面也好奇她能做到什麼程度,玩膩了,她會自行滾蛋,用不著他自作多情去拒絕。
但是,她沒有。
她眼中的愛戀、痴迷,如此明顯,裝瘋賣傻的母親也沒能嚇跑她。
她十九歲生日那晚,去找她之前他其實考慮了很久,會跨出那一步就是已經做下決定,沒有先與書郡結束,他不會走向她。
他是負了書郡,對她也不夠誠實,甚至利用了她對他的迷戀,但是開始與她交往之後,以及接下來的三年婚姻里,他對她都是忠誠的,沒有其它人。
「如果妳問我愛不愛妳,當然愛。」既然這是她想听的,他說,明知會被質疑。
「是嗎?」他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甚至不明白,同樣是她,同樣是這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杜宛儀,為什麼他三年前不愛,三年後會愛?她無法不質疑這一切。
「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了……」
很好,在她眼中,他已經是毫無人格的卑劣小人了。
傅克韞沈下臉,完全看清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徑。
「是我無聊,沒事找架吵!」他氣悶地抽走她抱在懷里的換洗衣物,轉身進浴室。
一開始的起步點就偏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是死結,不是溝通就能解決。
現在的他,無論再說什麼,都無法讓她釋懷。
結婚三年,這是頭一回,躺在同一張床上妻子卻沒在他懷中入眠,背身而去的身影,無言昭示婚姻觸礁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