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時間過得很快,從早忙到晚,一看表,竟然已經晚上九點。
蓋俊珩心浮氣躁地移動滑鼠。他明天一早出發到東歐,連交代、該分派的事情都交代分派了,但還是得將手邊的工作做一個收尾。
曼蓉今晚七點生下一個三千兩百公克的男寶寶,他著實為她和盛彥高興,也打電話恭喜過了,那他還在不爽什麼,心浮氣躁什麼?
只因為盛彥說,曼蓉休完產假,就準備回家上班?
從大片透明的玻璃看出去,外頭他的秘書早已下班,桌面收拾得干干淨淨,椅子空蕩蕩的,看起來好不寂寞;大辦公室另一邊角落還有人。
「副總?」王黛如走到門邊,敲敲他的門板,探進來問說︰「我們要走了,宗憲要鎖門,副總是不是一起離開?」
「我有鑰匙,晚點再走,你叫宗憲巡好空調和電燈就可以離開了。」
「他正在巡,那副總再見了。」
「那個……」
「副總還有事嗎?」王黛如等著他說話。
「我的秘書……」蓋俊珩遲疑片刻。「我問你,程小薇男朋友在哪里念書?念第幾年博士?」
「副總關心小薇了。」王黛如露出微笑,一五一十地回答說︰「她男朋友在威斯康辛大學校區,好像第三年吧。小薇說是人家介紹認識的,身高一八0,三十歲,老家在南部,不過都移民到澳洲去了,他說不定念完書也會去澳洲,不然就留在美國找份金融研究的工作。」
他得到的訊息比預期的還多,听了心情卻更差。
他只有身高贏人家五公分,年紀老了兩歲,學歷是碩士,家住台北,沒錢住到澳洲去天天看無尾熊……去他的!他跟人家比什麼比呀!
「嗯,我問,是偶爾要關心下屬。」他覺得要自圓其說一下。「我當主管的,給的工作量不能多到耽誤人家的感情生活。」
王黛如怎可能沒察覺副總和小薇之間的異樣呢,光是出租「朋友」房子又幫忙搬家這事就值得玩味,不過她和洪語芯都不是八婆,她們心照不宣,當事人既沒解釋,她們也就靜觀其變。
但此刻,她還是想捉弄一下難得吞吞吐吐的副總。
「那麼,副總您關心我嗎?」她笑問。
蓋俊珩臉色一僵,繃起早已繃得緊緊的臉。
「副總放心,我會盡快找到對象,好讓我爸爸不要那麼注意您。」
「你趕快回去。」蓋俊珩趕人了。
黛如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他就是當她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優秀部署,純粹以上對下、以長對幼的心態來看待她,他也如此看待處里的每一個未婚的年輕女孩子。
不來電就是不來電,再當同事十年、二十年還是同事,若能看到這些女孩子一個個有了幸福的歸宿,他也會衷心祝福她們的,除了她……
今天下午他在外面,七點回公司時她已經下班,雖然已透過電話交代好事情,但他明天一早就要搭飛機,接下來一個星期將見不到她。
他按了又按滑鼠,連續開了七、八個檔案,很順手地撥了手機。
「我問你,斯洛伐克的市場資料你傳到哪里去了?」
「就、就傳你的信箱,檔名slovakia,我、我我一起傳的……」
那結巴的語氣令他氣悶,她就不能好好跟他說話嗎?
當她說時,他已經看到了slovakia檔,旁邊一個檔案是slovenia,而他卻是將後者當做是前者,猛點個不停,打開的當然是錯誤的檔案。
兩個國名是很像,但向來腦袋清楚的他,還不至于搞混吧。
「好,我看到了。」他若無其事,很自然地接下去說︰「你房子住得慣嗎?」
「呃,習慣,呃……呼!」
「怎樣?」
「沒、沒……沒……呼呼!」她明顯地大口喘氣,隨即快速地說︰「對不起!副總沒事的話,那就再見。」
竟然掛他電話!他惱得死命按下通話鍵,一听她接起就吼道︰「你最好跟我說現在你發生什麼事!」
「沒、沒……我……」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頓悟,難不成她正在跟男人嘿咻?所以才有這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可她那條件超優越的男朋友不是在美國嗎?
