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青回到竇家窯三天了,再怎麼不願相信,也得接受事實。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為鬼的那一夜見到雲霓,也可以為她去找美人草,然後,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竇家窯。
但,他能去見雲霓嗎?他又要以什麼身分和姿態去找她?現在的他只是一縷游魂,沒人見得到他,甚至還從他身體穿梭而過。他們沒有感覺,他也沒有知覺,不冷,不熱,不痛,下癢……
可為何他的心還是會痛呢?
「天球,我離青啊,你真看不見我?」他企圖再問。
唐天球正將放了瓷碗胚的匣缽送進窯里,完全沒听到他的問話,而是邊忙邊問道︰「高足,你跟寶月的婚事談得如阿?」
「兩家爹娘本想五月辦喜事,可小姐這樣,寶月也沒心情成親,她說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暫時擱下了。」高足推來一個匣缽,說罷嘆了口氣。
「小姐是想莫少爺想到瘋了。」唐天球也輕嘆一聲。
雲霓怎樣了?莫離青一急,瞬間便來到雲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這泥女圭女圭你喜歡就拿去呀。」屋里傳來雲霓平日談笑的軟膩嗓音,他頓時放下心,但他不敢從窗子看進去,怕雲霓看得到他。
「這小沙彌,還有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給你,我幫你收起來,再多拿幾個回去給弟弟玩。」
「哎呀,吟春,別拿了,小姐又沒說可以拿。哎喲!還拿!」
原來是吟春的娘來看女兒了。里頭的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愉快。
他站在牆外,听著雲霓的笑聲,便覺安心。
就在這里守候她吧。如今黑無終和黑白無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時便是一時。
「大娘,別擔心。」竇雲霓送了大娘出來,笑道︰「這就叫吟春帶您在竇家窯轉一圈,您中意哪一個哥兒,盡管來說,我幫吟春說媒去。」
「小姐啊!」吟春脹紅了臉。
「大娘,我就不送了。寶月,你再去廚房拿條火腿給大娘帶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寶月神色稍顯緊張。
「順便再提一壺熱茶回來。」竇雲霓笑著囑咐。
送走大娘,難得吟春和寶月不在身邊,始終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頭,圓眸卻是映不上亮麗的陽光,嘴角也緩緩地垂了下來。
大家刻意讓她忙,讓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願讓爹娘和所有關心她的人擔心;但一旦獨處,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寂便會再度襲來。
春天就快來了,離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嗎?
她低了頭,輕步踅回屋內,卻教一襲熟悉的青衫給攫住了目光。
「離青哥哥?!」她滿心狂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莫離青僵立原地,既喜且憂,她果然看得見他!
他原是趁她們離開作坊,便藏進了屋內,再來也是想知道雲霓最近在忙些什麼,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滿了離青女圭女圭,他便無法移開目光了。
一桌的他,當她細細捏塑出他的容貌時,是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無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牆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視。
「關上門。」他怕突然有人進來,會撞見雲霓自言自語。
竇雲霓紅了眼眶,依言轉身關上大門。
「關窗。」他又道。
她雙手抖動,腳步出幾乎不穩,啪地一聲闔上窗扇後,再也抑遏不住地沖上前用力抱住他,淚流不止。
「離青哥哥!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啊!」
「噓,雲霓,別哭啊……」他怕驚動大家,忙低聲哄著。
「他們說我作夢了,我也以為我作夢了,可你告訴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來了,而且你跟我說你要娶我……」
「雲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難抑,感覺自己也流下了眼淚。千不該、萬不該,竟不知自己已死,還跟她表明了心意。
懷里的人兒哭得顫動不止,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熱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體的鬼魂呢?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說不定自始至終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雲霓,好乖,听話,不哭了。」他輕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聲哄勸。「听離青哥哥的話,不哭了。」
「好,我不哭。離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著,一雙淚眸緊緊凝視不放。「那晚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壞人要追你?」
「我好擔心……」珠淚又滴滴落下。「你不會再走了吧?」
淚水溫熱,濡濕了他的指頭,他不禁伸指為她拭淚。如她年幼時,只要她一哭,他便想盡辦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綻笑顏,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溫柔地模模她的頭臉。
歲月流轉,不知不覺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雲霓長大了,一雙水盈盈的圓瞳還是月兌不了稚氣,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里,滿溢著不容忽視的堅定,那是她對他從未改變的情意。
不舍她略顯消瘦的蒼白臉蛋,他手掌輕撫而過,一再摩挲,感受著她的溫軟美好,再將她的臉頰完全包覆在手心里,輕柔捧起。
一朵微笑輕輕在他掌邊綻開,彷佛春風吹來,沉睡的花木全蘇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卻見她突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一驚,他在做什麼?人鬼殊途,因著他的執著,一再出現,使得雲霓心存希望,無法放下,甚至讓他人以為她發瘋,他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開了手,推離她的擁抱,退開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嗎?」
「不,不冷。」她即便驚訝于他異于平常的冰冷身體,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撫觸,所以強自忍住,此時更急忙扯緊他的衣袖。「離青哥哥,我一點都不冷,你冷的話,你先披著我的大氅。」
「我自離開吳山鎮後,今天還是第一次回來。」
「怎……怎麼可能?」
「你說那天晚上我來了,沒有這回事,你一定是作夢了。」
「可是……明明還有壞人……」
「我在家鄉訂親了。」
「什麼?!」她松開了他的衣袖,臉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鄉遇上合意的女子,經家族長輩撮合,已經訂親,今天我特地回吳山鎮,就是親自跟你說一聲,然後馬上走。」
「不會的……」
她太過震驚,反而哭不出來,淚水像是瞬間被最嚴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為他要她關門窗,就是想在屋子里好好擁抱她、親吻她,怎知就在他幾乎要吻她時,竟丟給她這個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
她想開口,可要問什麼?難道要問那是怎樣的一個好姑娘嗎?
