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兒,有事嗎?’側首,瞥見房門外遲疑的兒子,陸君遙喚了聲。
陸祈君跨步入內,目光落在父親懷中安睡的娘親,猶豫了下。‘我晚點再來好了。’‘不礙事。’陸君遙放輕動作,抽手起身,發現袖子被壓住,單手月兌去外袍,沒驚擾妻子好眠,陸祈君默默看著,爹真的好疼娘。
陸君遙另外取了袍子披上,笑笑地道︰‘你娘這些天睡得不大好,難得睡那麼沈呢。’茶樓說書人,都雲漢哀帝斷袖情痴,依他看,他爹也不差啊!
在父親示意下,一前一後出了房門,並謹慎關妥了門窗,不教體弱的娘親受了寒。
自生了歲兒後,鮮少生病的娘親,身子骨弱了不少,爹幾乎將所有的心力都放在為母親調理體質上頭,好細心地呵護著。
一直以來,都好欣羨那樣的感情,他懂得爹對懷有身孕的娘親大發雷霆,說寧可絕子絕孫也要她好好伴他一生的心情,也懂得對爹千依百順的娘親,頭一回不顧反對,寧願傷了身子骨都要替爹生兒育女的心意。他們,都將對方放在自身渴求之前。
‘找我什麼事?’在練武場前停步,陸君遙回身,問了句。
本想與爹商議,那批運到嶺南的珍貴藥材能否由爹代勞,可現下,反倒開不了口了。
這幾年,陸家由他接手主事,明白爹娘疼惜對方的心意,陸氏逐漸由飲食拓展至藥材買賣,完成娘親當年未能完成的心願。
網羅南北珍稀藥材,初始只是為了調理初生便帶病體的爹,後來則是生了歲兒後體弱的娘。
而後,便放手交由盼兒打理,倒也經營得有聲有色,陸氏藥鋪子一家開過一家。
‘那批藥材處理得如何?’倒是陸君遙先問了。
‘在這兒。’陸祈君將清單遞出。
‘在煩惱運送人選?’這些年,陸氏家業已由他主事,走不開身是自然,這單生意太龐大,又不好交由外人經手,難怪他為難。‘盼兒昨日與我商議過了,陸武願意。’‘陸武?這——’他愕然。
‘為何這表情?府里這班武師,就他身手最佳,又是自己人,難不成你還防他?’‘不,不是!可他和盼兒要成親了,怎好在這時出遠門……’‘往返不過二十來天,他們婚期還有一個月,來得及的。’‘可——’這樣好嗎?他不想讓人覺得,他有心支開陸武,對這樁婚事從中作梗。‘我還是覺得不妥。要有個閃失。我對盼兒難交代……’‘祈兒,你多慮了。你的為人,咱們還信不過嗎?盼兒自己都願意了。再說,他們婚後陸武總是得幫著點的,你顧忌太多,反倒是對他見外了。’他張口欲言,遠遠見盼兒走來,陸武仍舊是靜靜守護身後,她不慎被地上石子絆了下,陸武立即伸臂護住,免去僕跌的窘境,盼兒回他好甜、好甜的笑容,仰首嬌怯怯偷吻他面頰,男人立即紅了臉。
陸君遙憂心地望向兒子,只見他若無其事別開臉,淡哼。‘都幾歲人,還這麼笨手笨腳!’當真不在意了嗎?他明明就留意到,盼兒僕跌那一瞬,祈兒也幾乎要有動作,又默默握拳,收了手,靜止不動。
護了她那麼多年,心里頭克制,身子還是會不由自主做出動作哪!若要說他心頭已無盼兒,怕是連他自個兒都說服不了吧?
‘爹——’陸盼君拎起裙擺,朝他們奔來。
‘當心點,又跌跤可沒人扶你了。’陸君遙取笑,寵愛地順了順她的發,她笑著纏抱父親手臂,枕上肩頭撒嬌。
‘幾歲了你,都要嫁人了還這麼孩子氣!’伸手輕捏女兒鼻梁,她皺皺鼻,扮了個俏皮鬼臉。
‘那我不嫁就是了,一輩子陪著爹。’陸君遙側眸瞥了眼靜佇一旁的男子,淡道︰
‘有人恐怕不依。’‘爹!’她嬌慎抗議,可那眼底眉梢,淨是幸福愉悅。
盼兒——是真的很快樂吧!