她劈腿?他又不是她男友,也不是她老爸,他管她劈柴劈腿!
「沒事就好。」他極度壓抑聲音,右手拳頭抵緊在桌面。
「副總……」她怯怯的聲音傳來。
「什麼事?」他本想掛電話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鎖匠?」
「找鎖匠做什麼?」
「門、門門鎖住了,我出不去……」
「我立刻過去!」
他收起手機,啪地闔起筆電,放進公事包,鎖抽屜,關門,旋風也似地沖到了電梯間,那里兩個最後離開的大男生正等著搭電梯下去。
「鑾思,大門給你鎖,記得設定好保全。」
電梯門開,副總大人率先沖進去,留下兩個面面相覷的大男生。
蓋俊珩以最快的速度一路飛車,直接駛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上了電梯,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客廳黑漆漆的,他按亮電燈開關,隨即沖向小房間門前。
「程小薇!你在里面嗎?」他拍了拍門。
無人回應。
「程小薇!」他背脊發涼,左手拍門,右手轉動喇叭鎖,達到臨界點的焦慮心情讓他的聲音變得顫抖︰「小薇?小薇……」
手中喇叭鎖轉了兩下,便覺松動,垮垮地卡在門里,無法轉開。
「干!鎖壞了!爛建商!」他氣得踢了門板,再拿出手機撥她電話,門後很快傳來音樂聲,原來她就在門後。
「唔嗚……」
「門打不開,是不是?」他語氣轉為溫和︰「你別急,不要怕,我馬上幫你打開。」
「嗚……嗚,我怕,我好怕……」
「別怕,你手機先放下,人靠在門邊,我人在這里,你先听我說話。」他將手機放進口袋,蹲下來察看門鎖構造,同時已經想到借由談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但一時想不出話題,情急之下,便扯開喉嚨唱到︰「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他一邊唱著,一邊轉動門鎖,試圖自力救濟打開;在這個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壓根兒勻不出時間找鎖匠或打電話罵建商。
他很快找到訣竅,當他將喇叭鎖用力推向前時,整個結構會變得較為穩固,他可以在這個時候轉動圓形的手把,找出卡榫的那一點。
「不知怎麼嘩啦啦啦……開了!」他趕緊站起,推開房門,卻感覺一道阻力,原來是她倚著門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地推開,她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爬起來。他打開容身的寬度後便鑽了進去,蹲下來看她。
她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像一團爛泥巴攤垮在地板上,嘴里發出微弱的聲音哼著︰「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我……我,嗚嗚,摔了一身泥……」
「小薇,怎麼了?」
他瞧向窗戶,寒冷的冬風正從大片敞開的紗窗吹進來,他覺得有點冷,她卻像做過劇烈運動似地流了滿身大汗。
他先扶她起身坐到床沿,再去關窗戶,隔絕外頭的冷風,然後到外面拿了一把餐椅,靠在房門以避免不小心再度關上。
「我、我我關了門,就、就就就打不開了……」她慢半拍,這時才回答他的問題。
「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我我我以為自己可以打開,試了又試,就算打不開,我、我我也會找人幫忙,可是、可是,突然、突然……」她又開始大口喘氣。
「你哪邊不舒服?」他緊張地俯身問道。
「我好怕,我怕永遠被鎖在這房間里面,出不去……」
「你明天沒來上班,我會緝拿你到案。」
「你明天又、又又又不在……沒人知道……」
他的「笑話」顯然無效,她額頭又開始冒汗,一雙大眼抬起,焦躁地在房間內游移,好似找不到一個聚焦的定點,驀地她沖到窗邊,手一抬便打開窗戶,再推開紗窗,眼見就要探頭出去……
「你干什麼?」他及時拉回她,順手將紗窗推回去。
「我好悶,吸不到空氣!」她聲音變得慌張,又想探出去。
「房間里有空氣,你坐下來,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不行,不行的……」她眼眶里滾動的淚水終于掉下來,虛弱地說︰「我會死掉,沒空氣,會死掉……」
「沒事,沒事了。」他再度抓回她想開窗的手。
她終于放棄開窗,就任他抓著,兩只眼楮瞧著頭上的燈光流淚。
他什麼時候見過她這副可憐兮兮的軟弱模樣?平常她再怎麼怕他,頂多是令他氣結的怯懦神態,現在這個樣子,更令他氣結,氣到——
「我都說沒事了!」他心一橫,順勢抱住她顫動的身子,拍了拍她的背。「門已經打開,你出來了,沒事了。」
「嗚……」她悶聲哭泣。
「好啦,很害怕嗎?沒事了,我在這邊,不怕了,門開開的,不會再鎖住,別怕了喔。」
他一邊說,一邊想咬下自己的舌頭。這簡直太破壞他的形象了!