屋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緊掩的門窗透不進陽光,更顯陰暗。
「小姐!小姐在里面嗎?」門板傳來叩叩聲。
竇雲霓吸吸鼻子,抹掉淚痕,看了神色沉郁的他一眼,便打開了門。
「唐師傅,有事?」
「我給小姐看這只碗,今早窯里出來的,你看阿四的畫工如何?」唐山踩拿著一只青花飯碗,轉著給她看。「可以給他當畫匠了?」
「用色均勻,線條穩定,進步很多了。唐師傅,這事你決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寶月那丫頭不放心暫時離開她,半路逮了唐師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來看她。
她沒事,她本來就神識清楚,沒有相思成疾產生幻覺,正待回頭進屋,抬眼卻看到唐師傅身後跟著一個渾身髒污的乞丐。
「給我碗!嗚,給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著。
「唐師傅,你後面怎來了一個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麼叫化子?」唐山踩回頭一看,只見空曠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綠草,更遠處才有人。「沒有哇!那邊走過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後面兩步。」竇雲霓不解唐師傅的神色,直接喊那個乞丐。「喂!你要做什麼?」
「嗚,我要碗,他答應給我一只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驚異莫名,又往後看小姐到底在跟誰說話。
「唐師傅,你什麼時候答應給人家一只新碗?現在他討著要了。」
「什麼新碗?」唐山踩覺得不是小姐瘋了,就是自己瘋了,握著手里的新碗,驀然驚覺。「啊!我記起來了。半個月前我去縣城找表弟,路上舍了一個叫化子幾文錢,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說,回頭給你一只新碗討錢,後來我從表弟家拿了一個碗去找他,卻見他讓人蓋了草席,听說是天氣太冷發了心疾死掉,我碗沒送出去,便還給了表弟。」
他越說,神色越是驚恐,竇雲霓亦是听到全身寒毛倒豎。
「他死掉了?!他就在這里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離青從門縫里看到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來,重啟雲霓過去在地府的陰氣底子,不只看得見他,也一樣能見到其他的鬼。
乞丐對碗的執著,等同他對雲霓的執著,皆讓他們滯留塵世,不願離開他們所執守不放的人事物,卻也給人帶來困擾。
黑無終說得對,執著這玩意,一定得燒壞掉。
來,為了雲霓;去,也是為了雲霓。是時候離開了。
「雲霓你不要回頭,不要跟唐師傅說我回來。」他來到她身後道︰「你跟他說,叫他找一只新碗,燒炷香供上,請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話,就上覺淨寺請師父做一場超渡法會,那個叫化子就會走。」
「這……」竇雲霓還是回了頭,不知所措地看他。
「听我話,快跟唐師傅說。」
竇雲霓只得轉述,唐山踩頻頻往後看去,嚇得噴出老淚。
「嗚嗚哇!這只碗可以吧?才剛燒出來的吳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畫的是公雞報曉。嗚!給你討個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後頭空地說了一堆話,兩腿簌簌發抖,差點跌倒。
「唐師傅小心。」竇雲霓趕緊上前扶他。
「小姐,我這就去覺淨寺。」唐山踩連滾帶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竇雲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趨,尾隨唐師傅離去,猶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還是鬼,扶住門框的手輕輕地顫抖了。
「唐師傅怎麼了?」寶月正好提了一壺茶回來,不解地問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來問離青哥哥。」
「莫少爺回來了?」寶月驚喜道。
「寶月你先倒杯熱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覺淨寺。」
「好!」寶月一腳跨進了門,卻是愣住不動了。「小姐!」
竇雲霓也是回身進門,同時想到離青哥哥訂親之事,一顆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對他,听到寶月喚她,這才抬起頭來。
空無一人。
她剛才站在門邊,窗戶仍是關著,就這麼一間屋子,有桌,有椅,有櫃子,有木架,他既沒出去,里頭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見了!她渾身顫抖,跟上回一樣,離青哥哥就這樣……不見了!
