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讓她失眠了一個晚上。
隔天,想起她忘了打電話給江孟擎,和同學吃飯吃到一半,整個人驚跳起來,沖到外面去撥電話,同學還以為她撞邪了。
當她問到——他沒等她的電話等一個晚上吧?
另一頭,是沈默的。
原本只是順口一問,沒料到隨著他的沈默,她心髒一陣緊縮,也跟著沈默了。
「你們,還好吧?」
「嗯……呃,還好啊。」她含糊其詞。
「沒吵架?」
「……對。」
「感情甜蜜如昔?」
「……嗯。」
他輕聲嘆息。「小隻,你不要騙我了。」
「我……哪有。」
「我知道你很困擾。」如果沒什麼事,她不會忘了打電話,他太了解她了。
「……」
「你暫時不要再來找我了。」
一句話,轟得她腦袋無比清醒。「小孟,你——」
「別擔心,我會很好的。你好好地去面對你自己的問題,就這樣。」
他掛了電話,她卻陷入更深的迷惘中。
小孟要她好好面對自己的問題,但她最大的問題是——她不知道她的問題在哪里-
她的問題、她的問題……她的問題到底是什麼呢?
她听了他的話,試著找出她的問題,但是去找魏柏毅,他竟然也不約而同地告訴她︰「我不想勉強你,等你想清楚了再說,目前——我們就暫時到此為止。」
很好!她沒想到,自己原來這麼顧人怨!
連續好幾個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江孟擎的話,也想著魏柏毅,愈想就愈雜亂無章,理不出頭緒。
他們到底要她想什麼?又到底想听她說什麼?
男人啊——真是難懂的生物。
煩到受不了,跑去問老爸。他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嘆氣。「姓方的,你干麼把我女兒生得那麼笨?」
嗑瓜子的老媽涼涼回了句︰「有本事你來生。」
眼看兩人又要斗上,她急忙說︰「老爸,你先回答我,要吵再慢慢吵,拜托!」
「笨蛋!想想這兩個男人對你的定義,這樣就夠了。」
一個禮拜過去,浮躁的情緒開始沈澱下來。
她開始回想,和魏柏毅共處的點滴,以及和江孟擎在一起時,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愈想,就愈明白。
和魏柏毅,是一種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發展,身邊總是有他,于是習慣性將他定義到那個空缺、而他想要的位置上。
但是,和江孟擎,即使不在一起,心頭仍有個位置替他保留,惦著、念著,從未放下過。他可以很直接地牽動她最真實的情緒,喜、怒、哀、樂……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都儲存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曾遺忘過。
這,就是老爸要她想的,這兩個男人對她的定義嗎?
如果,兩者的存在造成沖突,必須做出取舍的話,那——答案,又何需質疑?
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連思考都不必!
這一瞬間,她豁然開朗,明白這兩個男人,要她面對的是什麼。
好笨,言子隻,你好笨,那麼簡單的事還要困擾半天!
想起逛校園那天,在樹底下江孟擎不尋常的態度……
她倏地由床上一躍而起,不顧現在已凌晨一點半,換掉睡衣,拎了鑰匙就往外沖。
深夜的校園,寂靜無聲,除了蟬鳴蛙叫,就是幾只流浪狗趴在走廊邊。
她拿著手電筒,蹲在操場外的芒果樹下,挖開當年埋的洞,慶幸玻璃瓶還在。她小心翼翼取出,拍掉瓶子上的泥土,打開瓶口後,反而無法動作,盯視良久。
他會寫些什麼呢?
什麼是他當時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對她?或是小柔?
取出卡片角落署名「小孟」的那一張,她遲疑了半晌,攤開。
一字,一句,清晰,不容錯辨。
這,就是他當時想說的嗎?
一股熱氣沖上鼻翼,酸酸的,揪緊了心。
她,有了想哭的沖動。
「小隻——」輕輕地,一聲叫喚響起,她怔愣地抬起頭,月光下,清亮明眸蘊著水光,浮現些許詫異。
「你怎麼會來?」
江孟擎嘆氣。「我睡不著,想來走走。」
是默契嗎?那兩顆早在六年前就該契合的心,在今夜,重逢。
遲了許久,但,終究沒被湮沒在歲月洪流中。
「你……為什麼不早說……」他明明有很多、很多的機會,即使六年前沒有,六年後,他也隨時都可以說,她有權利知道啊!