可是,沒人能咬牙切齒地說出安撫人心的話,說著說著,他臉部的線條也柔和了。
過去的她,是不哭的。他唯一一次看她流淚,是在兩人生澀疼痛的第一次。在最後彼此筋疲力盡時,她趴在他身上,臉蛋緊貼他的胸膛,他憐愛地撫模她的頭發,忽然模到她臉上不住滾落的淚水;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溫柔地拭去她的淚,再送上他最纏綿的深吻……
他輕拍她的手掌一僵,察覺到自己不應有的生理反應,立即回到現實,稍微推開了她,語氣干澀地說︰「你要不要去沖個澡?放松一下?」
「我洗過了……」她抬起臉來,一雙盈滿淚水的眼楮更顯迷茫。
「你流很多汗,衣服都濕了,也該換掉。」
「哦?」她雙眼還是霧茫茫的,似乎听不懂他的話。
彼此凝視,他看到的不再是害怕逃避的眼神,而是原始單純的直接注視,瞳眸里晃動著盈盈水光,仿佛無言地向他尋求安慰,那嬌弱模樣十分陌生,卻也令人心憐,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去為她拭去淚水……
相對看了半晌,她終于發現她看到了誰,驚叫一聲。
「啊!你來了?」
她雙手一推,他也順勢松開手臂,兩人皆是不自在地退後一步。
「我我、我……我沒事了。」她恢復了見到他就結巴的本色。「謝、謝謝謝謝副總,你可以走了。」
他這麼好用?幫她開了門,用後即丟?他也恢復了冷冷的臉色。
「你去洗澡,我檢查這屋子所有的門窗。」
「喔。」
她沒有反對的理由,默默地去衣櫥挖出衣服,再默默地走向浴室。
她掩上浴室門,又打開,以一種哀兵的姿態看他。
「你浴室門不用關,我不會進去。」他立即走開。
她沒說話,便將浴室門板輕輕掩至最小縫隙。
他隨即開始檢查屋內門窗,一扇扇去轉動把手和鎖柄,發現廚房通往後陽台的喇叭鎖也有些松動。
她很快就沖好澡,洗去一身汗水,換了一套休閑運動服。
他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上看電視,她慢慢走來,坐到另一張沙發。
「副總,謝謝你。」
「你不知道房間的門鎖壞掉?」
「我不知道。我本來就沒關門睡覺。」
「你不怕?」
「不怕,屋里又沒別的人。」她低下頭,欲言又止,指頭絞了絞,見他沒說話,好半天才又迸出︰「門關住了打不開……才難受。」
「幽閉恐懼癥?」他已猜到她的癥狀。
「是吧?」她聲音小小的,沒給他肯定的答覆。
「什麼時候開始的?」
「唔。」
「是你爸爸公司出事之後嗎?」他繼續追問。
她身體明顯地抖動一下,抬起一雙紅腫的眼楮,又馬上低下頭。
「好像是。」
「你爸媽知道你會這樣嗎?」
她搖搖頭。
「你爸爸還在高雄?」
「他現在在上海。他有個朋友找他,希望借重他在工具機方面的專業和技術,我爸也想重新開始,就帶我媽媽一起過去。」
「所以你家就只有你一個人在台灣?」
「還有叔叔、阿姨,他們都在高雄,周末有空我會回去看他們。」
「你這個……癥狀,需不需要看醫生?」
「不需要。已經很久沒發作了,剛才就突然爆發……唉,我也不知道,明明找鎖匠來就好,可是我一秒鐘也待不住,我不想被困在房間,越去想,就越受不了,剛好、剛好你打電話來……」
她還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話,如果不是蓋俊珩就坐在旁邊的沙發,別人可能以為她在自言自語。
她需要找人說話吧。蓋俊珩心頭一緊!莫非打從四年前他父親公司出事後,她就一人單打獨斗,沒有奧援,沒有可以抒發壓力的談心對象,以致于悶出心病來?