竇雲霓急急奔進竇府大廳,寶月和吟春跟在後頭追著。
「雲霓你不在房里休息,怎跑來了?」竇我陶見到她,擔憂地道。
「爹,我很好。」竇雲霓轉向今天來的客人,急道︰「白顥然,離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給我?」
「你怎會知道?!」白顥然驚訝極了,他才剛問候完竇老爺,坐下來還沒喝上茶,什麼話都沒說。
「他親口跟我說的。」
「雲霓啊!」竇我陶還是一臉憂愁。
「爹,我確定,離青哥哥回來過,而且有兩次。」竇雲霓口氣篤定,微微喘著氣。「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來過,竇家窯怎沒人見到他?也不見他出來見人?」竇我陶這話已經說了又說,未了直接命令道︰「寶月,吟春,你們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來過?怎麼可能?」白顥然卻是越听越驚奇,作手勢請兩位丫環稍等,問道︰「雲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難行,我也因此耽擱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來。」
「他說,他晚你們車隊一天出發,趕了水路回來。」
「我算算日期……」白顥然想了一下,點頭道︰「若水路趕得快,應該能避過大雪,可再怎麼快,約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吳山鎮。」
「所以,雲霓你五日半夜是作夢了。」竇我陶趕緊道︰「還喊抓賊?我叫人將整個竇家窯翻過一遍,連個賊影也沒有。」
「就算我五日作夢,我十二日還是見到離青哥哥啊。」
「好,見到他又如何?!」竇我陶見女兒執迷不悟,又惱又急。「他跑來跟你說他在家鄉訂了親,說完就走人,擺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竇家窯有任何牽扯,他這般絕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記著他!」
竇雲霓失去血色,一雙大眼垂了下來,變得黯淡。
「你還嚇唬唐師傅有鬼跟著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竇我陶硬著心腸繼續數落。
「不可能!」白顥然突然站起來。「竇老爺,絕無可能!莫離青根本就沒有回去家鄉,何來訂親之說!」
「他沒回鄉?」竇我陶驚問。
「不瞞竇老爺,上回過來拜訪,見到莫兄送雲霓姑娘的好瓷,一時好奇,便去問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發現他最早是十月底從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過了,他哪兒都沒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間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里的人都認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竇雲霓恍惚自語著,驀地記起了最重的事,著急問道︰「他給我的瓷呢?」
「在這里。」白顥然指向桌上一個青布扎起的盒子。
竇雲霓走過去,細撫小小的布結,再抬起頭來,向父親輕露微笑。
「如果我說,離青哥哥跟我說,這是一件青瓷,那麼爹,你信不信他真的來過了?」
「青瓷到處都有,你八成會猜對。」
「豆青、粉青、冬青、梅子青、仿汝釉、仿官釉……」她一一道來青瓷的顏色,同時解開了巾子。「爹見過許多青瓷,古董、仿佔、現今成品,各種顏色都有,可這件青瓷顏色爹一定沒見過。」
竇我陶又感到害怕了。雖說一切如他所願,終于趕走莫離青那小子,可卻害得女兒鬧相思,成天說著見到那小子的鬼話,他可該怎麼辦啊。
唉,果真他的頑固害慘了雲霓。
竇雲霓打開木盒蓋子,只見里頭塞滿了棉布、棉絮、干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動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竇我陶和白顥然屏息以待,連寶月、吟春、竇府家僕、白顥然的隨從也伸長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里,出現了一方小小的藍天,好似撥開雲朵,見到亮麗的天空,頓時讓所有的人眼楮一亮。
竇雲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緊緊扣牢筆洗,才能穩住手勢。
真的是雨過天青!