他視線往下移,瞧見她膝上的玻璃瓶,以及她手中的卡片,再往回移,對上她淚光閃動的眸子。
他不言不語,走上前,挪開玻璃瓶,拉起她的手拍掉上頭的髒污。
「原來……小柔說的,是真的……」
他終于抬眼。「你不必理會小柔說了什麼,那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沒有看清現實,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六年前、六年後,不可能還會一樣。」
「我……」她張口想說什麼,他不疾不徐地又接續。
「你有你的朋友、你的生活圈,不可能為了六年前一段未實現的夢,而去強迫改變一切。我們都長大、也成熟了,不再是當年十八歲的男孩與女孩,這是我們必須去面對、適應的,六年的時差,不算短。」
「例如……魏柏毅嗎?」她輕問。
「也許。」他扯唇,那只是其一。「所以小隻,我不希望小柔臨終的遺言,為你帶來壓力,你沒有答應她什麼,更不需要勉強自己什麼,這就是為什麼,自小柔去世到現在,我一直不願意你來找我最主要的因素。那天晚上的狀況……我極不希望它再發生第二次。」
「那……你為什麼不問,我對他的感覺?」這不是他要她面對的問題嗎?
「你對他的感覺?」
她凝著淚,神情堅定。「如果可以重新再來,我,還是不會愛上他。」
還是?
他輕輕震動。
那麼,你的心又在哪里?
他定定凝視她,沒問出口。
「我不是因為小柔的交托才放不下你的,今天即使她什麼都沒說,我還是會這樣做。」
他點頭,退開一步。「好,你解釋完,我也明白了。但是小隻,我的決定依然不變。」
「為什麼?」她抗議。
他搖搖頭,輕道︰「我說過,六年的時差不算短,我們都需要一點時間去調適自己,所以,我那句話是認真的,在你還沒弄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前,我們還是暫時不要見面,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去沈澱情緒。」
一名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剛辭世,他沒有辦法馬上投入另一段感情中,即使,是他一直以來,惦念縈懷的她。
她怔怔然,無法言語。「就……這樣嗎?」
他凝思道︰「以一年為期好嗎?你可以思考,可以選擇你要過的人生,一年後,我在這里,等你告訴我答案。」
屆時,將會是全新的開始。
眼神對望中,他們讀出了相同的信念。
漫長的一年,開始值得去期待。
輕輕隨風飄落的小卡,落在兩人腳邊,清晰字體寫著簡單幾行字——
言子隻,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一直都只有你,不是小柔,不是任何人,你能容許,你能接受嗎?
三百六十五天,說長不長,說短,其實也不短。
她撕著日歷,一天,又一天,記錄著等待的痕跡。
她懂他的意思,這一年當中,她過著她的生活,不特別為誰而期待,不刻意為誰保留心中的那個位置,如果一年後,她沒變,他也沒變,那就是他們的開始。
然而,一天天沈潛下來的,是思念。
不為誰保留那個位置,卻沒人住得進去。
就在一年之約即將來臨的前一天,她難得換上套裝、窄裙,穿上高跟鞋,盤起頭發,就為了到某知名公司面試,必須給人精明干練的形象。
出門時,隔壁鄰居正在忙著搬家事宜,雜物堆得有點亂,直擺到她家門前,對方頻頻向她道歉,她笑笑搖頭,繞路過去。
「啊,對了,言小姐,這是你的吧?」
被叫住的她,回頭接過一只信封袋,看起來有一段時間了。
「可能是郵差投錯信箱,我家小朋友不懂事,拿了進來,一直堆在舊雜志里,這幾天整理才看到,時間有點久了,真是對不起。」
她隨意打量了下信封,順手塞進隨身的包包里。「沒關系,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信。」
趕去面試完,走出公司,她重重吐出一口氣,第一件事就是先解開盤得太緊的頭發,任它自由披散在肩膀。找了個公車站牌的座椅,月兌掉腳下的鞋,兩眼同時忙碌地搜尋,如果可以,她還想來一支冰淇淋。
真要命,她還是不適合一板一眼的生活,管它什麼高學歷,明天還是去找不受拘束、自由一點的工作好了,這種職位高、年薪高、連架子也高的地位,她實在待不住。
等公車的空檔,想起出門前隨手放進包包的信封,閑閑拿起來,順手拆開,才看第一行,她就呆住了。
小隻︰
我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時,一定會很驚訝。听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決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
如果我告訴你,小孟喜歡的人,從來就不是我,你應該會很驚訝吧?那如果我再告訴你,他喜歡你很久了,你應該會更加錯愕得回不了神吧?