他記起了她獨自待在大辦公室卻從不鎖門,不是她不注意安全,而是她根本不願意把自己鎖住吧。
「那時兆榮工業爆發財務危機,被懷疑掏空資產……」他試圖尋找她心結的源頭,一面注意她的反應,只見她還是低頭,呆呆地捏著指頭,便又問說︰「都是靠你撐過來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幫我爸。」她聲音低低的︰「公司出事時,我知道該怎麼辦,找干部開會,找銀行,找董事,找股東,爸爸急得高血壓發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繼續尋求解決問題的管道。但是歐美工具機市場持續低迷,訂單變少,我爸投資的連動債又慘賠到一文不值,根本沒辦法贖回,所以我們還是付不出料款和員工薪水,但我爸絕對沒有掏空資產,絕對沒有,公司的廠房、土地、機器都在。」
該是激動的,但她語氣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頭。
「是的。」他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兆榮工業只是投資失誤,造成巨額損失,但生產營運還是正常運行,所以銀行團才願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夠圓滿解決,對員工、對股東、對債券銀行都好。」
「我爸卻留不住了,他勢必要辭職以示負責,離開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實……我也有責任的,我該阻止他買連動債。世上哪有那麼好康的投資,保證每年獲利十幾億,騙人,都是騙人的!」
她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起伏,像是風吹過水面微微揚起的波紋,乍听之下還是十分平靜,可是她卻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指頭。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頭,而是拿指甲互掐,將兩只手掌的指頭的手背掐出一個又一個紅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聲,立即起身,走過去用力握住她的雙腕。
他雙手這麼一握,將一直低頭的她拉得仰起身來,圓睜一雙驚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過度高昂的聲音,輕輕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不需要自責,你爸爸已經有新的事業,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雙手虛浮在空中,兩眼直愣愣地听他說話,驀地站起身來,朝他大聲喊道︰「怎能過去就過去了?我離開公司後,每天閉上眼楮就想到這一切經過,沒有一天睡得著,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害爸爸丟了公司,可是我悶,我難過,我要跟誰說?爸爸血壓高,媽媽早就心力交瘁,我沒有朋友,沒有姐妹,寫了好幾十頁的日記,都是垃圾,越寫心情越糟,看到四面牆壁包圍著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沒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著我,沒事了。你說的,我都听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說。」
「我不想說了。」她流下淚。「那是垃圾,越說越臭。」
「你就當我是垃圾車,將垃圾倒得干干淨淨。」
她痴痴地看著他,潤濕的睫毛眨也不眨,一雙黑瞳漾出薄薄的淚光,好一會兒,淚眸才緩緩地彎眯起來,嘴角也輕輕地揚起。
「蓋俊珩,不要說這個了,好不好?」
因著她喊他的名,因著她的輕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動。
「好,不說這個。」他鎮定地放開重壓在她肩頭的雙手,換個話題。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傳來的簡訊。」程小薇終于放松僵硬的身子,仍帶著那輕笑。「大家約好過兩天去看她和貝比。」
「房間和廚房的門鎖你不要踫,等我回來,再聯絡物業管理公司派人修理,這新房子還在保固期間,建商要負責的。」
「喔。」
「你早點睡。」
「對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該走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道是誰該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著了,再走。」他以主管優勢發號施令。
「喔。」
或許她今晚這一折騰,真的累壞了,也或許她習于听令,他一說完,她沒有反對意見,就轉過身,搖搖擺擺地走回房間去。