好美!好美!她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顏色。那藍,干淨穩重,好似離青哥哥凝視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離青哥哥的笑容。在這似藍帶青的美麗顏色里,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淚水掉進筆洗里,滴溜溜地打個轉,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爺!」一個家丁跑進來。「外頭有一個小伙子說是要給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訂了十簍?有人知道我們想買,來騙錢的吧,趕他走!」竇我陶不耐煩地道。
「呃……他說是莫少爺托他送的。」
「快叫他進來!」竇雲霓慌忙抹去淚水,再將筆洗放回盒子里。
一會兒,空氣中飄來清新的藥草氣味,一個少年背著竹簍走進大廳。
「竇老爺您好,我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的裴家一,主人裴遷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簍,說明來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們山里,請我送一簍新摘的美人草給貴府竇小姐。」
「他在哪里?」寶雲霓急問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裴家一回答。
「請教裴小哥。」白顯然問道︰「裴家藥莊的美人草遠近馳名,向來交由江漢城的石家制作、販運,怎會由你送來了?」
「是這樣的。我舅舅會按時遣人來收美人草,運回江漢烘曬,制成可以長久貯藏的干藥材。可眾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燙煮湯皆可,或是和入面團做成饅頭,吃丁氣血暢通,健脾養肝,男女老少皆宜,我這美人草還帶有泥土,可以多撐幾天。
「莫兄怎會跑去葫蘆山買美人草了?」
「我跟離青哥哥說過,我吃美人草。」竇雲霓神色黯然。
「嚇!」竇我陶踫地坐上椅子。他胡涂了,難道那小子真來過?
「不對,日期不對。」白顥然腦筋轉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則以雲霓姑娘五日才見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內來回葫蘆山和吳山鎮?那葫蘆山可是江漢再過去幾十里的深山,光拉馬車就得費上一天,更別說吳山鎮到江漢城的路程了。裴小哥,你是哪天見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紅了臉,搔搔頭。「我忘了。」
「你確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離青,莫大哥這麼高。」裴家一往頭頂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長相跟這位大哥一樣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臉奸詐相?」白顥然一笑,卻見大家沒有跟著笑,忙回到正題。「不對不對!就算莫兄直接從京城到江漢,日期還是兜不來。」
「還是……」竇雲霓沒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擔憂著離青哥哥的去向,無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會。」白顥然一口否定。「憑我行商練就的察言觀色本領,莫兄一听到雲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簡直是想立刻飛回來。」
「是的,是你跟他說我從臘月病到過年,他擔心了。」
「我是這樣說沒錯。」說到這里,相互印證,白顥然瞠大眼,徹底相信了。「他真的來過!可現在人呢?說不見就不見了?」
「爹,離青哥哥會不會出事了?」竇雲霓慌了。
「他那麼大個人會照顧好自己,不會出事的。」竇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顥然轉頭吩咐他的兩個隨從。「去他住處問他哪里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著他的路線找下來。六順你從吳山鎮的水路往北找,一路問個仔細。」
「是的,少爺!」兩個忠心隨從立即離去。
「爹!」竇雲霓又急道︰「白顥然都在幫我們找離青哥哥了,你怎還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里找人?」竇我陶苦惱地按住額頭。
「阿貴哥,請你召集所有家丁。」竇雲霓不理會父親了,直接喊人,鎮定地道︰「請大家分頭到吳山鎮四處找莫少爺,碼頭、覺淨寺、翠池也要去,窯里那邊暫時沒事的,也請他們幫忙。」
「好,我這就去!」阿貴得令,急忙去了。
竇我陶瞠目結舌,他幾乎不認得自己的女兒,那一瞬間從無助變成堅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愛的男子……
兵荒馬亂中,裴家一覺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廳終于安靜下來,他才吶吶地開了口︰「請問,竇姐姐要美人草嗎?」
竇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攏好土堆,輕潑點水,再拿指頭壓實泥土。
「竇姐姐,」他站起來說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剛才拿手掌潑水在根部就行,等長到一尺來高,便可采來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麼辦?」竇雲霓問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種,根睫強韌,本就不怕風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會去吸取,一切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竇雲霓蹲了下來,凝望重新舒展葉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這葉子帶點紫色呢,不像拿來泡茶的是枯的。」寶月和吟春也蹲下來,隨時陪她聊天說話。
厚臉皮跟進院子的白顥然站在一邊,看著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說美人草就葫蘆山原產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試著在江漢城栽種,那氣味和藥效就差了一截,這應是土壤水質的關系,你今天種在吳山鎮,恐怕也種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滿佩服這個「一臉奸詐相」的商人。「就是順其自然,種下去,它就會活了;如果竇姐姐想要有藥效的,便從江漢我舅舅那邊買來,這兒長出來的可以觀賞,也可以拿來炒菜。」
「順其自然,真是好說法。」白顥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會來吳山鎮,一點都不自然。」