他心知肚明,那快樂是陸武給的。
不是沒有私心的,他也想過撮合這對小兒女,偏偏祈兒不爭不求,眼看著盼兒一顆心飛向陸武,他又還能怎麼辦?
女兒是真心愛著陸武了,為了她的幸福,不得不成全呀!
只是——苦了他兒子。
悄悄將嘆息吞回月復間,他轉而道︰‘我方才正與祈兒談運送藥材的人選,祈兒說是怕你不同意呢!’陸盼君回眸望向未婚夫婿,陸武沉著道︰
‘小姐與我談過,陸武願盡棉薄之力。’陸祈君見她無反對之意,點頭。‘那好,早去早回,盼兒還等著你,別誤了婚期。’‘是,少爺。’陸武亦不規避,坦蕩蕩迎視他的目光,靜視片刻,交換意味深長的凝視。
好好持她,今生,我放手。
他懂得。那眼神下的未竟之語。
難以言說,卻更甚千言萬語。
會的,他會用他的一切珍惜她,不負少爺君子襟懷。
過午,由外頭回來,稍作梳洗便前往書齋,才推開門,一團小肉球迎面撲來,他迅速反應過來,張手摟抱住。
‘小歲兒,你又胖了!’陸祈君皺皺眉,感覺抱起的重量又增加。爹是都喂她吃了什麼,養得好肥。
陸歲君呵呵笑,不以為意。‘哥哥,我的梅子糖呢?’‘還吃,當心變小肥豬。’‘要吃!’她很堅持地嘟嘴嚷道,自行朝他懷里探找,搜出一包甜糖。
他一臉傷腦筋的表情。‘糟糕,既然被你發現,那就沒辦法了。’小歲兒徹底被取悅,呵呵笑吃得好開心,也分哥哥吃了一顆,甜甜地摟靠在他肩頸。
爹總說,平安就是福,美不美是其次,健康就好,像盼兒就是太瘦了,縴細的腰身,風一吹就折了。
陸祈君偏頭,對上案牘前托腮望住他倆的陸盼君。
‘在想什麼?’賬冊不看,淨瞧著他。
‘只是想,你好疼歲兒。’她與他也曾經有過那等光陰,那時的她,也像歲兒,單純、無顧忌地霸著他撒嬌,她懂得他雖然嘴里嫌棄,可她和歲兒的要求,他總是會辦到,不曾教她們失望過︰
‘吃味啊?’自懷里掏出一只銀簪遞去。
‘偌,別說我偏心。’他給得隨意,可陸盼君從那細致的雕工、綴上無瑕明珠,心知必然價值不菲。
他送她的每一樣東西,從來都沒有隨便過。
她心知,了然地淺笑。‘謝謝哥哥。’‘你就為了這個不開心?’她微愕。
只那麼一眼,哥哥便看出她不開心?
‘姊姊是在想未來姊夫啦!’吃得一嘴甜膩的小歲兒,順口說了出來。
‘歲兒!’心事全教人給泄光了。
是嗎?陸武不過離開半月余,她便坐立難安了?
‘這麼離不開他?’‘也……不是那樣啦……’她羞喃,小小聲補充。‘只是……不太適應……’以往身邊總是有他,突然回過頭見不著那道身影,那落了空的感受,總難免……凋悵。
盼兒真的很愛這男人。
陸祈君靜靜凝視她,分不清心頭是酸楚抑或欣慰。
這不就是他要的嗎?一直以來,只想留住她的笑,她幸福,他也就……無憾了。
他點頭,逸出笑。‘會的,要不了多久,你們便能長相廝守,哥哥會幫你。’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為她留住。
這是他的承諾,終其一生,蕩她全力留住幸福。
只是,這道承諾,卻在兩日後,盡數摧毀。
他收到官府快馬傳來的公文,所有人在回程途中遭逢不測,不留活口。
這事……他怎麼對盼兒口?