更或許,這是她對他的信賴?蓋俊珩看她走進房間,燈也不關,拉起被子倒頭就睡,不覺浮現起這樣的想法,從而產生一種他也說不上的奇異滿足感——她知道他會幫她關燈、關門,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丟在大門邊的公事包,關掉客廳大燈,打開大門,右手緊握門把,停佇片刻,腳步卻是踏不出去。
他沒有辦法離開她。即使她睡在他堅固的堡壘里,但今夜的她是軟弱無助的,萬一半夜她夢靨,醒來必然需要一雙臂膀的呵護……
踫!他關上大門,就站在黑暗的客廳里,瞪著自己映在門上的暗影。
過了五分鐘,他才轉過身,輕悄悄地往小房間門外那塊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側身蜷縮床上,眼楮闔起,神情平靜,已然熟睡。
她半張臉陷在枕頭里,兩只手臂縮在胸前,整個人躲在棉被里,就像是個脆弱的胎兒瑟縮在母體子宮里,將自己保護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個遠在美國、不能隨時挺身而出保護她的家伙!那家伙知道她有幽閉恐懼癥嗎?知道她經歷公司瀕臨破產危機的壓力嗎?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該死家伙又懂得安慰她嗎?他愛她嗎?
他無來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氣!手指卻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撫模她手背掐出的紅紅指甲痕,那雖然不是傷口,但他看著就是痛。
幾乎要踫上她的臉龐時,他猛然縮手,這才發現自己蹲在床前,臉已經靠在枕頭邊,以一種極為親昵的姿勢看她。
他無聲地嘆口氣,站起身,打開床頭燈,就看到床頭櫃上有一張被蓋下的護貝照片。
他遲疑著,並不怎麼願意拿起翻過來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說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遠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動,他翻過照片,瞬間就被震得無法動彈。
是他!一張早已燒毀在他記憶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兩個比出勝利手勢的年輕男女,那時的他們,天之驕子,學業、愛情、社團學分樣樣兼修,大學生活充實無比,前途遠大光明,就算有難關也能輕易踏破,即將為自己贏得人生的勝利金杯。
太年輕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來被蓋下的形態,關掉臥室大燈,然後在黑暗中,他來到主臥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遠處幾棟大樓亮出一塊塊白的、黃的燈光。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個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難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則,就只能在外面捕風捉影,做無謂的猜想。
他很閑嗎?明早七點的飛機,他還在這里尋找一個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該去做無謂的追尋。分手後,心里早就沒有她了,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願想起;可他卻會被報紙上有關「兆榮工業」的新聞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資或更換會計師這類的財務議題,也有他大致了解的新型工具機專業內容,他皆一個字一個字讀了下來,總在字里行間被「公司發言人程小薇」幾個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髒。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還是著魔似的,看到兆榮工業的新聞就追了下去;接下來,兆榮發生財務危機、員工和股東抗議、董事長避不出面、發言人重申經營的誠意……隨著時間過去,從產業頭條新聞變成簡單的幾行字交代,最後是兆榮工業交由銀行團重整。
他總以為在這事過後,她嫁給了傳聞中的那個田僑仔小開,或是出國去了,他們共同的朋友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卻也沒人和她保持聯絡。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霧氣,徹底消失了。
直到電梯門開,她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
正好踫上急尋適任秘書的時機,他已告訴自己千萬遍︰用人唯才。
更何況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無私人牽扯。
那他還留在這里干什麼?