偏偏︰它真的是事實。
我知道,你對他也有相同的感覺,我知道的。
那是一種,心意相通的男女之間,所能到達的心靈相通,你知道嗎?你們凝視彼此的眼神,散發出同樣的頻率,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輸了,不管對小孟的感情再深、再重,對他再柔情萬般,還是輸給和他打架拌嘴、爭強好勝的你。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對朋友的義氣,無形施加壓力,讓你不敢看清自己的心,利用了自己的病弱,將他強留在身邊,對不起。
更加對不起的是——我說了謊。
親愛的小隻,我必須告訴你實話,記得那株情人樹的傳說嗎?我偷換了鑰匙,不知哪來的篤定,我知道,你一定找得到正確的鑰匙,或者說——我信任小孟,他不會讓他喜歡的人,認不出他。
鑰匙是屬于你的,心鎖定你開啟的,小孟——也是你的,這一切的一切,我強佔了許久,現在,物歸原主,我把你的幸福,還給你。
這些年,他人留在我身邊,但是我知道,他沒有一刻忘記過你。
你一定不曉得,小孟的攝影技巧比所有人以為的都還要好。他總推說,只是幾張無趣的風景照,但是小隻,你知道嗎?他的相機里,滿滿、滿滿地,都是你!你的每一道神韻、每一記眼神流轉,每一分笑容,他都細心收藏著。也許在他眼中,你就是最美、最渾然天成的風景吧!
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是趁我入睡後,悄悄地拿出你的照片,一張張、一頁頁地看,那麼認真地在心底描繪你的形影,你的一顰一笑,分毫不舍得忘。
也許是天意吧,該是你的,怎麼也拆不散,不管我用了再多的小手段,他心中仍然掛念你。
看清這一點,生命即將走到最終點的這一刻,我只能祝福你們,雖然,遺憾相伴多年,他自始至終,無法愛上我分毫……但,不能再更貪心了對不對?我擁有的已經那麼多,除了愛情,他真的竭力在為我付出,不讓我短暫的生命留下任何遺憾。這麼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小隻,請你好好把握,好好地,憐惜他,把我沒有能力給他的快樂,一並補上,好嗎?
小柔于醫院深夜
看完信,兩顆清淚冷不防地滴落信紙。
那時的小柔,必然病得極重了,否則,原本娟秀的字跡,不會寫得歪斜無力,一直到那一刻,她都還掛念著他們嗎?
難怪她聲聲歉語,因為她一直覺得,親手拆散了她和小孟,愧疚難安,是這樣的吧?-
小柔,善良得令人心疼的小柔。這沒必要內疚啊,如果小孟不是自願,她的小手段搶不走,如果她不是那麼溫柔美好的女孩,小孟不會如此憐惜她,寧願犧牲掉自己的愛情,都要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所以,她真的不必愧疚,更不必良心不安啊!
倒出信封內小巧的銀制鑰匙,牢牢握在掌心,在心底輕聲說︰「小柔,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會記住,也會做到。」
如果,這支鑰匙,真的代表她的幸福,那麼,現在她已牢牢握住。
一枚銅板撞擊地面,發出清脆聲響,轉了兩圈,滾落她腳邊,停住。
她伸手欲撿,另一只手也同時伸出,兩人下意識地抬頭,四目相接。
錯愕。
須臾,相視莞爾。
「早了一天,要不要緊?」她笑問。
他搖頭,淺笑。「你的答案,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她起身,定定地站在他面前。「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麼?」
一伸手,勾出他領內的鏈墜,另一手,晃動鑰匙銀亮的光芒。「如果,這支鑰匙,打得開你的心鎖,那麼,你可不可以也打開心門讓我走進去?我們好好地、認真地談一場戀愛。」
「那有什麼問題。」他大方攤手,任她去試。
「你不怕?」她斜睨他。
「怕什麼?」
「怕打不開?或者,怕打開了,往後你的胃,就沒好日子過了。」
他淺笑,再淺笑,不語。
他對她有信心,一直以來,都是。
他相信,他與她,心有靈犀。
那年,將鑰匙掛在樹上的最高處,從來就不是整人,而是深知她的脾性,向來不安于平凡的她,不會乖乖在樹下邊打呵欠邊挑鑰匙,如果有得選擇,她會做最具挑戰的行徑。
除了她,沒有一個女孩子,爬得了這麼高;除了她,他不想要任何人,拿到屬于他的鑰匙。
也或者,那則傳說,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說穿了,它沒有魔咒,而是——
而是在考驗,情人之間獨一無二的默契。
全書完
編注︰
關于言洛宇與丁群英的故事,請看再見冤家系列之一——橘子說312《冤家宜解不宜結》。
關于言子萱與魏懷恩的故事,請看再見冤家系列之二——橘子說343《近水樓台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