收妥信函,他當機立斷地交代︰‘這事先別說,我立刻前往了解情況,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也許……也許沒那麼糟的。
他當天便動身,前往地方官府了解案情,才知一夜投宿旅店,有人在茶水中下藥,當晚,所有運貨鏢師無一幸免,大筆巨款不翼而飛,管事行跡成謎,陸武一生死未卜。
只留下一截斷臂。
心房沈悶難言,他不心疼財物,卻害怕盼兒的淚。
回程途中,他一直想著,若盼兒知曉,會有多傷心欲絕,那男人是她寄托終身的倚靠,如今,他只還她一截斷臂,如何向她交代?
他將此事稟明父親,可誰也開不了口告知盼兒。
‘所以,官府是以內賊結案?’陸君遙凝思。
‘是。官府已發出公文,緝捕徐管事。’‘管事確實可疑。’陸武行事謹慎,若非自己人,算計不了他。陸君遙審視兒子。‘這事你打算怎麼處理?’‘爹,我現在心很亂——’緝凶破案。可交由官府處理,但盼兒呢?若陸武真有個不測。他怕……盼兒也難獨活了……‘我當然知道你心亂。’只要扯上盼兒,他哪冷靜得了。
每個人,終其一生有都那麼一道踫不得的禁忌,而盼兒,便是他的傷、他的致命點。
‘你要開不了口,爹去說吧——’‘不,別說!’他急急阻擋。
陸君遙挑眉,會意後嘆息。‘祈兒,這事瞞不了的,她早晚要知道。’‘我明白,可——’他真的很怕,盼兒若無法承受,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雖溫馴,可對于堅持的事,卻也烈性無比,抵了命去執著……
‘祈兒,你太怯懦了。’當年對盼兒的身世也是如此,他不試。又豈知她無法承受?
也或許,不能說怯懦,而是太愛那名女子,任何會傷害她的事,總于心不忍。他的狠,得建立在她的淚眼上,又怎決絕得了?
‘陸武終究是死了,你以為你能瞞多久?多拖一日,她承受的痛苦會更深,你——’他住了口,愣視門邊佇立的身影,陸祈君回首,也傻了。
‘盼兒……’她听見了嗎?
‘哥哥,說的是真的?武哥——真的出事了?’陸祈君啞然,怎麼也無法應聲。
‘爹?’她轉首,問另一個。
‘……是。’也好,她知道了,那就誰也不必為難,她總要挨這一刀的。
她靜靜地,走上前,什麼也不說,拿起桌上的官府判決公文,一字、一字逐一讀下。
‘盼兒……’陸祈君憂慮低喚。她反應太平靜,平靜得——令他害怕。
她盯著底下的縣官印,朱泥紅艷刺目得宛如他的血……
‘盼——’張口欲言,她毫無預警地身子一軟,在他慌亂伸出的臂膀中失去意識。
數日後,官府在旅店後山坡底,發現一具無名男尸,身中數刀,容貌盡毀,尸首不全。
消息傳來,以為她會哭泣、崩潰,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總是依賴著父兄、陸武的她,這回卻表現得無比堅強。
‘哥哥,我要帶他回來……’‘好,哥哥幫你帶他回來。’他毫不猶豫應諾。只是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成全,縱使,是她心愛男人的尸身。
‘我要去!’她要親自,接他回家。
她這模祥,怎禁得起長途跋涉?
陸祈君心房痛不堪言,輕撫她微微恍惚的臉容。‘盼兒,你乖。听哥哥哥的話,待在家中等著,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到。’後來,他親自走了一趟濟南,將陸武尸身運回。
她以未亡人身分,全程打理陸武的後事,沒掉下一滴淚。
她撫著碑上的刻字,立碑人題字——妻,陸盼君。
辦完了後事,她成日不言不語,空洞的眼眸。尋不著方向。
以往,回過身總有他靜靜守護,如今,望不著他的眼眸,已不知該望向何方。
每夜,一遍又一遍喚著他,卻換不來一聲回應。
一直以來,當她需要時,他一直都在身邊,她的武哥,不會不理她,從沒有一回,如此刻這般,對她的叫喚不聞不問——她,是真的失去他了嗎?