但,他還是走不開;或是,不願離開……
「媽,我晚點回去。」他打電話回家。「你幫我拿兩套內衣褲,還有那套黑色西裝,襯衫,配兩條領帶,兩雙襪子,放在我的登機箱。」
「你母仔沒空。」
「那你叫爸爸听電話,還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幾歲了還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幫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況特殊,明天五點就得趕到機場,怕沒空整理行李。」
「又加班啦?叫你趕快娶某,就不會一天到晚想加班!」
「不是加班,是朋友有事。」老媽沒有一句話不扯到結婚的。
「朋友?喂!你听!」老媽的口氣變得興奮,顯然正在推旁邊的老爸。「嘻!阿珩啊,跟女生睡覺要負責,記得娶人家回來喔。」
「哼,隨便你猜。」
掛了電話,他的視線落在眼前黑烏烏的玻璃大窗,那里映出一個黑烏烏模糊不清的自己。
看不出輪廓,看不清眉目,更看不到他已然混亂波動的內心。
她,亮麗耀眼,活潑大方,很多人想追她,但她不為所動,快快樂樂地參加各項活動,自在地跟每個男生談笑。
他心急了,他的目光永遠隨著她移動,卻遲遲不敢表白,怕驚動了她,萬一連朋友也當不成,他不敢想像沒有她明媚笑容的空虛日子……
還好,他有一個最大的主場優勢,那就是她是他學生會活動部的一員,他們幾乎天天見面,跟大家一起辦活動,一起聊天吃飯。
「糟糕!」李志偉沖了進來。「曹董事長被大霧困在香港,他秘書打電話來,確定今天晚上回不來了。」
「那他的演講怎麼辦?取消?延期?」另一同伴問道。
「延期怕是曹董很難喬出時間,而且都快學期末了,也找不出時間再舉辦一場演講。可是取消好可惜,我們這一系列的企業家講座很受歡迎,連教授都跑來听耶。」大家既是惋惜,卻又無計可施。
「再找個企業家來演講啊。」她清脆地大聲說著。
「臨時能找誰?現在都中午了。」大家紛紛搖頭。「大老板都很忙的,這樣突然找人很不禮貌,而且丟給他講題,人家也沒時間準備。」
「找我爸爸如何?」
「對喔,你爸爸也是大老板,可是他不是在高雄?」
「阿俊?」又有人問身為活動部長的他。
他望向她,她以自信的笑容回看他,無需多言,他明白她做得到。
在她身上,永遠天下無難事,主持活動的干部感冒失聲,她自告奮勇接下主持棒,還把活動氣氛帶動得更熱鬧;夜游時,一群女生躲在男生身後尖叫,她一馬當先拿手電筒探路,還嚷著要去鬼屋探險;露營沒水洗澡,她拿毛巾抹抹臉,也不會像其他女生抱怨連連。
「包在我身上,我去打電話。」她說完便跑出去。
他不放心,怕她挨她父親的罵,立刻跟了出去。
她站在公用電話前,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甜美的笑靨,炫得他失了神,只能像個呆瓜站在旁邊听她講電話。
「爸爸,好啦……你不是很會講話,公司員工都很怕你上台訓話呢……大學生又怎樣,我們又不懂工商界的東西……順便來打打我們兆榮的知名度,不然人家都以為電子業才有新科技,我們做機械的也很先進啊……好,我先幫你擬個大綱,你就講自己的經驗……飛機越早到越好,不要晚過六點……爸爸,謝謝你,你最好了,等你來喔。」
「沒問題!」她掛上電話,朝他比個OK的手勢。
「這樣對你爸爸不好意思,還麻煩他趕來。」
「踫到問題總是要解決的。我爸疼我,算是幫女兒一個忙,也幫女兒的朋友——我們活動部一個忙,你可不要忘了給他車馬費。」
「這當然,謝謝你。」
他已經搞不清到底誰才是活動部長了,所有的事情到她手里,就會變成由她主導,將疑難雜癥處理得妥妥帖帖,他在旁邊反而像個跟班的。