「呃……」山里長大的老實孩子詞窮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這回到來,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麼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後來還是偷偷告訴爹此事,爹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瞞著娘,背起一簍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門,一路來到莫大哥心所執著的吳山鎮竇家窯。
唉,誰教他爹曾是鏟奸除惡的正義大俠,娘曾是終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遺傳了他們那麼一點俠義心腸、一點愛管閑事的天性。
但,他無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讓老天去「順其自然」。
「啊,難得到吳山鎮,我想四處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說不定有機會踫到莫大哥,順便逃離好似會看穿他的白大哥。
「吳山鎮我很熟了,且讓我識途老馬帶你一游。」白顥然笑咪咪的。
「家一,謝謝你。」竇雲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來多玩幾天。白顥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請你招待客人。」
「哪兒的話。裴家一是石大爺認的干甥兒,我當然要打點好關系了。」白顥然說著便勾肩搭背過去,摟緊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這里作客,咱倆正好可以秉燭夜談。」
「呃,這個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習慣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挾持住,只好跟著他走了。
「嘻。」吟春見狀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爺會吃了他。」
「糟!白少爺會不會追不到咱小姐,轉而喜歡男色?」寶月也驚呼。
竇雲霓仍掛著那抹淺笑,隨兩個丫環去亂猜說笑。
其實她還想問裴家一,有關離青哥哥去葫蘆山的事,但裴家一翻來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給了銀子,說送給吳山鎮竇家窯的小姐,就走了。
再問下去,徒然讓裴小哥見笑了。她又想到種種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緒紊亂、焦急難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尋人,她只能靜心等候。
「我們去娘那兒,跟菩薩求離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個家丁跑進院子。「老爺請你過去大廳。」
是有離青哥哥的消息了嗎?竇雲霓急忙奔去,進到大廳,原來是來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爺,身後還跟了兩個隨從。
「雲霓。」竇老爺介紹道︰「這位是京城來的張同張大爺,他拿一套瓷來鑒定是否為吳山瓷。張大爺,這就是小女。」
「張大爺您好……」
竇雲霓一句問候還沒說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蓋已打開,露出來的正是那套她親手做的「吃飯的家伙」!
白瓷依舊瑩潤,卻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楮刺痛不已。
「怎會……」她跑上前,再看一次,聲音已然顫抖。
「雲霓,這真是你做的?」竇我陶走過來。「難怪我瞧著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沒見過。」
「爹,這是……」竇雲霓顫聲道︰「這是我特地燒給離青哥哥的,怎麼、怎麼會在這里?」
「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買來的。」張同說道。
「他賣給你?!」竇雲霓極力抑住眼淚,原先的極度擔憂轉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為什麼賣給你?」
「沒有為什麼,他拿去市集叫賣,讓我八十兩買下了。」
「八十兩?」竇雲霓拿手緊緊掩住嘴,這才不會痛哭失聲。
石大爺出五百兩他不肯賣,如今八十兩就賤賣了?
他離開後,她去尋了他的房間,發現他帶走了「吃飯的家伙」,那時她便存著希望,畢竟他是顧念舊情才會帶上她做的瓷;而後來他又回來告訴她,他每天用「吃飯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歡喜。
賣掉了,這意味著什麼?真正斷絕他和她的關系?!
如果現在擺在眼前的「吃飯的家伙」是真的,那麼,那夜說要娶她為妻的離青哥哥就是作夢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構築出來的?
竇我陶見女兒神色激動,忙示意丫環過來,自己也趕忙招呼客人。
「張爺,這邊坐,這套確是吳山瓷,錯不了了。」
「原來我買到了上等貨色。」張同神色甚是滿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買了不少好貨。」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嗎?」竇雲霓急問。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處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緣。原先我還怕是假貨,剛好路過洪城,順道過來吳山鎮瞧瞧,求個鑒定。」
「他絕不會賣人假貨!」竇雲霓好矛盾,既不舍他賣了這套瓷,卻又為他辯解。
「是,小姐說的對。」張同點頭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來是他幫竇家窯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竇我陶干笑帶過。
竇雲霓呆愣站著,目光無神,仍是膠著在那套「吃飯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沒事了。」寶月和吟春見老爺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兩側。「我們看是要回去賞美人草,還是去忙活兒?」
張同目送竇雲霓離去,勾起了半邊嘴角,眼楮冷冷看著,再轉回頭,又是一張做生意的熱絡笑臉。
「竇老爺,如今鑒定是竇家窯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來這一趟,又見識到知名的吳山瓷,我想跟你們進一批貨。」
竇我陶打起精神。「來,張爺請,我們過去作坊那邊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