至今,她仍無法接受,縱使親手葬下了他的斷臂,心底仍盼著他會回來。
抱著裁好的大紅嫁衣,她還在等著他,回來完成他們的婚禮。
她這情形,看在陸祈君眼底,暗自憂心,無法言說。她表現得太平靜,就因為太平靜,連情緒都壓抑著不曾宣泄出來,他才更憂慮。
只有他明白,盼兒不是不哭,她是痛得流不出淚來了。
才一個月,她已經瘦了一大圈,他擔心再這樣下去,她會逼瘋自己。
每一夜,當她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眺盼時,他便佇立樹底,注視她終宵燈火未熄的房門,伴著她。
他懂得,她在盼那個男人回到她身邊,張開懷抱憐惜她,而他盼的是她走出悲傷,重拾歡顏。
直到有一日,母親主動前來,找他詳談。
‘對于盼兒,你有何打算?’‘打算?’他要打算什麼?
‘你爹說,你時時站在盼兒門外,終宵不寐,難不成你打算就這樣守一輩子?!’行徑遭人道破,他窘然別開眼。
‘怎麼?你以為無人知曉?’孟心芽笑嘆。
‘孩子是我生、我養的,你們有多少心思,瞞得了我嗎?你是怕盼兒想不開吧?’
‘……’
這痴情的傻兒子!
孟心芽搖頭。‘祈兒,放手去爭取她吧!’陸祈君不可思議,錯愕地回視母親。
‘娘!你在說什麼!’陸武才剛過世,尸骨未寒,誰有心思想那些!
何況,盼兒視他如兄,他若這麼做,豈不真要逼死她?
‘為何不可?當初,你不是說想娶盼兒嗎?就因為盼兒與陸武兩心相許,我們得成全盼兒,但他倆無緣,你退讓了這麼些年,也夠了。你的委屈娘不是不清楚,為了護她,你苦全自個兒吞,要真這麼放不下她,那就別再錯過她,自個兒好好守護她,給她最安穩的依靠,這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排。’這傻兒子,總是遠遠守著,怎麼就沒想過去爭取,自己給她幸福、給她笑容呢?
陸武未出事前,盼兒出閣在即,有一夜曾經前來,娘兒倆談了好多話,盼兒跪地叩謝養育之後,說得那麼誠摯,她便知曉,盼兒對自己的身世是了然于心了。
既是如此,祈兒還顧忌什麼呢?
她心疼苦苦壓抑的兒子,也憐惜姻緣坎坷的女兒,若是能將盼兒交給他,由祈兒護她一生,她真的很放心。
‘陸武是不在了,將她交給別人,你甘心嗎?你對盼兒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你真願意這一輩子,盼兒都不明了你為她做的一切?祈兒,你可以帶著你的真心,去撫平她的傷,等候多久都可以,就是別再悶不吭聲。若看著她再次屬于另一個人,我不信你受得住——’‘娘,別說了!’他心亂如麻,起身退到窗邊,逃避話題。
孟心芽望著兒子的背影,輕嘆。‘好,我不說,但這些話,你得放在心里好自斟酌。這世上,最懂盼兒的人,除卻陸武就只有你了,真要她幸福,沒有人會比你更疼她,與其將她的未來交到外人手中,我和你爹更希望那人是你。’正因為疼惜女兒,她懂得盼兒的未來在哪里。
要嫁盼兒,她不愁沒人要,可那些人看上的究竟是她的美貌,還是她身後的陸氏龐大家業?
自幼以來,盼兒的聲名從由不得自個兒作主,背負著私生兒、孽種、、至今婚前夫婿驟逝的克夫污名,誰願善待?誰能懂她?
她什麼都沒做,卻早已聲名狼藉、貞潔無存,這樣的盼兒,也唯有祈兒懂她、憐她、惜她,識得她的美好了。
娘親走了,留下的句句話語,卻在他心頭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