他甘願。他喜歡看她發光、發亮,展露她最美麗的自信神采。
兩人站在公用電話邊,他沖著她傻笑,她則眯眯微笑,看著看著,忽然兩個都不自在了,各自轉過視線,去听那走廊外的蟬鳴唧唧。
「阿俊,听說今晚演講有問題?」一個女生打破沉默。
來人長發披肩,長腿裹著合身的牛仔褲,模特兒般的臉蛋和身材早已為她贏得校花的美譽;而她不只臉蛋,也有內涵,還有個說出來嚇死一票男生的頭餃,那就是學生會會長,法律系三年級的張慧慧。
「解決了。我們請小薇的爸爸過來,不會開天窗了。」他笑答。
「這樣啊,小薇,謝謝你,也幫我們謝謝你爸爸,讓這系列講座可以做個圓滿的結束。」說起來張慧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她過來了解活動情況也是正常的。
「學姐,不客氣。」她帶著禮貌性的微笑。
「我知道兆榮工業,昨天收盤二十九塊三,上一季每股盈利有三塊半,工具機出口可是在前三名,訂單都排到明年了呢。」
「這你也知道!」他實在有夠佩服這些女生了。
「我證券分析社可不是參加好玩的。」張慧慧笑著撥開被風吹亂的長發,不經意現出成熟的女人韻味。「小薇,抱歉,我晚上有法律服務社的社區咨詢,就不過來听你爸爸演講了。」
「沒關系。」
「對了,阿俊,你舅舅店面的租約問題,我幫他問到一位律師學長,他星期六會過來法服社,我再介紹你們認識。」
「好啊,謝謝你的幫忙,那星期六見。」
張慧慧跟他們道別,蟬聲依然唧唧吵嘈,她低著頭,拿電話卡在水泥欄桿劃呀劃的,他沒見過她這種「深思熟慮」的模樣,便笑說︰「張慧慧以後一定是個超強的律師,說不定會從政,當個女總統。」
「我想雙主修法律系。」她抬起頭,突然說︰「這樣我不但可以考會計師,還能考律師。」
「干嘛這麼拼?」他詫異地問說︰「光考上會計師就很厲害了。」
「不是拼,是增強自己的專業能力,現在不也有醫生跑去念法律?既是醫師,又是律師,這年頭一張執照不夠,一定要拿兩張。」
他隱約感受到了她好強的個性,求好,求完美,求高人一等。
他早就注意到,她跟任何女生講話,她還是能自在地跟她們相處、聊天,唯獨張慧慧一出現,她就會變得較沉默,較黯淡。
黯淡,是因為張慧慧鋒芒畢露,完全掩蓋了她這個稚女敕小大一的光采,即使有人期許她取代張慧慧成為新一代的校花,但顯然她絕對不會滿足于當一個只有臉蛋的校園美女,而是要像張慧慧一樣展現更過的才干。
或許多幾張執照對她將來的工作有幫助,但他喜歡的是她自身散發出來的亮麗神采,從她的眼神,從她的話語,而不是跟其他女生比較出來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台下,听她父親程金龍談企業經營。程先生經驗豐富,言談風趣,充滿自信與霸氣,他便知道她得自她父親的真傳了。
演講結束,一再謝過程伯父的幫忙,程金龍隔天公司還有要事,坐上計程車趕赴機場搭最後一班飛機;而他像往常一樣,騎摩托車載她回去。
她考上大學時,她父親便為她買下學校不遠處的大樓住處,她不跟其他女生擠宿舍,而是像公主一樣,高貴地住在她漂亮的城堡里。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今晚的她很安靜,除了跟父親談笑撒嬌外,其它時候皆保持沉默,完全不像平時活潑開朗的她。
他停在人行道上,沒有熄火,以為她會照常跳下車,然後跟他說再見,卻不料她虛抱他腰的雙手突然用力縮緊,將他緊緊抱住。
「蓋俊珩,你喜歡我嗎?」
他渾身一震,差點摔車,腰桿挺得直直的,她的一雙手是一圈緊箍咒,在這瞬間鎖住了他的身體和靈魂。
「不喜歡的話,你直說,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們還是學長學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低低的,帶著預留退路的預防語氣。
「你先下車。」他很快鎮定下來,輕拍她交握在他肚子上的雙掌。
她松開手,默默下車,拿下安全帽,刻意調轉目光看路上的車子;他則是熄了火,踩好摩托車的腳架,拿下安全帽放在坐墊上。
「這頂安全帽,是我買給你的。」他取過她手里的粉紅色安全帽,放在後方的坐墊上,兩頂帽子並排一起,像兩顆偎依的頭顱。
「這個位子,是你專屬的,呃,雖然有時也要載別的女生跑活動。」
他搔搔頭,緊張得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了,隨即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慢慢說︰「但是——你知道的,我只送你一個人回家。」
她仰起臉看他,兩顆又圓又黑的瞳眸像黑水晶閃動,朝他綻放神秘動人的光芒。
「我喜歡你,小薇。」他終于說了出來,頓時勇氣倍增,拉起她的雙手,握住那軟軟的手掌,又說︰「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了。」
她還是看著他,睫毛輕眨了下,臉頰緩緩地浮現兩朵紅雲,為她白皙的臉蛋添上醉人的顏色,也許是害羞的,但她依然直直凝視他,不說話,不眨眼,仿佛要將他看到地老天荒。
他被她看得渾身發熱,年輕男孩的沖動呼之欲出,心跳更加劇烈,指掌間不覺出了力,不住地摩挲她軟女敕的掌心。
終于,她輕啟唇瓣,聲音輕輕地、甜甜地、如夢似幻地——
「俊珩,我好喜歡你,我要當你的女朋友。」
他再無畏懼,雙臂猛然舉起,將她環抱入懷,緊緊擁住,再擁住,兩人的心終于緊貼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馬路上人車川流不息,但他們再也听不到任何城市喧囂,從此刻起,他們只會听到為彼此歡喜悸動的心跳聲了。
好暖!好暖和的胸膛啊。很久很久以前,她老是偎著這麼一塊溫暖的所在,在那里磨蹭著,滾動著,撒嬌著,久久不願離開……
咕咕咕咕咕……
公雞鬧鐘驚醒她的好夢,程小薇嚇得彈跳坐起,發現雙手雙腳正抱著暖呼呼的棉被,那正是她以為的溫熱來源。
發什麼春夢!她感到懊惱,伸長手去按掉鬧鐘,一個不小心踫歪鬧鐘,將床頭櫃上的照片給推擠到地上。
糟糕!她完全清醒,慌張地撿起那張護貝照片,打開抽屜扔了進去。
早該剪碎照片的。但她拿了照片,卻是怎樣也狠不下心剪斷那年輕快樂的笑容,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便隨手丟在床頭,有時拿來瞧一瞧,直看到心頭酸酸的,便將照片蓋住不看;隔夜躺到床上,卻還是忍不住拿起來看,然後心頭又酸酸的,再蓋住……
他應該沒看到吧?她順手關掉床頭燈。猶記得她躺下不久,就听到悶悶一聲「踫」,那是他離去關上大門的震動聲,然後她就睡死了。
昨夜,她是嚴重失態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窘迫到無地自容,可是昨夜軟弱的她已失去防衛能力,好像跟他說了很多話,宣泄了一些情緒,還讓他抱抱……
啊!眼楮澀澀腫腫的,她按了按眼皮,果真哭過了?
還好今天不會見到他,她瞧了鬧鐘,六點三十五分,此刻他應該準備登機了吧。
想了想,她覺得應該表達一下他趕來「救」她的感謝心意,不管他可能已經關機,便拿了手機發出最簡單的簡訊︰祝一路平安。
待她梳洗完畢,回到房間,發現她有一則新訊息。
那是他發來的︰祝好眠。
有沒有搞錯啊,天亮了,還要她好眠?
年輕的美夢早已結束,她回到現實,準備上班去嘍。